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历史军事>功名>第一四九章 你应该在这里,你不应该在这里

“你有罪,你眼前无忧,日后必有祸事。”道士细长的眼睛又眯上了,仿佛要看穿赵旭一样。

赵旭问:“我有何罪?我何罪之有?要说原罪,傲慢、贪婪、色欲、嫉妒、暴食、愤怒及怠惰,那人人有罪。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谁能料想到今后的事情,祸事来了谁也挡不住。”

“非也!”道士往河岸边走了几步,赵旭略一踌躇,看看左右,跟着过去,道士说:“你比别人优秀,你就有罪。”

“此话怎讲?难道人人都应当追求平庸不成?”

赵旭有些不解,道士说:“他人出类拔萃可以,唯独你不行。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话此时不用再说,日后你自然知道,或许你现在已经知道,但旁人对你犹如河中鱼虾,它们懂或者不懂,不是你现在能考虑的,你只管说还是不说,做还是不做。”

道士的话有些晦涩,又似有隐喻,赵旭正在思索,道士又说道:“你现在的心头之困,无非是近在凤翔的李从珂,贫道不才,愿意去说服李从珂从凤翔退兵,起码,暂时保持凤翔的现状,等待时机出现再做定夺。”

赵旭心里一惊,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夏州?”

道士轻轻一笑:“帮夏州?不是帮你?我无足轻重,如同这河水中的浮沙水滴。至于为什么要帮,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命中自有定数。”

赵旭嘴里哈哈一笑:“天机?哪里有什么天机?既有天机,你又如何知道?你是神仙?难道这样你不就是泄露了天机?难道你是天机本身?”

道士却不争辩,反问道:“这世间总有许多为人所不知的事情和解释不清的事情存在。敢问小王爷是也不是?”

看来他真知道自己,是有备而来。赵旭点点头,道士又问赵旭:“道家老子人尽皆知,敢问你可知道老子身边牵牛的牧童叫什么?”

老子着《道德经》后骑青牛西出函谷关成仙飞升,可谁知道他身边牵牛的童子叫什么?

赵旭摇头说不知。

道士微笑:“此牧童名曰‘徐甲’。”

赵旭:“徐甲?”

“是,徐甲。岂不知葛洪在《神仙传·老子》中有叙述,老子身边牵牛的牧童肉身名叫徐甲,其时看似年幼,实际上已经两百余岁了。”

肉身?两百余岁?赵旭越来越诧异,他倒不是惊讶那个徐甲那么长寿却外形貌似孩童,而是奇怪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道士竟然知道这么多,而且说话越来越玄之又玄。

“我若说那徐甲本是一堆白骨,被老子点化幻为人形,你自然将信将疑。我且说一些你知道的,但寻常人未必尽知,与你夏州有关。”

“唐哀帝天佑三年九月,关中歧王李茂贞率六镇大军进攻夏州。李思谏求救于梁王朱温。朱温遣匡国节度使刘知俊率军救援,大败李茂贞军,并乘胜攻下鄜延等五州,解除了夏州之危,于是夏州服于梁。”

“后梁开平四年七月,歧王李茂贞纠合邠宁、泾原二镇并联合晋王李克用,又一次大举进攻夏州。李克用遣宿将周德威率军和歧、邠等军合围夏州,夏州形势十分危急。当时,定难军节度使李仁福一边据城死守,一面派人向梁朝求救。”

“朱温遣夹马指挥使李遇、刘绾自鄜延趋银夏,邀其归路,九月,梁军抵达夏州外围,歧、晋兵皆解去,夏州之危再解。此后,李茂贞势力衰微,晋忙于和梁争夺中原,无暇西顾,于此,李仁褔在夏州较平安地度过了这十几年。乾化三年,李仁福被后梁朝廷册封为陇西郡王,是为李氏封王之始……”

这道士还要继续,见赵旭肃然而立,对着自己拱手施礼,心里已然明白,伸手捻须微笑不语。

即便这个道士在装神弄鬼,但如此准确通晓夏州的过往,也算是饱读诗书或者行万里路的人物。赵旭恭敬的说道:“敢问道长何以教我?”

道士说:“你既然称我为道长,我此行目的已经达到。道家佛门儒家,无非挣得人间一口烟火气。教你不敢当,还是那句话,我帮你解决心头之困。”

这貌不惊人的道士专程为自己而来?他从何处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论?赵旭说:“正要请教,道长怎么才能解我心头之困?”

“无他,世上人人皆迷惑,不在其他,而在于‘身在其中’罢了,就是俗语‘当局者迷’。我去见那李从珂,见了之后,自然有一番说辞,管教暂且他不能再攻打凤翔,这样,你不就不用忧愁了……”

道士说着,见赵旭还是想询问,笑道:“也罢,以你的聪明,即便我现在不说,假以时日你必然也会想明白,我就将话说透。”

“其实也简单,无非‘设身处地’和‘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罢了。”

“李从珂本来姓王,小字二十三,是李嗣源的养子,跟随李嗣源多有战功。如今李嗣源已经死掉,当今大唐皇帝李从厚不过二十余岁,没什么根基和班底,心里恐惧的无非是大将老臣不服从自己,所虑者不过皇权不稳固,这其中以李从珂和石敬瑭为最。”

“让李从珂带兵攻打凤翔,究其原因不过是两个。人人要钱,皇帝也不列外。所以如果李从珂能攻下凤翔,那么大唐赋税会有所缓解,此时假设凤翔必然不会乖乖就范,那么两军对阵,就会有死伤,无论凤翔的李从曮杀了李从珂,还是李从珂杀了李从曮,李从厚总不会吃亏。同样假设李从珂攻下了凤翔,到时候必然人困马乏,李从厚再派兵接收凤翔,你说李从珂到时候是听从洛阳的旨意,还是不听?不听的话,就是抗旨,他此后还有能抵抗李从厚的兵力吗?”

“第二个原因,假设李从珂攻占不了凤翔,但是以凤翔的防守和兵力,不能完全打败李从珂,必定要找援军,而凤翔的援军是谁?从天时地利来看,只有夏州。如果这场战役将夏州也拖了进去,到时候李从珂、李从曮、夏州三家打的精疲力尽,然后洛阳就会渔翁得利。”

赵旭听了问:“诚如道长所言。假如李从珂兵不血刃的占领了凤翔,那么李从厚必然会让他乘胜攻打夏州,这里面的种种情形和道长之前说的一样,随后再想办法将李从珂给除掉,一劳永逸。不过对于洛阳的李从厚,李从珂是一个威胁,可是河东的石敬瑭也是啊……”

说到这里,赵旭闭了嘴,道士笑说:“你也知道了。是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李从珂的威胁比石敬瑭对洛阳的威胁要大一些。解决问题首先要集中力量解决最尖锐的,至于其次和旁枝末节的事物,往往会根据时间发生变化。如果李从珂这个心头之疾被排除了,李从厚再对付石敬瑭,这不得不说是一步好棋。”

“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我见了李从珂,不过也就是这几句。以李从珂的半生戎马,不会不懂。因此,可以暂时保你夏州、凤翔不见刀兵。”

道士说着,眯着眼看了看赵旭。赵旭点头:“劳烦道长屈尊和我回夏州,我必定奉道长为上宾,要多多讨教。”

“那倒是不必了,”这道士哈哈一笑,一阵清风吹过,将他的道袍吹得一阵轻摆。

人不可貌相,才华如同麻袋里的铁锥一样,挤压颠簸之下,铁锥迟早会将麻袋戳破,最终会决定一个人的与众不同。

这会再看,赵旭觉得面前的道士倒是有些仙风道骨了。

这道人说:“有朝一日你富贵了,请尊崇道家,给道家一条生路,如此,也不枉我今日和你结缘一场。”

赵旭此时已经贵为夏州王子,有朝一日富贵,还要怎么富贵?

偶然遇到的这个道士的言行让赵旭越来越迷惑,有些机锋短时间里百思不得其解。道士笑道:“不如这样,等哪天灯倒着亮的时候,你再兑现贫道这个请求。”

道士说的话让赵旭更加迷糊——灯盏之内有灯油,灯油之上放置有灯芯,如果灯倒着放,灯油就会洒掉,灯怎么还会亮?

道士说完,转身顺着河岸就走,嘴里仿佛背书一样念念有词,但听不清说些什么。赵旭还要再问,可道士只是不理。赵旭要撵,没想到道士走的看似不快,可赵旭就是追不上,赵旭心里越发纳罕,加紧了步伐。

眼看着两人之间距离越来越远,脚下也越发泥泞,赵旭着急的叫道:“道长!道长!”

黄河岸边水洼淤泥草湿润滑,赵旭一脚高一脚低的踩着泥浆跟随着道士的步伐,但此后道士一直没有停顿,对于赵旭的呼喊也如同没有听见,只是一味的自说自答,他说的每一个字赵旭都懂,可连起来就是不能明白道士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赵旭大约追了五百步左右,那道士终于站住,回身看着赵旭,点头微笑说:“一纵一横,屈尽曲来,天意如此。”

赵旭纳罕的问:“我实在愚钝。道长的话什么意思?”

“你应该在这里,你不应该在这里,此刻已非此刻,此刻亦非此刻,此刻又是此刻。”道士说着看看赵旭的两脚泥,转身往河里的芦苇从中过去,再也不理赵旭的呼喊,一挪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道长!”

“道长!”

赵旭又喊了几声,可只是惊起了一行行水鸟在头顶兀自的飞旋,那个道士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这个道士太奇怪了。

这事着实的透着怪异。

河岸上这会并没有船只,赵旭跑向高处,极目眺望,也看不到芦苇荡里有丝毫的人迹。河边微风拂面,但见黄河流水滔滔浩荡,兀自东流……

难道世上真有神仙?

原本赵旭对城里熙熙攘攘越来越多的道士僧尼无感,经历一场,这下再看,目光里就多了一些探寻,他还故意的在市井街头走动几次,但是除了能感受到满大街的“麻袋”,却实在是感受不到隐藏在麻袋里的那个“铁锥”。

能人异士,真是可遇不可求。

没有几天,夏州就得到了洛阳的李从厚因石敬瑭与契丹兵交战不利,命令李从珂去往河东驻守的消息。可是李从珂还没有说什么,驻守在河东的石敬瑭却不愿意离开。

石敬瑭认为李从厚和李从珂这样就是想削弱自己的力量,将自己从一直经营的河东调离,到了凤翔,或者根本到不了凤翔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怕凶多吉少、身首异处。

于是石敬瑭称病,给朝廷启奏说自己骑不得马,坐不得车,见光头昏,见风头疼,死多活少,万望大唐皇帝陛下垂怜。

而李从珂本来也不想去河东,他的想法和石敬瑭一样,前途未卜,谁知道去往河东的半途或者到了河东,自己的命运该是什么样?权力握在手才是真实的,许诺和遐想从来解决不了当下的实际问题。

可是李从珂又不敢违抗李从厚的旨意,因为他的儿子女儿都在洛阳李从厚的手中。

于是趁石敬瑭托病不接旨意的机会,李从珂干脆停伫在了凤翔和夏州之间的地界,不进不退,不前不后,让人不知所谓。

这种奇怪的互相牵制的局面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神神秘秘的老道士所造成或者是促成的?

这个外人无从得知。对于凤翔和夏州而言,毕竟是好事。李仁褔命李彝超和赵旭加紧操练兵士,多多储备物资,但是没有指派李彝俊和李彝敏做什么。

对李仁褔的安排,李彝超略有怨言,他给赵旭说打虎亲兄弟,非常时候,怎么能重担旁落?

赵旭觉得李彝超并不是埋怨李仁褔不让李彝俊和李彝敏做什么,李彝超巴不得三弟和四弟离军权政务远一些,李彝超只是是对李彝敏李彝俊每天搞那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反感,但是因为有李仁褔的默许,又无可奈何。

一年最酷热的日子即将过去。陈福泰几次相邀,赵旭总是繁忙,这天终于得空,在陈氏牧场酒筵了一场,回城途中,大路上疾驰过来一个兵士,这人是李彝超的亲随,他见到赵旭大声说道:“防遏使请司马即刻到王宫里去。”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林鸟归巢晚,草浪迎风长。赵旭还没有遇到李彝超如此急迫着找自己,问来人二王子找自己什么事,这人却表示不知。

赵旭快马加鞭,到了王府,还没进殿,就听到里面人声鼎沸,吵吵闹闹,声音最大的,很容易分辨出来,是李彝俊和李彝敏。

不知道他们在争吵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