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22章 艾书

  “艾伯伯,好久不见。”

  艾伯伯?这人倒是陌生面孔,和阳城的艾书教授关系不大。

  “随便坐,你可是好久没回来看看了。”他从橱柜里拿出一些可可和棉花糖冲泡,向老鬼指了指墙边的小沙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脸色那么差。”

  “哈,没事。不久前生了场病。”老鬼点头称谢,接过艾书递来的热可可。艾书穿着很讲究,区分着家居服和外出常服,他抿了口热可可,“唉,而立之年就该保养了,免得老了受罪。”说到这里,他好像反应过来什么,眉毛一扬问道:诶?你一个人来?”

  “是啊……”

  “上回你走的时候,可是告诉我把你那个小朋友一起带来的。”艾伯伯眼里涌动着藏不住的笑意。

  “我们目前不在一起了。”我看老鬼想隐瞒,便赶紧接口。

  老鬼暗暗抱怨,我却丝毫不觉得不妥。在这个世界的日子里,人人都巴不得把宋唯从冉一的生命中抹去,艾书是唯一一个主动向我提起她的人。老鬼太单薄了,如果这时候还不借助外力,我怕她再次逃跑。

  艾书与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对坐着,直到热可可见底才颇有些遗憾地摇头道:“分分合合,难免的。”

  老鬼双手捂着温热的杯壁,一直在措辞。艾书很耐心,不催也不问,见老鬼欲言又止,便默默起身去为我们做面条。我看着艾书在厨房里游刃有余,能感到老鬼的心跳像失了节律的鼓点,时快时慢。

  “宇安变化不大,不过进村那条路倒是修的不错,就是一路上没见几个人。”

  “这几年,年轻人跑去外面打工。还好有个制药厂,不然这宇安就只剩我们这些老家伙咯。”

  艾伯伯的面煮的稀碎,味道却不错。面汤的热气熏得我眼前模糊,老鬼抹干净眼泪,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艾书为她倒了一杯水,我忽然发觉这他们都是极其不擅于用语言表达的人,艾书把对冉一的关心放到油盐里做成晚餐,而冉一奔波半日来见故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管是求救还是倾诉,对他们而言都太难了,于是这些情绪压了又压,总是在最孤独敏感的夜晚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在艾书眼里,我看到了另一个冉一,一个与艾书神似的冉一。他在看她,好像也在看自己。

  “伯伯,我好像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老鬼就算情绪激动,仍在努力压制着声音。

  艾书只是垂着眼睛,长着花白胡茬的下颌动了动,终于选择沉默倾听。他甚至不知道此时的一个拥抱会有多大的作用,只会不断将纸巾放到我面前,哑着声音道:“什么事都没吃饭重要。”

  “嗯……”

  吃完面,老鬼擦干净脸问道:“上次我送来的那本小说还在吗?”

  “我找找,前几个月阁楼漏水。我把一些东西放到你姨外婆院子里了,不知道那本书在不在里面。你坐一会儿,碗放着就行。”

  艾书拖着脚步上了阁楼,极具老态的背影让我很难想象出他年轻时的样子。老鬼清理着碗筷,向我解释道:“我休学的时候写过一部小说,名叫《双城记》,你有印象吗?”

  又不是我写的……我无语地摇了摇头,这是我为数不多自主控制身体的时刻。我感到身体很疲惫,冲洗着筷子吩咐:“长话短说。”

  “恐怕不行。”

  “一定要现在说吗?”我有些阴阳怪气,为着身体活动受限而生气。

  “现在不说,我怕以后就来不及了。”

  “怕我哪天就没了?”我乐了,“那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反正我迟早要回去的。到时候,冉一的身份和她的家人、爱人、朋友……不都是你的吗?”

  老鬼没有理会我,只是把碗筷收进橱柜,摸着红木柜子被磨得发亮的图案,淡淡道:“十多年前,这柜子里放满了书。姨外婆周末一般会去做慈善活动的志愿者,我就会偷偷跑到艾伯伯家看书。秦爱他们当时读初三,周末会被老师留在学校补课。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艾伯伯就开始煮面条,就是我们刚才吃的面,味道一模一样。”她轻轻一笑,“伯伯只会做这一碗面。鸡蛋、青菜、番茄、肉沫……他说,人需要的营养元素全在这一碗里,吃这就够了。其他的吃再多也是空花费心思,留了大盘小盘的空碟子要洗,太废水。到了胃里肠里都一个样。”

  我见老鬼说到一半不开口,下意识追问道:“然后呢?”

  我感觉老鬼吞咽口水的动作有些困难,她缓缓说:“然后……张伟就骑着他爸爸的车带着秦爱来艾伯伯家接我。他们虽然每次都说艾伯伯做得不好吃,但是每一次都只有我吃不完。”我努力想像着那些画面,却怎么也记不起来。老鬼好像察觉到大脑的活跃,说话速度更加慢了,“我们不厌其烦地比谁吃的快,吃完面的时候,太阳还有一半露在山外。回养护院的路上,张伟骑车,秦爱蹲在前面,我坐在张伟后面。我们的影子很长,长得横过小路,半个脑袋落在麦苗上。秦爱说她喜欢在前面蹲着,虽然累一点,但是她是最先吹到风的人。”

  “有意思。”

  “是吧。”

  老鬼的回答很平淡,她喝完杯子里温凉的可可。艾伯伯还没下来,我瘫在沙发上无神看向高高的天花板。他家的装修很有意思,会让我联想到童话故事里猎人在林中的小木屋——红木的梁与地板、猫头鹰形状的壁灯、一面墙上抠出了拱门形的洞,做成教堂里玫瑰窗的式样。家具都是暗暗的森系色彩,就连壁炉边都画了结着红色浆果的灌木丛。

  我打着哈欠,老房子里的老人气息让我安心得有些困倦。快要盹着的时候,头上的楼梯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不在这里,明天我们去仓库看看,一定在那儿。”艾伯伯续了可可,又回到沙发上。

  “仓库那边还有人守吗?”

  “有啊,不过都是不认识的人咯。”艾伯伯擦了擦胡子,看着我们笑了笑,“养护院被改成了福利院,仓库那块地也被买了,说要盖医院。早就开始动工了,到现在都没建好,从外面看还是老样子。”

  “福利院?什么时候的事?”

  “早咯……先前起了场火,消防力度不够,烧了快两天,什么都没了。因为宇安没钱,那堆废墟就一直搁置着……闲了得有一两年。后来外地公司来承包建福利院。宇安现在老的老小的小,那个福利院不但收养孤儿,也会照顾留守儿童和孤寡老人,算是件好事吧。你明天好好去仓库拍几张相,下次回来可就不一定见得到了。算了,不说这个。你为什么会忽然想起来拿东西,是出了什么事?”

  我感觉心里发慌,分不清是老鬼发慌还是我发慌,她开口说:“她醒了。不是以往断断续续的醒,而是活过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去年冬天……可能更早一点。还是和以前一样,身体忽然失控。我回过神时,自己正在宋唯的家里。”老鬼眉头紧锁,腿不安地抖着,“感觉像梦又像现实,我分不清。”

  艾书神色复杂,只有怜惜过于浓稠,让我毫不费力地解读了出来。他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就像在安慰孩子的父亲一样小心翼翼,“是怎样的梦?”

  “我梦见……”老鬼盯着墙上的挂钟发了会儿呆,“梦见自己去到了一座没有太阳的城市。”

  我的手指因为激动开始战栗,老鬼握起拳头,战栗从指尖传到了我心尖。

  “暗城?”

  “对,暗城。”老鬼一拍脑袋,不好意思道:“差点忘了,您看过这小说的。”

  “直接说吧小作家。”艾伯伯这一笑,严肃的气氛立刻缓和过来。老鬼续道:“在暗城里,我遇到了杨穗。她和小说里的杨穗很不一样——不是探险者,也不是救世主。她只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小姑娘,十四五岁。”

  艾伯伯抬手指了指电视边的一张合照,“那样。”

  老鬼没有抬眼看照片,目光就像蛇遇上雄黄一样弹开。她现在是身体的主导者,我怀着好奇挣扎了好一会儿也没能看见反光的相框镜面后是什么。

  “也不是。啧,就是我认为的她的样子。瘦瘦的,营养不良,一双大眼睛像哭过,泛着红,脸上老是挂着黑眼圈,好像什么时候都很累。含着胸,低着头,戴着高度数眼镜。虽然聪明,但是脾气不好,很有攻击性。”

  老鬼……我谢谢你这么宣传我……什么人啊?对自己在双城句句拱火的表现倒是半点不提。

  “你们之前见过?”艾伯伯面露疑惑。

  “也许吧。我记得从前在照镜子的时候,镜子里经常出现她的样子。”

  “你们在双城发生了什么?”

  “遇见了冉一和宋唯,十七八岁的宋唯,名字叫伊琳娜。冉一就是现在您看见的样子。”

  打住……打住打住!!我想起那些和伊琳娜的荒唐事,实在没脸让别人知道。

  “杨穗也喜欢伊琳娜吗?”艾伯伯一脸严肃,让我哭笑不得——艾伯伯!!!您这是在八卦还是在面试啊?

  不知道老鬼是不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她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倒是巧,艾伯伯那个问题不用回答便有了答案。

  就在老鬼摆摆手,要接着说话的时候,难以遏制的困意再度袭来。我强打着精神,想听清楚二人的对话,然而神经麻木之迅速让我的感官即刻关闭了知觉通道。他们说话的声音渐渐模糊、远去……

  “冉一,醒醒……该换药了……”

  是谁在说话?

  我眼前白茫茫一片,双目连同太阳穴被强光刺痛。

  “哎哎,你轻一点!把人家脸都弄成什么样子了!真是的……算了算了,让我来吧!”

  嘶……脖子好痛!我感到柔软的指尖划过我的鼻尖,方才那数落人的声音带着灵气,落到我耳朵里,滚热的耳垂有些发凉,很舒服。

  蹒跚的步伐向我靠近,苍老的妇人开口问道:“爱爱。小囡有没有醒过来?”

  “我瞧她眼球一直在动,就是醒不过来。”少女的语气有些自责,但更多的是埋怨,“小作精,屁大点小娃天天作死。大晚上出去就算了,这季节草长那么高,一个路痴还敢下山!”

  “唉……”

  我感到老妇人坐在我身旁,她身上一股茉莉精油混着皂角的香气很特别。我不用睁眼也被那股娴静的气质安抚着。她没有责怪我们任何一个人,只是淡淡抹了抹我的脸,对张伟说:“小伟,回家吧。太阳快落山了,你妈妈要担心的。”

  ……

  “冉一!我求求你,你不要管我了行不行?!我求求你了!你以为你救得了谁?!!烂了就是烂了!回不去就是回不去!我说我忘不掉,就是他妈的忘不掉!你以为你是谁呀?啊?滚!!!”

  声音的主人已经癫狂了,她歇斯底里在摇晃着我,而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五官。

  ……

  “冉一,睁眼。”

  流动的星光下,我看见蓝眼睛里落满烟花。我听到了自己的有力的心跳,难以忽视的心动就像是那天夕阳下,宋唯抱着我走在医院走廊中的坚定步伐。

  “你那天想问我什么?”

  宋唯把手电筒的光打进万花筒里,微笑越来越模糊,就像是被大雨冲淡的水彩。

  ……

  破碎

  ……

  坠落

  ……

  “啊!”

  我吓得弹起身,心脏跳动过快导致耳鸣。不知过了多久,我背后一凉,身后是大开着玻璃门的阳台。阳台后面飘着薄薄的纱帘,月光洒进来,落了一地霜。看清周围的环境,我使劲打了自己两巴掌,虽然很痛但仍是似真似幻的感觉。

  “你大晚上抽什么疯?”

  我的嘴一开一合,老鬼的声音沉沉稳稳跑出来。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又给了自己两巴掌。

  老鬼被打懵了,“……你睡傻了?”

  “痛不痛?”

  “废话。”

  “那就好。”

  “……”

  她咽口水呛了一下,好像咽进去的是对我的吐槽。

  我察觉自己下意识的想去揉脸,于是强行忍住。嘿!果然,手抬不起来啦!一觉醒来,老鬼又丧失了身体的主导权——我只要强硬一点,身体就得听我的。

  “哈哈!”

  “小点声,别吵了艾伯伯。”

  我有些得意地跳下床,发觉内心不安。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关窗户的时候,老鬼阴森森问了一句:“不怕鬼?”

  我听到鬼字汗毛一竖,灰溜溜滚到了床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连背也贴着墙。这一系列的反应就像是条件反射,我怕吗?说实话,我没什么感觉,尤其现在和老鬼说着话,根本没有一丝丝恐惧。可是为什么这么顺地做出这个我觉得很熟悉的动作?费解。

  “老鬼,我睡了多久了?”

  “五年了。”

  “啊?”

  “你不在,我可是度日如年。”

  “哈哈……”

  我翻了个身,把身后的被子也掖到身下。山上的夜比较冷,厚被子紧紧裹出我身体的轮廓,我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这五天你干什么了?”

  “找小说。”

  “找到了没?”

  “嗯。而且还发现了一本日记。”

  “日记?在哪里?”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坐起来。

  “不急,我收背包里了。”老鬼指了指墙角的包,“背空着好冷,你睡觉能不能安分一点?”

  “我才醒。”

  “我可累了一天了,躺下躺下。”

  “哦。”

  你就庆幸我的共情能力强吧老鬼,我心里暗暗想着。老鬼没有反应,她并不能像在阳城那样读懂我的心思了。我们的意识交流就像一个通道,通道里有一扇门。要想达成双方的沟通,主动说话的人必须打开门。当门关闭的时候,我和她都可以自主思考。所以两人都清醒的时候,我们就算共处一具身体,我也不会知道老鬼对艾书说的下一句话是什么,她亦如此。

  “老鬼,老鬼?”

  “乖乖,让我睡会儿。”

  “不是不是。”

  我又站起身,终于还是关上了阳台的玻璃门,顺便连纱帘外层的深色厚窗帘也拉上了。我蹲到背包旁摸索出了万花筒,又飞速钻到被窝里,地板真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