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干什么,歌也给你发了?”

  办公室里,尤因一进门儿,王旸瞪大眼睛戒备起来,两只手按在扶手上,是个即刻就可以站起来走人的动作,“我等下要开会的啊。”

  他是被堵怕了,这小子上次来找他的时候眼睛里头乌黑一片,像是没半点活头了似的,简直像个变态杀人狂。

  “我知道,知道,不会占您太长时间的。”不常和老板直接对话,尤因搓着手,像和迅哥儿打招呼的闰土,紧张,局促,“王总,我是想来问问您最近有没有什么综艺可以让我去么,音乐类综艺最好,我不是过两天要发新歌吗,想打打歌。”

  王旸透过无框眼镜像打量商品那样扫一遍尤因。

  当初,那格木闹得那样不体面,尤因作为他手底下没被带走的艺人,在公司的身份就像是前朝遗老,真是叫人光看着就膈应,王旸很不喜欢不跟自己一条心的艺人,奈何这小子还有几分才华,多的是人来邀歌,放着不用又可惜……

  他叹口气:“尤蓝,你要知道,很多东西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去联系,你的身份和档次就摆在这里……”他把人当猪肉,明码给尤因标价,“你一没流量二没什么作品,综艺人家一般不愿意要你,演戏你又不愿意去,推个一两次,业内就那么大,再也不会有人要你演。公司十几二十个艺人,资源都是有限的,刚给了你一首歌,你又来,人不能既要又要还要吧……”

  尤因霎时间难堪起来,他的作品还不够多么,不归他演唱而已。

  他的版权给公司赚了多少钱?

  他内心感到不平,很想质问王旸,但却只能咬紧牙关承受这份轻视。因为王旸心里肯定门儿清,可资本家哪会领你这个情,人家都觉得该你的。

  他再次轻声说:“老板你还记得吗,六年前就是你发掘的我,我这么多年为公司艺人写了不少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帮帮忙。”

  六年前公司老板还是别人,王旸还只是艺统部的部长而已,兼职星探。公司越做越大,去年竟然还收购了一家公司,收购过程中几个大股东和被收购方斗法,陆续离开了几个高层,王旸站对了队得到器重,紧接着才水涨船高。

  尤因第一次在上司面前打感情牌,赧然极了,沉默片刻,听见王旸叹了口气:“有个选秀节目……”

  尤因抬起头,他听说过的,一百个练习生放到一起竞争,属于养成节目,有很多很多的舞台。他的眼里绽放出光芒:“我可以去选秀!”

  “急啥!”王旸责怪地看他一眼,“你这么大年纪了选什么秀!缺一个舞蹈导师,我买断了,暂时没订人选。”

  尤因傻眼了,他并不那么擅长跳舞,而且他知道这类综艺的剪辑风格,带教看起来风光,坐导师台审判别人,实际上就是去打酱油的,苦哈哈拍摄,挨个班级轮转教学验收,最后剪出来能有几十秒钟镜头就不错了:“啊?”

  “愣什么,我知道你想唱歌。但我能给你的就这个,别的没有。”

  尤因沉默。

  王旸又劝:“你出道定位是Ace,样样拿得出手,怕什么!”

  也不是怕,就是失落,这和他想的可不一样,尤因说:“我想当选手。”

  王旸一瞪眼,拍桌子:“由得你选啊,我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实话跟你说吧,让你去就是去带新人,咱们公司到时候会去五个人,都是新签进来的,十八九岁一个嫩的葱似的。你多大?二十六啦,还去选秀,你自己尴尬不,离谱!去了也只会变成节目组制造话题的工具人,让人说你老黄瓜刷绿漆回锅肉你心里就舒坦了?不如当个导师轻轻松松!”

  眼看老板要急眼了,尤因只好勉强答应。是他自己主动来讨饭,要饭还嫌饭馊,那是没良心。

  接着王旸又说,去了总比不去好,舞台么,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再又要他采取先抑后扬的手段,先打压新人,再在后来的舞台猛夸进步,给新人制造镜头和一个清晰的故事线。

  说到底还是综艺,全是套路和剧本,尤因一一应下,说:“好。”

  基本谈妥了,王旸打了个电话让秘书拿来合同,尤因仔细看完,确认没问题以后拿笔签字。

  三方协议,一式三份,刚签完,他准备抽走自己那份,王旸突然伸手过来按住了合同。

  他讶异抬头,一道声音幽幽在头顶响起:“今晚和股东有个聚会,我肝不好,喝不了酒。尤蓝,我一向是很看重你的,你可别学鲜愈……”

  尤因的手顿在原地,心里感到匪夷所思,他就说上次发首歌都要求两天,今天捞到一个综艺怎么会这么顺利,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而且王旸竟然还敢主动提鲜愈,鲜愈离开华创就是因为公司管理层借见导演的名义把他带去酒会见一个女制片人。幸好鲜愈酒量好没让人占着便宜,捂着裤裆逃出了酒店。

  后来鲜愈把这事告诉了王旸,结果也没得到个交待,失望之下自己掏天价违约费离开公司。

  鲜愈还跟他说,这种事情发生不止一次了。

  他当时听完大为震惊,他和鲜愈不是一个经纪人,在那格木的庇佑下,他完全不知道华创改朝换代以后竟然如此乌烟瘴气。

  原本他以为王旸只是驭下无能,没想到他才是最大的龟公!

  天上当然不会掉馅饼,这么多年了,这点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要获得什么,必然就会失去什么。

  总经理办公室在高层,向阳,屋里因为空调充足却格外阴凉,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糖纸包裹的陷阱,尤因一身恶寒,马上把笔一扔,冰冷的目光投向王旸,厌恶道:“那我不要了,我不陪酒,我不会喝酒。”

  “怎么说得那么难听!”王旸拿看不懂事孩子的眼神看他,摆明了不信他的推辞,“哪有男人不会喝酒的,带你去结交一些高管和名导,别人求这个机会还求不来,也就是你今天运气好。”

  “谁爱去谁去!”尤因斜睨他,这么多年他都没陪过酒,娘的!

  “好吧,你不想去。”王旸叹口气,一副为他发愁的模样,“可你已经签字儿了,违约的话就要按实际损失的百分之三十赔偿,那么大一个节目,你知道投资多大么?我现在随便给你估计一下,你要毁约最低也要赔六千万,你拿得出,现在就可以走。”

  尤因气得鼻子冒火。

  他现在还真是掏不出这个钱!

  真是无耻!

  手指在笔杆子上捏得发青,死死抑制住怒火,他深呼吸一口气,问:“晚上几点?”

  “八点。”

  尤因狠狠推开椅子站了起来,长腿一迈准备离开。

  “哎,合同。”王旸笑眯眯地把几页轻飘飘的纸举起来,很贴心地叮嘱:“七位数的劳务费,分到你头上不少呢,这个价格对得住你啦!好好准备出场秀,半个月以后开始录制,具体事宜到时候节目组会来跟你经纪人对接,对了,你经纪人谁来着?小毛是吧,你们俩可要好好相处,都不容易。”

  意思是能卖这么多钱还算看得起他了。尤因边想,去你妈的,真以为卖猪肉呢!一边忍气吞声拿着合同头也没回大步出了办公室。

  吃人嘴短又受制于人,眼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心里给王旸比了个中指。

  处女今晚就要失去贞操,身处其中的时候,他才深切感受到那句话,女性是一种处境而非性别。下楼的路上尤因在心里狂骂王旸,杨白劳周扒皮王八蛋,骂完末了忍不住怀念了一遍那格木的无私包容。

  又想,娘的,去就去,大老爷们还不能喝点酒了?他倒要看看晚上谁敢碰他!

  毛洽在财务部忙着报销,尤因倚在行政层走廊尽头的窗边思索应对方法,等毛洽忙完出来,他把人拉过来,低下头耳语了几句话。毛洽听完诧异极了,担忧地问:“你确定吗蓝哥,你喝多了就过敏的啊。再怎么样他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小歌手吧……你是不是想得太严重了?”

  娱乐圈的水可深着呢,借此机会尤因也有意让毛洽见见世面,拍拍他的肩,深沉道:“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小毛,哥的清白全系你身上了!”

  毛洽紧张死了,严肃地点点头。

  走到楼下时,尤因在大太阳底下回头眯眼一看公司logo,深深觉得上面刻着的哪是华创传媒,根本是“华创拉皮条传媒”。

  心里响起警铃,尤因严肃地想,就算要继续呆在这一行,也得换个新东家了。

  夜幕降临,尤因不情不愿地从家里出门,他的车今天限号,毛洽来家楼下接他。路上收到了南少虔的微信,一张对镜自拍,西装革履妆发俨然,还有语音:“马上要去走红毯了有点紧张,来跟我说会儿话。”

  还是南少虔好,和他交往从来不用弯弯绕绕,尤因愁眉微展,心想要是全娱乐圈的人都像南少虔这么朴实就好了。

  他按下语音键回复:“戛纳都走过啦影帝,怕这个做什么!”

  “没带作品来,怕记者采访不知道说些什么。”

  尤因干巴巴地哈哈哈几声:“怎么没作品,你的新电影不是要上了?”

  “还没到宣传期。”

  即将深入虎穴,尤因郁郁寡欢,强打精神开玩笑:“他非要你说个一二三你就说最近拍了个MV,和资深不知名歌手合作的,各位观众听众敬请期待。”

  南少虔笑了两声,回复说:“好主意。”

  听他的语气还挺认真,尤因傻了,马上阻止:“开玩笑的,你可别那么干。”他是想蹭南少虔热度,但没想蹭个这么大的,那么严肃的场合说这个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赶紧转移话题:“现在有没有好一点?还紧张吗?”

  “好多了,你晚上有安排吗,出来陪我吃晚饭。”

  尤因的嘴角苦楚地瘪了瘪,南老板是开心了,他又该找谁缓解焦虑呢?他闷闷地说:“唉,今晚不行啊,得陪老板出去吃个饭。”

  “你不高兴去?不重要就推掉,我明天早上就飞上海了。”

  尤因失笑,巨星的底气就是足,可他只是个小喽啰,老板的饭局哪是那么容易推的。

  “老板发话,高不高兴都得去。得啦别说我了,有空一定找你玩儿。”

  发送完信息,尤因突然有点信南少虔说自己没朋友的说法了。

  他只有幼儿园的时候才这么粘新交的朋友,穿一个裤裆睡一个被窝,连奶嘴都恨不得共享。长这么大了还能碰到愿意和他发展这种纯粹友情的人,想想还怪值得感慨的,忍不住放低声音,劝道:“也别给我发消息了,会场里面老玩手机不好,被拍到明天头版头条你隐婚生子的谣言都该写出来了。”

  南少虔回了个八字眉双眼包泪的emoji。

  尤因猛地一看,觉得和南少虔瞪大眼睛的时候长得还有点像,沉重的心情得到一霎那的放松,浅浅弯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