“小鬼？”
我感到指尖一凉，继而手掌被一双温热的手握住。
“好累啊，老鬼。”
“怎么不叫哥了？我看你叫的不是挺顺溜的嘛。”
睁开眼，满天繁星，就像在宇宙中漂浮。我枕在老鬼膝头，身上盖着他的白大褂。我翻了个身，仰面对着星空，感叹：“太好了，没想到你还能来送我最后一程。冉一这命真够大的。”
“不是我们命大，顾勇死了，在最后的时刻，他护住了我们。”
听到这个消息，我甚至忘了愤怒，讷讷问：“这算什么，赎罪？我不需要。”
老鬼平视寂寞的大屏幕，“他死前，说了一句话，‘盛宇不能没有你’。”
我坐起来，不知道该如何评价，都不知道该说他痴情还是执迷不悟。
平视，休息室里的大屏幕一片黑。我指着屏幕问：“你在睡觉？还是昏迷未醒？”
“你不在的时候，我醒了很久了。但是现在有点累，不想再醒了。”老鬼说这话的时候，笑着眨了眨眼。
“为什么？”
他闭上眼，胸口起伏着，不说话。
我抱着手，说道：“濒死或求生欲极低状态下，你我二人中，占主导的那一方会把身体控制权让渡给另一方。这种保护机制你早知道了，高三的假期，就是用这条规律把我引出来的。”
“没错，你学得倒快。所以对付顾勇的时候那么刚，你是压根就不打算再回来了吧？”
老鬼这话没有怪我的意思，他现在剔透温润。像所有后天形成的美好事物一样，没有哪一个不是踩着刀山火海升华的。
我挠挠头，发现胡萝卜发夹还卡在我的刘海上。于是把它拿了下，放在手上端详片刻，问道：“曾经的你，原来是这副模样吗？”
阴郁、臃肿、虚弱、自卑……这副模样也延续到了我与宋唯的初遇、相识、相知……
“是啊。”老鬼微微一笑，眼睛眯了起来。指着胡萝卜发卡说道：“这些东西你会慢慢回忆起来。”
“以后？”
我怎么会有以后？我怎么……还能有以后呢？
“小鬼，你睡了很久了。这些日子，大家一直在等你。”
我不知道如何接，宋唯是我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彻底忘记了我，不管是从前的岁月还是我最后的狼狈。自我感动是愚蠢的，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而让老鬼活下来，对于宋唯来说是另一场凌迟和荒诞。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鬼拍拍我的头，笑道：“让我成人之美，好吗？”
“以后？成人之美？你该不会？”
是啊，我又迟钝了，能在这里见到老鬼，绝对不可能是靠我自己的意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结果？你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任何人了！”
“冷静，冷静，听我说。”
“你要我冷静地听你说自杀过程吗？”
我甩开老鬼的手，很没有底气的动作。扪心自问，如果老鬼把生的机会让给我，我不可能不动心。
老鬼看穿了我的心思，失笑道：“行了，我没做那些血腥的事。要是你现在醒来，保证你就像睡了很好的一觉，神清气爽。”
事已至此，我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看见老鬼了。从前那些斗嘴、争吵、安慰的瞬间忽然变得清晰，不舍的情绪就像水库开闸，一发不可收拾。可是老鬼还和以前一样，仿佛这只是无数回“再见”声里，再平常不过的一次赴约。
“在宇安，你什么时候有意识的？我听到你提示我按快捷键了。”
“很短，大概就是从你从宇安招待所出来，到吴颂慧带你进防空洞。”
“其他时候呢？是不是也看见了我们的回忆。”
“是啊，看见宋唯带着你跑步，陪着你刷题，抱着你睡觉。小鬼，开窍开得早啊？十六岁，啧啧啧，不简单。”
“好啊你！非礼勿视！”
“哈哈哈，亏小姨还说你是‘纯爱战士’，这小脸也不红。你别担心，我还是充分尊重你隐私的，那天晚上我在学校操场溜了一晚上。”
“好好好，纯爱战士是你，行了吧。”我看着老鬼还是一脸乐呵呵的笑，心里更堵得慌。
“谢谢你，哥。”
老鬼耸耸肩，伸手在我的脸上牵扯出一个微笑，“好不容易喊声‘哥’，别那么严肃。”
“你和杨禾，”我转了转眼睛，把泪水滚回眼眶，不想在最后还给他留下哭哭啼啼的印象，“怎么说？现在创伤撕开重新养了，养好了没？”
“也许过些时候会养好吧，不过也没关系啦。”他语气越是轻松，我越是觉得对不起杨禾。想来，他对宋唯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谁也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唯一能肯定的是活着的人躲不过心碎。对没死过的人来说，在‘生’与‘死’的抉择里，‘生’反而需要更多勇气。
“我们时间还多吗？”
其实我想说：我还能多看看你吗？还能同你多说几句话吗？
老鬼指着屏幕，“等它亮起来的时候，太阳也快升起来了。到时候，这里的星空会瓦解，休息室要打烊，我也要好好休息休息咯。”
“那万一，万一杨禾问我你去了哪里，我该怎么说？”不自觉，我的声音哽咽了。
“哈哈哈，禾哥他知道的，他不会问你。”
“那万一……”
我说不下去了。
老鬼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用大哥的语气说道：“放心放心，禾哥啊，我和他约好了。这辈子暂时分开，分开后就速速把我忘了。等下辈子见到他，我会和他对暗号，然后再也不分开。”
“两个学科学的人，怎么还信下辈子？”我还是泪目了。
“一辈子信一次，我也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老鬼看着星空，叹道：“可惜啊，从没听你给我讲过那些星星的故事。以前老人家都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我可不想变成星星。”
“为什么？”
“星星与星星之间离得太远，我们看到的那些闪闪发光星星可能很早之前就破灭了。都不在了，许多年前的光还亮着，没必要，没必要留念想，太折磨人。”
“可是这种念想见证了那颗星星的存在啊。所以人要照相，要写日记，虽然这一切都会湮灭，可是此时此刻就是意义，定格意义本身又是意义的升华。”我牵着老鬼温暖的手，认真道：“哥，我不愿意忘了你。杨禾也忘不了你。”
“傻瓜，你们得向前走啊。我就留在此刻，如果此刻能给你们未来的日子带来力量，那么你们大可以记住我。让他忘了我，说到底是不希望我自己变成怀念，被他美化、浪漫化。我不想让这种浪漫化的虚无印象束缚了他探索的脚步，不想让他觉得世界上好像除了我就没有值得爱的人。”老鬼笑道：“我要你们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我擦着眼泪，无法止住哭泣，“等我们再见你的时候，个个都是老头老太太，就你青春永葆是吧？”随后，我笑骂：“好诈。”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到时候，你们每个人都要把这几十年的有趣事讲给我听，我就坐一边磕着瓜子，喝着茶。”
“哥，那万一我想你了呢？”
老鬼两只手捧起我的脸，擦着越流越多的眼泪，“你就找点其他事情做，去看看花看看鸟，找风阳聊聊天，陪宋唯逗逗猫。思念这种情绪，只会越放纵越泛滥，转移了注意，很快就会消散的。”
说话间，屏幕似乎比一开始亮了。
大屏幕上，又是天花板。就在看清天花板的同时，我再次回到了身体里。
这是艾伯伯家，窗帘依旧乱飞，西沉的月色还是那么清冷。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我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候的我还没有那么多回忆，生命对我而言，薄的像一张纸。我从没把自己当做这身体里的主人，想象着有一天完璧归赵，梦醒了，我再次回到那个不见天日的城市。
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趁我还能感受，一起去看日出吧！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就是和你一起看日出！”
“好！”我大声的喊着，笑了出来。
“唰！”
起身拉开了帘子，远处起伏的山峦后天光隐隐。推开阳台的门，清冽的空气流动在我的皮肤表面，如果有颜色的话，我想一定是云上的群青色。
“天就要亮了。”
我的脸因为心情大起伏而滚烫，还是忍不住说起了早已过去的事，“哥，你也许不知道——刚到现实世界的时候，我好累，真的好累。就算你不是主导，但骨骼与肌肉都记着你的故事，它们比我了解你，不会让我做出背叛你意志的事。闻到家里的味道我会烦躁、看见亲朋好友我会害怕。无时无刻，琐碎的片段无时无刻不在反刍，一会儿是高楼下的人流、一会儿是草地和宋唯、一会儿是满地的血和碎玻璃……在你的回忆里，我不敢去高处；看见尖锐的东西就想往胸口扎；听见水管里的流水声就会惊醒；别人看我一眼，我都觉得他们在议论我……整夜整夜失眠。”说到这里，我心痛到难以开口，“但当时你也是这样，我一想到……你，当时……”
我抱住了泣不成声的自己，也抱住了老鬼。
“所以啊，把更加健康的你留下来是对的抉择。”老鬼此时已经无法为我擦拭眼泪，也无法开口说话了。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在体内碎裂，他依旧带着笑意，“就当是从前的自己去远航了！我要载着那些不好的曾经，找合适的地方把它们埋葬。至于你呢，小鬼，”
我感受到脸上漾起微笑，闭上眼，漫天星空如烟花般坠落。
“带着我的祝福，微笑着大步走下去吧！”
太阳的力量是磅礴而肆无忌惮的，一旦蓄足了势，哪怕山再高它也要刺破顶峰的黑暗轮廓升到万物之上，点亮山川湖海。我后颈的肌肉本已僵硬，却在今日晨昏线划过宇安的瞬间渐渐收缩。身体像一座生锈的机械，失衡的心跳向四肢输送着氧气，奔涌的动脉血正在回温。我驱动着新生的身体，一步步走向了阳台。扶着木制栏杆，心头的顾虑随着深呼吸吐出。透过我的眼睛，与我同手同脚了一路的哥哥，他也看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