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仍在辩解，或许哭了，或许没有。封逸不知道，他只听见她哀求道：“洋洋！别走！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啊！”
他紧紧握着杜清棠的手，一步步走远。他追寻了十八年的幸福，此刻，就在身后崩塌。
不会再执著于此了，封逸想，幸福是自己争取的，而不是别人施舍的。
被牵着走出了几步，迟疑了一会儿，杜清棠还是回头看了看那混乱的人群。他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了，树荫下正嘶声力竭的女人，十有八九就是封逸的亲生母亲。
自己刚刚遇见了好朋友的母亲，却什么都没有做。心里有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正常人碰上这种事，可不会是自己这种反应。
“你的母亲，”杜清棠出声道：“我需要去打个招呼吗？”
封逸低头看他，微微怔愣：“为什么这么说？”
“正常人似乎都会说阿姨好。”杜清棠有些沮丧，他刚才就没有说，肯定又会被当成怪人。
“倒也没有这么绝对，”封逸的眼里浮出笑容，“不正常的人也会说阿姨好，正常人也不一定会跟朋友的父母打招呼。再说了，我觉得你刚才的表现很好啊。”
封逸说好，那肯定是好。杜清棠攥紧了他的手指，唇边抿起一个微笑。
在封逸看来，这人简直是开心得冒泡泡了。没想到冰雪消融后露出的内里，脆弱又惹人怜爱，让自己忍不住倾尽所有的温柔。
*
勤学楼有六层，杜清棠要去的教室在顶楼。
才上五楼，小同桌已经在轻轻喘了，微张的嘴唇粉粉嫩嫩的，有一点干，舌尖下意识舔过后，就显得红艳又湿润了，像沾上水珠的车厘子，异常饱满。
封逸眨了眨眼睛，目不斜视，拉着对方径直往前走，直到踩上了六楼的水泥地。
整层楼空荡荡的，安静得能听见风声。杜清棠歇了一会儿，走进倒数第二间教室，封逸站在门口等他，余光瞥见墙面，上面布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和句子。
诸如“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拽言拽语，还有类似“失我者，永失”的非主流伤感文学，边上还画了一颗破碎的心。
最占据视线的是一行用黑色记号笔划去的短句，依稀能辨别出原本的句子：“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大概又是一个爱而不得的倒霉孩子。
封逸触碰着那行字，好似在触碰自己隐秘的心房。他抬起头，望向教室里的人——杜清棠低着头，露出头顶的小发旋，正在讲台上的一堆地理书中，慢慢寻找着自己的那一本，看起来有点可爱。
像我这样的人，有资格走进你的心吗？他摩挲着蹭上墙灰的手指，没有收回视线。
“叮铃铃铃铃——”
一点半的午休铃照常响起，同时，隔壁的教室里传出“咯叽”的摩擦声，听起来像是被铃声吓到导致撞到桌子。
奇怪，这个点了，怎么还有人？
他有点好奇，见清棠还在找书，便道：“我去隔壁看看。”杜清棠点点头，算是应了。
门没有反锁，推开后，里面有些昏暗，仔细一看，窗帘竟然全都被拉上了，投影仪里正播放着一部爱情电影，《怦然心动》。
看来有学生在偷偷用多媒体放电影。
封逸不是老师，也没有打小报告的爱好，假装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转身就出了教室，还顺手关上了门。
“咦！封逸？！”那个躲在讲台后的人突然喊道。
这个声音……
他回过头，正在讲台旁探头探脑的人，不就是裴庆阳么！
见来人果然是封逸，裴庆阳开心地直起身子，结果脑袋磕上桌沿，伴随着一声哀嚎，他又慢慢蜷了回去，像一只团成球状的穿山甲。
“你在这儿做什么？”封逸走近他。按理说这人应该正和白果在一起吧？就算是吵一架，也结束得太快了啊！
“嗷——我的好兄弟！”裴庆阳听他这么一问，眼睛唰地亮了起来，两臂张成一字，整个人向封逸扑去，“以后果果就是自家人了，你可不能说她的坏话！”
这就叫上昵称了，啧啧。
封逸任由对方抱了个满怀，只是在裴庆阳试图将三天没洗的油脑袋靠过来时，恶狠狠地推开了他，“她同意了你的告白？”
“嘿嘿嘿，是啊，想不到吧，她很喜欢我送的玫瑰花，她还说早就知道我的真实性格了，因为她在我喜欢她之前就喜欢我了！”
裴庆阳笑得很傻，眼睛弯成了一条缝，露出一口大白牙，鼻梁上颇为贵气的金边眼镜，都盖不住那一层一层往外冒的傻气。
傻兄弟欣喜的样子，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封逸实在不愿在这种场合说出任何扫兴的话，干脆闭口不言。
裴庆阳神经大条，什么都没察觉出来，还傻乎乎地问：“你怎么不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肯定猜不到，我交卷子的时候发现多媒体竟然没锁上，当时就想着，如果白果愿意做我的女朋友，我就带她来这间教室，在学校一片寂静的时候，和她一起看一部爱情电影——很浪漫对吧？”说着说着，裴庆阳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你们开了十六倍速？”封逸微微蹙眉。
“啊？”裴庆阳愣了一下，拨了拨鬓角的头发丝，不好意思地笑了：“就看了几分钟，果果说她妈妈在家里等她回去吃饭，就先回去了，说好下次再看的。她真温柔，是不是？”
“……”封逸简直想将课本卷起来，再重重地敲他的头。但触及对方充满期待的眼神时，还是顺着他的话，说：“的确如此。”如果不只是表象就更好了。
于是，裴庆阳笑得更开心了。
等他关闭了多媒体后，封逸领着他一起去找杜清棠。
又起风了。那风穿过整间教室，吹乱了清棠的头发，吹起了封逸的衣摆。
站在讲台旁的杜清棠垂眸，仔细瞧着手中的白纸，几缕发丝随意飘落，显得温柔极了。
封逸只觉得心底一片宁静，不忍出声打破这份美好。可裴庆阳不一样，他见对方看纸看得认真，连自己来了都没发现，直接大声嚷道：“清棠，你看什么呢那么认真？”
“一张草稿。”杜清棠没有抬头。
裴庆阳伸长脖子凑过去看：“什么草稿那么好看，密密麻麻一片——我靠！这不是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题么？！我想了半个小时都没想出来，这是哪位大佬的草稿？”
“错了一步。”封逸指着一个式子解释道：“f（x）在区间D上是增函数。嗯，不过这种解题思路倒是很少见，可惜这人没看清题目。”
杜清棠也点点头。
裴庆阳听得头大，一把夺过那张草稿揉成团，丢进垃圾桶里，“考都考完了，还想它干什么，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先去饱餐一顿吗？”
封逸被他推搡着走了几步，猛然惊觉：预计的二人甜蜜午餐时光，看来是泡汤了。
*
第二天早晨，封逸走进教室时，门旁的墙壁上已经贴了班级期中排名。
他随意瞄了一眼，全班第一是班长余霜，第二是杜清棠，自己排在第五，而裴庆阳，居然破天荒进了前二十。
不得不说，白果的一对一辅导还是很见效的。
早自习刚刚开始，几个班委就把数学试卷发了下来，教室里立刻传出声声哀嚎。
封逸接过卷子，看都没看就塞进了抽屉里，反倒是将杜清棠的试卷前前后后看了一遍，字迹工整、思路清晰，完美得像是参考答案。
裴庆阳回头瞥见那个刺目的“150”，难过得差点哭出声来。
“吵什么吵，已经上早自习了，没听见铃声吗？”孙海板起脸，有些破旧的教案被他摔到讲台上，一声巨响后，教室里安静得宛如没有人。
“这节自习我们来讲数学试卷，大家都拿到了吧？有同学没拿到吗？没有是吧。咳，讲卷子前呢，让我们先来表扬一下班上进步最大的同学——裴庆阳，掌声鼓励！”
班上适时响起激烈的掌声。
“裴庆阳同学这次啊，考了全班第十六，足足比上次进步了十五名！他这些天的刻苦勤奋我们都看在眼里，能取得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我们要向他学习！”
话锋一转，孙海的表情冷了下来：“不要像某位男同学那样，天天想着谈情说爱，一会儿搞个心，一会儿是什么情书，一会儿又是什么遥控飞机。你们是学生，不是外面那些地痞流氓！当然，如果有同学执意要当地痞流氓，老师也不会阻止，毕竟你们也不是为老师读书。”
虽没指名道姓，但话里话外指向的人都是张宜轩。
封逸直直望着班主任，没有扭头，不过余光却能看见，不少人都偷偷瞥向张宜轩所在的位置，或鄙夷，或嘲讽，或不屑。
“刚刚表扬了一位同学，现在我们来批评一位同学，”孙海盯着张宜轩，眼睛里好像装了毒钩子，说话时带着一丝不明显的讽刺意味：“张宜轩，站起来，你这次退步了五名，什么原因自己清楚吗？”
就算成为众矢之的，张宜轩周身始终环绕着一层冷淡的气息，他平静开口：“我的数学试卷少算了12分。”
“别人的试卷都没少算，怎么就你的少算了？凡事要从自己身上找问题，知道吗？小小年纪就知道推卸责任，长大后能有什么出息。”孙海看似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
头一次听见如此狗屁不通的话，封逸差点笑出声，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他抽出语文课本，随意读着。
被倒打一耙，张宜轩也没有发怒，依旧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解释的话才刚说出口，就被孙海打断。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呢，这次的事情影响比较大，这周五你让你家长来学校一趟吧。”孙海用三言两语就堵住了张宜轩的话头。
能留在这个班级的，都不会是笨学生，稍微用点脑子就能明白：只是退步五名，能有什么较大的影响呢？无非是之前告白的事……
这下连仅有的几个不知情的学生都明白了。
孙海很满意自己一手促成的结果，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张宜轩的父母究竟有多大方，上一次是一套出自名师之手的紫砂壶，这一次会是什么呢？瓷器？名画？还是额度上万的购物卡？
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好了好了，安静！接下来请同学们拿出刚发下去的数学试卷——”
“老师！”在孙海心情最好的时刻，何其幸突然站了起来，只听他一字一句道：
“爱心是我摆的，情书是我写的，玫瑰花也是我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