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树和武锐泽对视一眼。
他们这趟车除了学生老师司机，再就是这个不属于南大的女人。
她和南河大学的关系不大，但和山高水苑关系匪浅。学院和山高水苑有合作关系，新品系茶苗的选育颇仰赖山高水苑这处宝地，因此学院的老师虽不熟悉褚湘，倒很给她面子。
武锐泽最厌恶不守规矩我行我素的学生，因此夹着眉，并不吭声。
周建树只好跳出来解围道：“好吧，下去后要快点穿上，免得着凉。”
“留个电话，免得你去取衣服时回来找不到人。”他对苏莉说。
苏莉点头，发觉褚湘已经走到前头，不敢张望，默默跟上，匆匆道了声谢。
不是她诚意不足，而是褚湘委实走得太快，鹤首矫姿，行走如风。苏莉跟得冒出了薄汗，连山间凉意也感知不到。
出了停车场，山中绿植便葱郁阔展起来。
茶庄石栈雕凿乱中有序。每过几十米可见一六角茶亭，六柱六开，屋顶呈宝塔状，皆以竹筒琉璃瓦铺盖而成，瓦当饰有仙鹿瑞兽凸雕，檐角微翘，设棋牌雅舍可休憩。
亭外绿植纷繁，云雾闲散飘逸，其下可见一片参差葱茏，翠油油簇团团铺开，几朵小花点缀。
深吸口气，沁脾滋味便铺天盖地。
在苏莉经历贫瘠的人生中，她最喜欢做两件事，发呆和发呆。一种是赏景，一种是神思无边际。
也因此，见山高水苑的美景入了迷，冷不丁撞上前面停下来的人。跟得急，撞人也有几分力道。褚湘痛呼“哎哟”，险些摔倒，声音都老了些。
“对不起对不起。”苏莉慌忙去扶。
褚湘摆手：“前面就到了，你在这等会儿吧。”
斜前方不远处有几幢紧密相衔的干栏式木制楼房，游客出入谈笑风生。苏莉只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没有耕地，没有茶圃，陈设皆为赏玩所用，她又是来种地的，与这些都没什么关系。
停下来后，云雾寒湿才开始贴近苏莉的肌肤，每寸凉意都攀起一阵鸡皮疙瘩，苏莉忍不住环抱摩挲。
幸而褚湘去的时间没有多久，她拿回来一件禾绿的外袍。
袖边和领襟都滚了拇指粗的深青色条纹，上面用金线绣嵌卷边叶，其余各处再没有别的修饰。伸手摸料，厚薄适中，手感软糯。
苏莉默了片刻，道：“这是给住酒店的游客穿的吗？”
褚湘：“你怎么知道？”
苏莉随手一指，道：“好多都是。”
褚湘往四周打量，道：“这么风雅的衣服，被这些人穿得歪瓜裂枣的。”
“你穿。”褚湘温柔地把衣袍往苏莉手上推，“肯定特别好看。”
苏莉：“……”
“我要去种地。穿这个容易让人误会，如果有工作人员来问，老师和同学们应该也会觉得奇怪。”
褚湘说：“不会，没有人会来问你的，这山茶庄什么疯疯癫癫的人都有，自由的很。”
苏莉：“……？”
褚湘笑道：“你不知道，我上回就碰着个踩在栏杆上背诗的，一头栽进草里了，茶庄明令禁止带酒，那家伙满肚子的茶，跟醉了八百天似的。”
“这也…太自由了。”
“是啊，所以你不用担心。”
见苏莉鼻子都冻红了，褚湘把衣服拎起来，披在苏莉的身上。
“放心——衣服嘛，保暖就行了，你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爱穿什么做什么，他们管得着嘛。”
“这小脸冷得白里透红的，还挺好看。”
褚湘拍了拍苏莉的肩膀：“去吧。”
苏莉垂头，默默拢了拢衣摆。
“谢谢你。”
这是谁都会喜欢的温柔的人。
“姐姐，你来是做什么的。”苏莉最后问出一句话。
褚湘笑道：“来看我家那位大小姐，她来这里谈点事。”
她说完挥挥手，转身走了。
-
基地和山庄有天壤之别。
四五米宽的水泥阔道上一片灰白，偶尔有几个路标插着指路，再不见一点多余装饰。
水泥道的各方岔口都有一番天地，或被果林荟萃，或有稻田占据。等这条大道块走到尽头时，终于出现了一片未被开垦的荒田。
土力肥厚，杂草丛生。
他们这支垦荒队伍共计十五人，苏莉在路上还盘算十五个学生会不会太多，直到站在道边远眺一片蒙茸，才知道他们这十五人必要吃番苦头。
周建树高声道：“等一会，你们就听陈老师的安排，她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你们之中，很大部分都是有经验的人，但不要仗着经验就乱来，进度要统一。”
研究生之间，不多熟识也相互认识，唯有苏莉一个生面孔，不多说也知道没经验的是谁。
苏莉尽量看脚下，以免对上探究过来的目光。在这一趟路途里，她的人缘没有增加，长时间地保持缄默和面无表情，就算有人好奇，也望而生畏。
周建树的叮嘱还在继续。
直到时间逼近十二点半，几位老师交代完注意事项，挑了个平日里稳重的学生，单独讲了些事。队伍再次开始移动，他们要去往员工食堂，在那里解决午饭。
苏莉跟在队伍最末端，行走间望向荒地里大片张牙舞爪的蓬草，太阳穿过云雾的层层阻拦，于罅隙中散下一缕白光，浅绿的蓬草顿时亮堂不少。
再离得近些，仿佛能闻到涩青的草香。
……
员工食堂不消几分钟就到了，这里正值最拥挤的时候，一行人走进去，满堂难寻落脚处，幸而已到了进食尾声，排队打好饭的时间，就能陆续腾出空位。
不断有人起身端起餐盘往出口方向走，食堂进出口同向不同门，排队打饭和吃饱散场的人流相对而行。
苏莉瞄准了几个角落的位置，那里的人正好快清空碗底。
视线穿过不断弥漫的人，跨越长长一条路线，直到两道身影撞进来，打断了苏莉的目光。
触及熟悉脸庞的片刻，苏莉脑海自动浮响起黄余姚曾说过的话。又想起刚才温柔姐姐说的话。
怎么看都不是一件事，偏偏就遇上了。但苏莉很平静。这种相遇早有伏笔，她不再理。
褚湘和褚红云在队伍的左前边，嘴里交谈着什么。逆行方位叫距离拉近极快，叫苏莉看得清褚红云转头时发尾上扬的弧度。
她移开了目光，对打饭阿姨说：“土豆肉丝，谢谢。”
只要一样菜，打饭的阿姨便舀了好大一勺，食物蒸腾的热气扑在苏莉的脸上，被雾气冰凉的脸蛋很快湿漉，眼睫都挂了些水粒。
这顿饭吃了半个小时。
为期三天两夜的种地之旅，学生们的住行都被负责人安排得妥当，虽然所住房间和旅客们的相去有些甚远，但尚算干净整洁。
放下所有行李，种地就算正是开始了。
这片荒地原就是种茶的，从前的土沟、土垄还有余形，并不需要他们费太多力气堆土，伤脑筋的是地里长出来的杂草。
先前苏莉俯瞰时还不察觉，下地才发现蓬草竟有一米多高，最高一株与她的脖子齐平。
沟、垄各宽约一米，长约二十米，垄共十五道。拔草阶段配备的唯一工具是手套，照野草的繁茂程度和纯人力的速度，天黑前或许能完成。
这是陈老师的预计。
陈老师叫陈钟秀，瞧着年纪很轻，二十来岁的模样。
学生们开始手里的活后，其他老师都回去了，他们来这一趟不光只为种茶，院方与茶庄的合作事宜还得细密跟近，便剩一个看上去最年轻、资历尚浅的老师看顾这些孩子。
山中凉雾氤氲，又是没多少人气儿的耕地，陈钟秀很快便捧手哈起气来。
她跺跺脚，犹豫片刻，还是走下了耕地。
“你是本科生？”陈钟秀走到苏莉身边。
“是的。”苏莉回答。
“你怎么知道这个活动的？”陈钟秀问。
“我不知道，我问荣老师早做实验的事，误打误撞就过来了。”苏莉说。
“怎么个误打误撞法？”陈钟秀起了兴趣。
苏莉原本弓着腰拔草，这些直径一厘米的蓬草长得十分壮硕，哪怕是戴着增强摩擦力的手套，将他们连根拔起也并不容易。
现听陈钟秀要问些细节，她不免放下手中的功夫，站起来仔细地回答了一遍。
“挺好的，机会都是争取过来的，你才大一，有这样的上进心和努力，是很不错的事。”
苏莉继续弯腰工作，又听见陈钟秀说：“你知道学院为什么要让你们来拔草吗。”
“不知道。”苏莉说。
“我猜你有答案。”陈钟秀说。
苏莉终于抬起头来看她，虽然被无聊的问题问得有些毛躁，仍是顺从道：“可能是因为不要钱。”
“不是，”陈钟秀说，“是因为你们是大学生。”
“大学生会把这些杂草处理得干干净净，哪怕有偷懒的，看见别人干净，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但工人就不一样了，付了他们钱，他们也会图最省事的办法，杂草长出来很快。”
……哦。
苏莉觉得陈钟秀还是太闲了，她才是最该拔草的人。这些不但跟她没关系，跟陈钟秀也没关系。
“您才毕业不久吗。”苏莉说。
陈秀点头：“我毕业两年了，今年来的南河。”
“您不喜欢南河吗。”苏莉问。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哪片土地都一样。”陈钟秀说。
苏莉不接话了。暗损陈钟秀不该当老师，该去当个诗人。
她想起褚湘说的话，对醉茶癫公的事又信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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