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都市情感>陷落的忒弥斯>第17章 接受现实吧

  从楼梯口到病房的楼道很长,我却盼望着这是条走不到尽头的路。余晖洒向淡蓝色的地板,被地上的玻璃光标反射到天花板和墙壁上,形成了无数不规则的淡淡的彩虹。宋唯抱着我的姿势很熟练却还是十分谨慎,表情认真到甚至虔诚,她每走一步都踩在我心尖。我不该有什么表情,在这个梦幻的时空,也许就不能过于入戏。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伊琳娜吗?我不知道。但此时来谈论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自己走。”

  宋唯的手指几乎不可查地紧了一下,看着近在咫尺的病房,终于还是把我放了下来。

  “囡囡!”也许是母女间的心灵感应,阿姨在我刚下地站稳的一瞬间跑了出来。她拉着我的手,又将我脸上的碎发顺开,抬手捧着我的脸仔细看了又看。

  “阿姨,叔叔,冉一。我走了。”

  我垂下眼眸,头也不回进了病房。叔叔此时也站在病房门口,见我默默进了房,他反而心虚地和宋唯搭话。我躺回床上,用被子捂住了头,断断续续的客套话还是传进了耳朵。

  “……给叔叔阿姨添麻烦……以后我不会……您放心……”

  我用手堵死了耳朵,闭上眼都能想得到现在宋唯的表情。哼哼……胆小鬼。

  “囡囡?囡囡,来妈妈看看。”阿姨轻拍着我的身体,要将我的被子掀开。

  宋唯,既然胆小鬼能活得好,那就这样吧。

  我掀开被子,叔叔阿姨守在身边。见我没什么情绪起伏,他们明显松了一口气。房间里是饭菜混合的气味,有一种令人想要呕吐的烟火气。阿姨帮我盛好了饭菜,脸上还挂着泪痕,“囡,刚刚宋唯没伤到你吧?”

  “怎么了?”我被这话问得一头雾水。

  叔叔打出一碗汤,接话道:“刚刚宋唯说自己不小心把你碰倒了。”

  我接过汤,不想解释。肉糜的脂肪腥味让我烦躁,金黄的油花飘在汤面上把我头顶的白炽灯限制在小圆圈里,分裂成很多个倒影。我想到宋唯的表情,胸口郁郁,闭着气把汤闷了个干净。

  “哎呀,慢点喝。”

  见我要用手擦嘴,阿姨打开了我的手,笑着拿起了手帕,“汤渣都喝了,不嫌卡嗓子?”

  她帮我擦着嘴,眉眼间都是笑意。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露出这样欣慰而不加掩饰的笑意,自然而然,像一种本能。由于有个很好的开头,这顿饭竟吃出了些其乐融融的味道。我被他们的呵护弄得有些尴尬,一开始的那种厌恶和疏远已经褪去。看到这对老夫妻头发花白,我竟有些遗憾。

  “怎么了?”

  阿姨见我掉下眼泪,连忙放下碗坐到了我床边。叔叔递来纸巾,满脸都是担忧。我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被在乎的感觉太稀有,不是我应得的。换句话说,我不值得被这样对待——这本该属于那个叫冉一的人。

  我猛地抱住了阿姨,嘴里呜呜咽咽道:“这个月你们怎么头发白了那么多?”

  模糊的视线里,叔叔满脸祥和地摸了摸我靠在阿姨肩上的头。

  “那你赶紧好起来!”阿姨轻拍着我的背,佯怒道:“等你好了就陪着我和你爸去锻炼身体!再到阳阳那里抓几副滋补养生的药,咱们叫头发又黑回来。”

  夜晚,守了两天的阿姨在叔叔的劝说下回了家。叔叔睡在楼下租的折叠看护床上,不一会儿就打起了鼾。我想着宋唯的话,不知不觉把手指上的倒刺抠出了血。十指连心,然而这份刺痛让我感到舒服,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今夜风大,我见叔叔睡熟了便自己起来关窗。

  明天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晚间的风洗练着这座城市的烟火气,其中混合着城郊被稀释的炼干草灰的味道。我长长吸了一口,直到肺部没有可承载的余地,才依依不舍地呼出。仿佛在这个过程中,心里装的废物也叫风扫了出去。叔叔的鼾声不小,在空荡荡的病房里更加震耳。我有心看看今天孩子们玩耍的小花园,然而当我向下看时,我吓了一身汗。

  哪里有什么小花园?从我这里看下去,正好是突起的地下室入口的屋顶。

  怎么回事?我摸着大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知道从哪里调动了关于这间地下大平层的记忆。我趿着拖鞋披上外套走出了病房,想要验证这个想法。不用下到一楼,三楼大厅就有医院的鸟瞰图。我用手指对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很快就发现了我楼下那块没有标识的铁锈色框标出的地点。

  “你好?请问是有什么需要吗?”一个值夜班的年轻护士看见我,走过来热心地问道。

  我指着那块区域,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个小护士脸色一变,半晌才皱眉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耐着性子,其实在看到她这副表情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确信自己猜中了,可我就是想听见那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现在是晚上两点,小护士吓到了,她呆呆地看着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僵持片刻,我也觉得自己太强人所难,摇了摇头,再次回到病房。

  医护人员也那么惧怕聊及死亡吗?

  我躺在床上,形同槁木,大脑却格外活跃。我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甚至知道其中的布置和灯的开关在哪里。这种熟悉忽然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归属感,我开始怀疑从前那些自我摒弃是为了真正融入我所处的这个世界。这就是镜像?难道灵魂也会有镜像?

  在双城里,我的灵魂住在名叫杨穗的小女孩身上,而现在我住在三十一岁的冉一身体里。根据我获得的信息,冉一在这个时空父母双全,而且有很多在乎着她的亲友。那么宋唯呢?她是伊琳娜的镜像?还是只是恰巧两幅皮囊长得很像?

  不对不对……

  我脸发烫,心跳加速,反刍起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让我越来越确定,我的这副身体对她和对别人截然不同——如果说我的行为在别人面前是思维的表现的话,那么在宋唯面前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应激反应。赤子般的冲动、亲近与信任,奋不顾身的奔赴……而且,要说她与双城没有关系,我也不相信。

  在楼梯间里,我还不知道她在这个时空的名字,脱口而出的明明是伊拉。她回应了,而且叔叔在听我喊她伊琳娜的时候……那个反应与其说是劳累,不如说是过度紧张后的放松。他在放松些什么?放松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叫宋唯?

  我和宋唯到底有过怎样的过去,为什么在她把我送回父母身边的时候,我会感到莫大的气愤,并且将这种行为定义为胆小鬼的背叛。

  一切方才顺理成章的东西现在看来都过于离谱了。叔叔阿姨显然很排斥宋唯的探望,根据阿姨说的那些话来看,好像这次我进医院还和宋唯有挺大的关系。

  宋唯离开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起她。一方面,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烦她,烦得说起她的名字都觉得反感,也许是恼羞成怒吧。一方面,我的确很享受这种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我已经很久没有父母了,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定义父母。这两个称呼在我这里已经被神圣化,所以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己把眼前的老两口唤作爸爸妈妈。而且我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这副身体对他们的态度十分矛盾。每当他们要接近我时,我都要忍住强烈的回避诉求才能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排外。就算我对他们十分感激,甚至会因为他们的衰老而自责不已,可在大家都相安无事的时候,我仍然无法忽视身体对他们的莫名其妙的恨意。

  出院后,我拿到了自己的手机。微信、QQ……所有社交软件上都亮着红色的“99+”,千篇一律都是问侯我的健康。说不上感动,只是有些羡慕这个世界的冉一。我对着蓝天白云拍了一张照片发到朋友圈里,带上外套上的连衣帽,一一看起了那些消息。

  我不清楚自己给了宋唯什么备注,手机通讯录里也没有她的号码。待在家里的日子我一直在写回忆录,关于双城的回忆录。现在的时空过于真实,而属于我这副身体的记忆正在加速度缓冲,一幕幕在我脑海浮现。

  傍晚,叔叔还要去上班,阿姨则很喜欢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相册。

  “你看,这是你爸年轻的时候。”

  “诶?旁边这个女孩子是您?”

  “咦?不是,等他回来我好好问问他。”

  阿姨就像在教孩子识物,每一张照片都能引出很长很长的故事。她事无巨细地讲着,我不时为她优秀的表达能力而惊叹。

  总体来说,岁月对她而言是温柔的。作为当年的师范生,她18岁就分配到了工作。23岁时,因为个人过于优秀,家里托关系把她调到了市区重点高中当语文老师,然后就遇到了我的父亲。我和她长得特别像,只是照片中的她浑身都散发着八九十年代的朝气和朴实。

  对比她当时阳光而年轻的面孔,我忽然觉得衰老好像没那么可怕。或许是和年轻人接触多的原因,阿姨的气质现在仍不时流露出些少年意气。女性的韵味和风骨经历长年累月的磨砺和知识积累,到现在愈发耐人寻味。

  “然后啊,我家囡囡就出生啦。”

  她没有过度渲染生育的痛苦,也没有说分娩那两天一夜自己的心路历程。一切都是这样顺其自然,仿佛下泻的瀑布。我看着那个小女孩越长越大,像素越来越清晰,像片也渐渐没有的泛黄的陈旧感。

  “囡囡啊,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可好看了,一点也不像别的小孩那样皱巴巴的。医生刚把你抱出来,你额头宽宽的,鼻梁高高的,小嘴小脸……就连小护士都说没见过那么好看精致的小朋友。”

  “嗯”

  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极力把泪水忍了回去。

  听阿姨说,我小时候不是好养的孩子,相册里有很多很多在医院拍的照片。黄疸、中耳炎、手足口病、水痘、发烧,伤寒……可以说从出生到上小学,我都像个瓷娃娃,美观而易碎。小时候的我,身边总有大人陪护,然而由于相片主角是我,他们大多没有照到正脸。自从上了小学,我慢慢健壮起来,也开始变得好动。照片上的小姑娘脸蛋黑里透红,举着“三好学生”的奖状,笑容灿烂,大门牙的位置空缺。

  “你看,这大豁牙是不是很可爱?”

  “……有点傻。”

  阿姨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你怎么会傻呢?当时你可是跳两个年级啊!”

  “……怎么做到的?”

  “嗐,还不是你爸爸背着我拔苗助长。”

  哇?这么猛吗?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相册里就时常有空缺的位置,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填得满满当当。我看着相片上一墙的奖状和满架的奖杯,真不敢想象当时那个小姑娘身体里藏着多少能量。

  “上了初中以后,你就特别不爱拍照。喏,去上海那回。让你好好照张相就恼了。”

  确实,相册上的我面无表情,双眼冷得冒雪。明明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稚嫩,但是透着很隐蔽的疲倦。此后的照片就很少了,尤其是我的高中时代,仅有两张。一张是我和一个女生、两个男生在家里过生日,蛋糕上的蜡烛是“18”。另一张是我背着书包,拉着行李箱站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挥手,车站滚动的字幕显示“武名——歆岸”。

  “那我的高中呢?”

  阿姨摆摆手,“嗐,高中嘛,人人都一样。无非就是做题考试,哪儿来那么多时间照相。”

  我的手指描着空荡荡的相册塑料膜边框,不知道该不该问。此时,叫我睡觉的闹钟响了。在阿姨的催促下,我只好很快地洗漱好,躺到了床上。我的房间很普通,干净整洁如家里的每一个地方。

  阿姨有洁癖,家里从不放多余的东西——茶几上只有收纳遥控器和纸巾的一个竹编篮子,沙发、靠椅、柜子无一不是从简。家里的垃圾桶大多是只套着一个塑料袋,叔叔阿姨仿佛达成了约定,只在门口的垃圾桶里扔垃圾,其余的只是摆设。

  白色的墙、原色木床、只放着图书的架子以及整齐并列着笔筒和字典的书桌。房间里是大块的纯色或淡色条纹,整齐、死板,除了我发现的一根万花筒。这物件不知道被谁藏起来,它夹在打包好的毛毯中间,被放在衣柜顶端。若不是前天降温,我也许不会找到它。

  它筒身是玻璃做的,内壁画着梵高的《星空》,笔触细腻却很生疏,看得出制作者已经很尽心竭力了。玻璃管上有条横向的不规则裂痕,裂纹上还有四五条纵向的细小裂纹,就像是被人细细修过。我怕弄坏,一直没敢抬起手往筒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