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出井口与防空洞连接的通道，我被眼前的一切搞懵了。
当年的防空洞被粉刷一新，灯火通明。更重要的是，里面没有我想像中戒备森严、全副武装的场面。相反，这里通水通电，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池，水池贴满了蓝白相间的马赛克瓷砖。有淋浴区、泡澡区、搓澡床……最大的池子边站了七八个穿着泡泡袖连衣裙、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她们脚上的凉鞋经常出现在我妈年轻时的照片里。
这澡堂四面的墙体下半部分都涂了深绿色，这让我想起了上世纪的小区，楼道里的墙面也是这样装饰的。
“洗澡吧，洗干净了上来。重游故地，伯伯还欠你一顿饭呢。”
“你真是个……”我气得全身发抖，就在这栋楼，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那么多鲜活的生命还在作战，随时都可能面临死亡。而我……他竟然叫我来作客。
“是个什么？变态？老不死？杀人犯？还是强奸犯？”
“不，”我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咽了口唾沫润滑喉咙，“你是个说谎者。”
“说谎？！”他很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
“你说过，只要我来见你，你就收手的。”
“那我见到你了吗？”
“你通过监控见到就不算见到了吗？”我在极力压制情绪，愤怒、羞耻、屈辱、憎恨……无论哪一种情绪在此刻爆发都没有任何好处。
“呵，谁会在澡堂子里装监控啊，变态。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想转身就走，可是我不能。
“小一一，别浪费时间了。你现在耽搁一秒，外面保不齐就多废一个人喏。你看我……”
我摘下了耳麦，一把扔进水里。
吴颂慧照着我的膝盖就是一脚，连忙跳到水池里捡耳麦。
“白队，井口堵死，我不会有事。”
吴颂慧狼狈不堪，满头满脸都是水。她十分克制地朝我挥了挥拳头，也夺过我的手机扔到了池子里。我不记得是何时有过的想法，人如果只能膝语蛇行、奴颜婢膝以求生存的话，那么所谓的骨气、内省和对自我的坚守是不是自杀呢？
像吴颂慧这样的人，她若是有了充裕的物质，自然而然能趾高气昂、挥金如土；若是把她踩在脚下，她又能随时准备着，扮出浑然天成的弱势去摇尾乞怜，这样也能活下去。这样算是强大吗？毕竟她还能让自己活着。可是像秦景川那样的人，无论得势还是困顿，甚至连肉体都无法保全的情况下，他永远是一个样子——穿着运动服，骑着自行车，该工作工作，心里眼里永远雪亮。
“吴颂慧，你为什么那么恨我？”我脱下了衣服，开始快速冲洗起来。我本不想如此狼狈地与她交流，然而人生就是充满偶然，不会总是给人留有时间选择。
她没有理我，但我确定她听到了。
洗完澡，她拿来了一套洗到颜色发白的墨蓝色运动服和一件纯白T恤。
“谢谢。”
“瞧，”
她低头冷笑着，神色里竟然有一丝悲苦，“这就是我恨你的地方。”
我不懂，可是我没时间问了。被她推搡着上了电梯，那几个穿连衣裙的女人就自觉地跑到了升降电梯的操作室里。吴颂慧像鬼魅一样看着我，目光如同獠牙，恨不得咬断我的大动脉。
“啪！”
老式电梯的门一关，隔着镂花铜栅栏门，我看着吴颂慧，越看越觉得她面目可憎，于是干脆转身不看，说道：“审讯室里见。”
随着女人们“一、二、一、二”的劳动号子，电梯缓缓上升。当年这电梯年久失修，我一踩进去就往下落。幸好落到一楼时链子卡了一下，最后只受了点小伤但问题不大。
……
“小冉，下来……下来啊……”
“安全了，进公安局就安全了。”
“你那时候意识清醒，为什么不反抗？”
“别说了，遇到这种事情，你怎么还好意思说？”
……
“咳咳咳……”
刚刚一闪而过的那些话……是谁说的？
我扶着电梯，呼吸太急促，被呛了一下，大咳起来。
刚刚站稳，忽然后脑的头皮一紧。整个人失去平衡，被拖出了电梯。拽我头皮的人力量极大，他手臂一甩，我简直是飞出去的。脸擦在木地板上，被火燎了一样疼。
“小冉啊，”顾勇从容不迫地走过来，蹲到了我身边，很慈爱的摸着我发肿的脸，吹了两口气，“吹一吹，痛痛飞。”
我感觉吞咽困难，整个人都僵住了。我想过自己会和顾勇见上一面，但绝不会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他见面，也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他更疯了。他打量着我身上的衣服，很满意的拍了拍手，“你爸当年的衣服，现在你穿正合适。起来起来，走，去吃饭。”
他扶我的时候，像极了老父亲扶起蹒跚学步摔倒的孩子。
顶楼的办公室被他打通，成为了一间巨大的豪华卧室，家具都是不知从哪收来的n手老旧家具，欧式中式混用，八仙桌边是哥特式的壁炉。桌上放满了菜肴，都是家常小菜。
他开心的像是在迎接回娘家的女儿，忙前忙后，又是为我倒水，又是为我盛饭。
“你到底想干什么？”
“吃饭快吃饭呀！来尝尝伯伯炒的宫爆肉！”
思维被困在了身体里，我的大脑拼命发号施令，然而四肢不遵从。
……
“第一时间为什么不报警呢？”
“那时候为什么不跑呢？”
“我们必须要很详细地了解整个过程，请你配合。”
……
顾勇的笑容在我眼里开始变形、怪异，我感到额头发凉，身上渗出了冷汗。
“你是在生伯伯的气吧？”
顾勇放下筷子，很为难地搓了搓手，看起来就像刚才被霸凌的人是他。
“叫你的人……停手，接受逮捕。”
“好啊，”顾勇像是看到了希望，连忙起身抓起壁炉上的对讲机说道：“不要反抗，原地蹲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皱纹都藏着杀气，然而放下对讲机又无比慈爱，“你看，我没骗你吧？”他用食指抚着我的脸，悲悯地说道：“不听话的孩子，总是惹我生气。我最讨厌没说完话别人就挂我电话了。”
“顾勇，你制毒的场地在哪里？在宇安福利院，对吧。”
“顾？勇？”他面无表情，继而一哂，大步上前拧住了我的后领，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到了窗边。
“我都已经让我的人不要闹了，你甚至都不愿意叫我一声顾伯伯？”
不等我回答，他便摁着我的头向墙上撞去，这一下力道太重，我眼前一黑，两耳隆隆作响，好像有温热的液体从发丛里流下来。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镜子，捏着我的脸送到镜子前，兴奋地问：“好玩不好玩？”
我咬着牙，笑道：“好玩啊。”
他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变本加厉地把我的头往墙上撞。
“现在好玩吗？现在好玩吗？现在好玩吗？！哈哈哈哈！现在呢？！”
“顾勇！你已经被包围了！”
楼下传来方队的声音，顾勇的手顿了一下，把我扔到了一边。
“放了人质！不然我们要暴力闯入了！”
我头疼的厉害，墙上溅的到处是血，挣扎着爬起来坐到窗台下，我拼命想站起来向外呼救。
“咳咳……”
顾勇在屋里咳了一声，随后，楼下对讲机里也出现他的声音。
“叫冉盛宇上来见我。”
“他……没来，我说过的。你别无理取闹了。”我扶着窗台站起，颤巍巍的朝外看。
“啊！”
顾勇的手才碰到我的头发，伤口就撕裂般疼痛起来。他把对讲机拿到我嘴边，刚才的那一声惨叫，楼下似乎也有回声。
“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让他们带冉盛宇来见我。”
“好……”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大声说道：“不要管我，我没事！”
顾勇一脚踹在我腹部，还好我死撑着没吭声。躺在地上，听见有脚步声往上走，身体里又产生了一股气，支撑我爬起来。
“冉一，我对你已经很好了。除了你爸，我没对谁有过这样的耐心。”顾勇又对我施以援手，扶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起来。他用白色的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血，“你为什么就不能服个软呢？”
我不想再与他说话，现在哪怕他把我杀了我都觉得是种解脱。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在这里遇到吴颂慧？嗯？”他眉毛一挑，像是在逗小孩。
“为什么？”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响，生的信念也更加强烈。
“因为，”
“啊啊啊！”
只听见“咯咯”两声轻响，我的右臂，在猛烈的剧痛后，软软垂了下去。
“因为，她听话，我喜欢听话的孩子。几个月前，你们闹了些小矛盾。盛宇告诉我，他女儿被网暴了……哈哈……哼哼哼。”顾勇笑得弯下了腰，“他玩了一辈子媒体，结果，你被网暴了。”
顾勇把我抱回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就像安置一个洋娃娃，他倒了一碗茶喂我。我将头一扭，他便翘开我的牙齿灌了下去。
“放心，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你碰毒。”
他悠闲地坐到我的对面，边冲茶边说：“不过小冉啊，你这孩子也太叛逆了！这么折腾盛宇，我也得跟着操心。”
“陈浔是你的人？”
“这可别乱说，你爸才是我的人。陈浔？他就是条狗。要不是因为你爸想让她做女婿，我早就废了他了，净给我找事儿做，求我收留吴颂慧——那婊子养的小婊子。”他很享受地闻着茶香。
“要不是吴颂慧手上有……卓天谦他们，犯罪的证据，你怎么可能留着她？”我的舌根弥漫出血味，“你就那么想扳倒天谦集团？不怕唇亡齿寒吗？”
“哼……唇亡齿寒？上面倒塌一大片，他们集团的唇早就亡了。他们有上面的小辫子，我手里谁的小辫子都有。卓天谦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都在国外。很不巧的是，我在国外也有些朋友。卓家猖狂的这些年，我可一直本本分分地做生意。他垮了，他们都垮了，我反而更好功成身退。”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场狗咬狗可太滑稽了，真是佩服顾勇的厚颜无耻。他没听出来我在嘲笑，拿起对讲机说道：“我不想见你们，让我和冉一说说话。把你们带队队长的手机交上来。”
“当年……秦叔叔就是，被你们杀害的。”
“秦叔叔？哦！你说秦景川呀？怎么就成叔叔了？那个废物连你都救不了，最后还得我上场。”
“那个绑架我的人不是你派出去的吗？！你为什么也杀了他？”
“谁告诉你我派人绑架你了？那是这人倒霉，太岁头上动土。我绑谁也不可能绑你呀，你小时候那模样，叫人爱还爱不过来呢。”
“你别跟我扯这些！”
话音刚落，连着楼梯间的门便被踹开了。
顾勇慢悠悠喝了口茶，咂咂嘴说道：“来啦？手机递过来吧。”
这画面相当诡异，明明犯罪人就在这里，他却能大摇大摆对来缉拿他的警察指手画脚。
我睁大了被打肿的眼睛，只见刚才协调各组的方队长恭恭敬敬走上前，把手机递给了顾勇。
“把会议打开，让白尚名和宋唯加进来。”
“是，顾老。”
这是怎么回事？！
我往前一扑砸到地上，向方队长爬了过去。顾勇用皮靴踩在我手上，渐渐加大力度。
“啊啊啊啊！方队长！你在干什么？！这是顾勇啊！顾勇！毒*啊！！”
他们对我视而不见，就像我们之间竖了隔音层玻璃罩。
“哦哦，好的好的，这样就算弄好了是吧？行了，你出去吧。”顾勇满意地看着手机屏幕点头。
当方队毫不犹豫转身关上门，我感觉被一双大手钳住了脖子，根本呼吸不过来。
“你……你们！官商勾结！狼狈为奸！”
这是什么剧情？为什么会这样？
顾勇把墙角的支架拿出来，边调整边对我说：“稍等啊，宋唯还没加进来。你也不用急，也不用气。这宇安啊……啧，算是我的第二根据地吧。武名那片水被卓家闹得太混了，我没心思跟他们搅和。不对呀冉一，这种‘狼狈为奸’的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体验，怎么搞的跟大姑娘上花轿一样。”
有些人气到一定的时候就会语塞，我现在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背叛，深深的背叛！一想到刚才方队那副慷慨赴死的表情，我就无比恶心！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安排好的？我说吴宋慧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把我从警察队伍里拐走。
“嗨！宋唯、白尚名，你们好呀，我是顾勇。你们的父亲我都知道，论年纪，该叫我一声伯伯的。”
“顾勇！你无耻！！”
顾勇扇了我一个耳光，揪着我后领把我拖到了他布置好的摄像范围内。
他揪着我的头发喝道：“看镜头！”
屏幕上，我看见自己半张脸都是血，毫无反抗的力量。
“宋唯是吧？你爸爸叫宋佳明，我知道，这人就是我杀的。尸体是卓天谦处理的，具体抛在哪？你得去问他。”
“顾勇，你这样做没有意义的，你跑不掉的！啊！”
顾勇用手肘向我的脊椎一敲，笑道：“当时你爸就是这样被我摁在地上打的，然后是这样！这样！哈哈哈哈哈算了算了，小冉经不起这么打，你大概理解一下就行。”
我完全看不清自己是怎么被攻击的，脑海中只能想象自己是个皮球，任何一处都能被狠踢猛踹。
“怎么样？冉一？这样好玩吗？”
“好玩……呵……怎么不好玩？”
愤怒战胜了恐惧，我现在只想看见顾勇情绪暴走的样子，只想看他拼命用虐凌我来遮掩自己的心虚的样子！他怕了，我看出他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