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风云策【完结】>第4章 苏醒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慕千山父母死得早,他很早便成了孤家寡人。异姓王看似显赫,可都是拿命堆积起来的功勋。一将功成万骨枯,曾经再威名赫赫的将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无人问津,甚至国家的兴衰都要遵循这个规律。随着慕千山五岁和八岁时他祖父和父母的陆续离世,大晋的将才也随之断代,国力更是逐渐走向衰退,一蹶不振。

  丰乐帝在执政前期,也能称得上一句励精图治,虽喜游乐,却不算放纵太过。然而到了中年,目下皆是一片歌舞升平,便逐渐耽于享乐,纵情声色。

  慕千山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年仅八岁的世子也挑不起北疆兵马的重担。于是丰乐帝传旨,将广平王的位置传与他的叔父慕昭,仍保留其世子头衔。那时候没有人知道他过得不好,都道慕家满门忠烈,慕千山又是慕昭的亲侄子,得了这样好处,必然不会短了世子的花用。直到三年后,慕家苛待世子的消息传了出来,众人才发现这些年来,慕家竟是步步紧逼。

  此事一经揭出,像是凭空往京城扔下了一枚炮仗,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么多年来慕千山都过得不好,消息却没能传出去,幕后主使是谁昭然若揭。进一步想,这件事甚至可以说明朝中武将一系的人中已经被皇帝安插了自己的眼线。针对慕千山一事两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以范胥为首,足有十数名武臣并兵部尚书联名上书,要将慕千山带到北边,被丰乐帝拍案怒斥了一顿,两方闹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双方各退了一步,慕千山仍留在京城,却不是住在慕家,而是住在东宫,范胥的眼皮子底下,仍为广平王世子,并太子侍读,平息了这场动乱。

  但事实上,这场暗流涌动的较劲还是丰乐帝略胜一筹,慕千山人在宫中,虽能保证其安全,却也缚住了他的羽翼。试问,从来没有带过兵的人,怎么上战场打仗?

  一个将领若只会纸上谈兵,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入了宫后,关于慕家、慕千山的传闻便逐渐减少,皇宫里外消息封锁,普通百姓难以得知里头状况,只能通过宫里的仆役婢女传出的只言片语逐一推测。

  世子放诞无礼,性情冷漠,人前人后都不怎么说话,除夕宴上还惹怒了陛下。听说宫里大多数人都不敢靠近,只有太子总维护他。

  如此性情,以后如何担得重任……也不知十年后,大晋的半壁武廷又会交到谁的手中?

  这种关心并非空穴来风,众人对慕千山有唏嘘,有叹息,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如今的大晋已经不是三十年前的大晋,强敌环伺四境,虎视眈眈,卧榻之畔皆虎狼。光是看北境大将范胥的妹妹范巧贵为中宫皇后,外甥明玄更是贵为太子,便能对皇帝内心的想法知悉一二。

  他也害怕外族人打进来,不得不仰仗手握兵权的连州范氏。

  然而仰仗之余,却也少不了忌惮。

  当年慕沉和谢漼这二人死后,大晋全境无将可用,总体上平静了三十年的国土烽火再燃。被慕氏威风所镇的石河人率领南诏军十万直逼中原,朝中一片混乱。大晋重文轻武多年,临到阵前竟无可用之将。就在这时,镇守北疆数十年,几乎被朝廷遗忘的连州范氏家主,镇国将军范胥,主动请缨,抽调嘉、通二州兵力共计八万,在大漠边缘展开激战,打得外族人大败而回。

  经此一役,连州范氏在大晋全境之内威望骤涨,掌控南北兵权,丰乐帝封其为宣平王。

  当年范氏家主范颖共有二子一女,长子范胥,以及三女范巧,乃正室所出;次子范芜却是侧室所出。范巧在十六岁时,便因容貌姣美,被丰乐帝看中,送入宫内,不久便册封淑妃。自古以来,前朝后宫都是息息相关。范胥有了功绩,范巧自然也得宠。丰乐帝当时还没有皇后,便册立范淑妃为后,范淑妃膝下一子明玄为太子,昭告天下。

  然而后来,范胥也被人设计,在前往永州平定匪患的路上,受到伏击而死。事后皇上派人清剿匪患,然而终究是失去了一名忠臣良将。皇后本在病中,又因为此事刺激,冲撞了皇上,受到厌弃,便被打入了冷宫。皇帝不让太子探视她,范皇后死在冷宫之时,身边不曾有一个贴心之人。

  没有母家的助力,太子便难以在波澜暗涌的京城中立足,这时北疆诸族来犯,京城大乱,终于给了他和慕千山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慕千山孤注一掷出城调兵,惊险至极地绕过外族重重岗哨和封锁,从北边调来援军奇袭,去时带的五百亲兵抵达时只剩下了几十个;与此同时,太子率兵将出城迎击,两军会合,大破敌军。然而形势所迫,太子终究是没有留在京城,而是和范胥的部将陈楼一同前往边疆,离开了上京。

  这一去,便是五年。

  无论是记忆之中的少年,还是少年情谊,都随着骤涨的战火扬成了一把灰烬,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

  ……

  慕千山进了内间,将手上的绷带拆了下来。

  他的伤势并不作伪,方才又因为捏着茶杯的手太过用力,伤口崩裂,指骨之间又泛开一片红色,沿着手指缓缓下流,落到地上。

  他将双手浸在铜盆冷水之中,水温寒冷砭骨,他却恍若未觉似的。片刻之后,伤口不再流血,他便垂眼擦净了水渍,换了药,自己重新包扎好。

  窗外风雪声吹过,慕千山忽然一凛,听见屏风后面像是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其实那声响很轻微,但慕千山耳力天生比寻常人敏锐,隔着一架屏风,都听得清清楚楚。

  寒风自窗外掠过,从缝隙间发出呼啸声响。

  慕千山抬眼看了看窗外,炭火暖光映着他半边脸,却映不亮眼底的沉郁。他拢袖起身,没有唤仆役进来,绕过屏风,轻轻揭开了垂帐。

  屏风后头有一张矮榻,榻上一动不动,侧卧着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青年容色苍白清隽,正昏迷不醒,唇瓣干裂毫无血色。他半张脸陷进枕头,露出来的半张,被汗水打湿了,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好看,又似乎深陷在噩梦之中,干裂的唇瓣翕动着,露出一分平时没有的、令人心悸的脆弱。

  他在昏迷中并不安分,不知何时翻了个身,被子已经从身上滑落一半。

  “……”慕千山深狭眸子看他,拉了个凳子坐在旁边,拎起那滑落下来的半幅被子平铺榻上,将锦被掖到青年胸口。青年因为昏迷依旧显得脸颊瘦削,鬓边发丝都卷了起来,带着病态的苍白和热度,如同秋风吹落的一片枯叶,浑浑噩噩流连不醒,全然不知榻畔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盯着他。

  那被子掖到胸口,掌下的身体却猝然弹动了下,本能向侧旁避开。慕千山一怔,随即心头涌上复杂情绪。

  “明玄?”他试探问。

  ——他对这个名字显然有反应,但表情却没有放松,仔细看就会发现眉心蹙得更紧了,手指略带痛苦地蜷起,将身下被褥按住了几道皱褶。

  他好像正处在现实和噩梦的交界,挣扎着想要醒来。

  你梦到了什么呢?慕千山盯着他轻颤的眼睫,想。

  他呼出口气,轻轻偏开了头,指尖最后安抚式地触了触明玄的脸颊,转身要走。然而这个抽离的动作却愈发激起了他的不安,刹那间明玄的唇瓣轻轻地动了下,似乎说了些什么。

  慕千山胸膛剧烈起伏,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狂喜的情绪呼之欲出,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被理智压了回去,身体都有些抖。他紧紧盯着那形状优美的苍白唇瓣,几乎听不见自己说的话:“明玄,你刚才说什么?”

  明玄没有回答。

  昏迷数月,他仿佛也能感觉到照顾他的人是谁似的,呼吸虽还急,却也渐渐平稳下来,手指下意识摸索着什么。慕千山猜到了他可能要做什么,便伸过手去,却是握住了他的手指。

  然而就在这时,一行眼泪毫无预兆地从明玄的脸颊滑下,落在床榻上,浸湿深色的一片。

  慕千山下意识收了手,怔怔地看着,只听他颠三倒四模糊道:“……走……不要……”

  不要走。

  你也想我不要走吗?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骗我?

  喜悦,愧疚,愤怒,悔恨,数种情绪不约而同涌上心头,让慕千山那一丝隐秘的情绪化成了深深的不甘;随即他终于经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俯身下去,呼吸急促地吻住了明玄的眉心。

  ……

  记忆遥远而空白,他从悬崖上摔下去,却没有摔得粉身碎骨,意识无边无际地在空旷的空间里飘荡,不知何时落了下去。

  左右打量,是个偏僻的地方,虽然已经陈旧,却不难看出曾经的华丽。

  他的身体变得很小,似乎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成年人的意识隐藏在少年时的躯体里,只能旁观“自己”的行动,像个傀儡一样,不能动作,不能出声。

  宫殿旧小破败,他被一个带路宫女急匆匆地指引过来,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女人。

  他被宫女指引着来见女人最后一面。

  大门在身后缓缓地关上了,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过于浓郁的熏香气息,简直令人喘不过气。不知道那女人说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步伐迟疑地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他眼前猛地一黑,熏香之中的毒让他虚弱无力地顺着床沿滑到了地面,口中溢出鲜血,心里惊涛骇浪。女人披头散发,眼底癫狂,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枯瘦的手居然像钢钳一般。他被掐得喘不过气,而对面的女人没有说话。可他从对方怨毒的眼神中,就听到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孽子。

  他就是一个孽子,凭什么要来到这世上?!

  女人分明在床上躺了很久,虚弱无力,但此刻仿佛爆发出了回光返照的力量一般,竟是要生生将他掐死。他眼前发黑,呼吸不能,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哭了,泪水浸湿了整张面庞,紧紧咬着牙关,发不出一丝一毫的求救声。

  忽而,门一下被人打开。有人从外头跨了进来,发了疯似的冲过来。他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声音低微而模糊。

  明玄颈间束缚一松,新鲜空气涌入肺部,顿时眼前阵阵发晕,胸口剧烈起伏,身上湿淋汗湿一片。紧接着,他感觉到那个人将自己背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外走。

  背到外面,他将自己放下了。

  突如其来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忽然害怕对方会就这么消失不见,于是伸手拉住了那人的袍子。那人顿了顿,转身将他抱在怀里。

  明玄怔了怔,随即抬起头来,想看清对方的脸,但是却只看到他眉眼间的阴霾,看不到清晰的五官。于是他下意识地道:“你是谁?”

  “你想见我吗?”那人不答,问。

  “醒来就可以见到我了。”

  周围模糊的一切开始逐渐崩解,变得清晰。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感官知觉也在恢复,细微的光线却让他感到十分刺眼,一点点轻微的声音都仿若雷鸣。直到摸到了身下柔软的被褥,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榻上,旁边还坐着个人,挡住了大片光线。

  梦境残余的印象已经模糊,明玄才动,那人已经摸过来,将手心覆上了他的双眼,温度妥帖,带着微微的烫,随即又微俯下身,将他虚虚搂到自己怀中。

  明玄靠着这人的胸口,缓了缓,感觉自己对外界的知觉正在慢慢地恢复,于是艰难地抬起了手,碰了碰这人的手背。他碰到了一片粗糙的质感,不像是人的皮肤,愣了下。

  纱布?

  这人动作顿了下,慢慢地把手移开了。

  “你伤在头。”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明显的嘶哑,“不要乱动……喝点水。”

  “你是谁?”床榻上的人声音沙哑得像用砂纸磨过似的。

  慕千山动作一顿,心下忽紧。他转过头来。

  “我叫慕千山。”

  他紧盯着明玄,心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甚至能听到它一下一下沉闷地撞击胸腔。

  他有很多的话想说,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慕千山,”青年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越来越多混杂的记忆伴着杂音出现,他艰难地消化了片刻,忽而头痛欲裂,“慕千山……”

  慕千山终于发现了一丝不对,心中突跳,声音忽而抖了下。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底慢慢成型。

  “明玄?”

  他撞上了明玄迷茫的眼神,那是他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陌生的眼神。

  “我……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明玄慢慢摇头,长发自肩头散落,眸光中浮现几分不确定,“我……”

  话音未落,他忽而感觉到腰间一紧,落进了一个略微颤抖的怀抱中。

  慕千山动作丝毫不惜香怜玉,将他拉进怀里,用一条手臂紧紧环住,另一手已是紧扣他的肩膀。明玄险些被他勒得闷哼一声,仓促之间仰起头来,险些撞到了慕千山的下巴,面对那张俯下来的脸,大脑顿时空白一片:“你……”

  慕千山动作顿了下,偏过头,嘴唇擦过明玄的耳朵,带起对方一阵轻微战栗。他的声音有些低抑,又带着微微沙哑的殷切。

  “明玄。”

  明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反应,也没有推拒。

  “明玄……”慕千山又唤了一声,语息温热,“你,不记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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