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历史军事>功名>第七十五章 命该如此

黄河水滔滔东流,日夜不停,不知能带走多少人间疾苦。

赵旭骑马顺着河岸一路前行,身边山青水绿,天蓝云苍,不禁一阵阵的回想小时候和父母大郎在河边的若干事情,心想如果世间再无纷争,也没有仇杀恩怨,自己在河边摸鱼捉虾,那该是多么悠闲快活。

只可惜凡事皆不能随人愿,自己如同水里的浮萍,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终究不知道何时才能到达一个终点。

细细想来,谢乐迪几乎总是在河的北岸出现,于是赵旭准备过河寻找。这天到了一个河湾渡口,只见人流纷纷,船少人多,赵旭也不急,远远的站着看着河水想心事。

倏然渡口那里有人争吵起来,听了一会,知道是有人嫌船家将船资涨了,乘船的不愿意,就骂了起来。

正在闹个不停,另一艘即将离开渡口的大船上过来一个人,对争执不休的船家和过河人摆手,说你们不要吵了,这一船的船资,全由本家家主给出了,大家尽管上船即可。

这人说着对着大船一指,众人纷纷对着那艘大船上看去,只见有个面貌清隽气度轩昂的人站在船头,看着河水,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些过河的人嘴里说着感谢,问询好心人是谁,来人只是微笑不语。那涨价的船主一边从大船上过来的人手里接钱,一边说道:“并不是我无故多要钱,最近所有的东西全涨了,我不涨不行,这也叫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不然,我如今撑一回不等以前的收成,买不了从前同样多的家用,我也是没法,心里想做好事,可嘴却要因此喝西北风了。”

“这事没地方说理去,总要顾的住一家人手里端起来的碗吧?”

得了钱船家撑起了船离岸,那艘大船却还没有走,一会刚才那个给小船上钱的人过来,对着赵旭说:“我家家主说了,如果你要过河的话,不妨一起走,我家的船大,捎你一程。”

赵旭指了一下马,还没说话,这人笑:“不妨,一起即可。”

“那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赵旭说着,牵马上船,本想到那个主家那里当面致谢,领他来的人摇手表示不必了:“家主曾经在朝中做事,如今只想清静,勿怪。”

原来这人是做官的致仕了。船行到了河中,赵旭隐约的听到那一直站在船头的人说了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心想这人满腹心事,不知道在感叹什么。

一会到了对岸,赵旭先牵马离开,走时再次感谢,上了岸之后,见到船上先下来大约八九个人,这些人似乎人人都有一匹马,看衣着打扮,显然是护卫,接着是马车,车里坐着有女眷。

此情此景,赵旭心里不禁想起了第一次见王若熙的模样。

一会到了一处山岭前面,赵旭看到有个男子蹲在路边的田头皱着眉,嘴里不时在嘀咕什么,这时从田地的那头过来了一个妇人,她一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童,一手拎着一柄锄头,问:“你又偷懒?”

蹲在那里的男子说:“我哪里偷懒?我只是觉得干下去没奔头。”

“怎么没奔头?你是说收的粮不够交?那多少收点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男子闷闷的说:“一年干到底,从来缸里就没有多余的粮食。我不干了,我要去从军。”

这女子一听将锄头扔了:“你要去,我就带着儿子改嫁!”

男子猛地站起来:“这会万岁【注1】新登基,要招兵哩,给的军饷多,和从前不同,反正比种地强。”

妇人驳斥说:“没有什么才会要什么,这道理我这个妇道人家都懂,你怎么就不明白?新皇帝为什么要征兵,那还不是因为连年打仗兵少?为什么这会当兵给的钱多,那不是因为没人去?他要是能招募到人,多出那么多钱干什么?”

男人一听又蹲下了,女子将怀里的孩童往他手里一塞,说道:“村头王老二家,他阿耶当年不就是皇帝换了龙庭,那会贪钱多,当了兵,谁知道好好的去了,回来就死了,扔下王老二娘三个,哦,前一阵子王老二不听她娘的话,也要去当兵,结果坏了一条腿,这会还躺在屋里等死。你是想学哪个?”

那个孩童不知道父母吵嘴,只是抱着着父亲的脖子玩闹,男子闷闷的不吭声,妇人也坐在田埂上,说道:“你知道王老二他娘说了什么?”

“什么?”

“我都听到了,你却不知,王老二他老娘说,他父亲那会回来,还没死,身上有刀伤,那个带兵当官的还亲自为他阿耶用嘴吸过脓肿呢……”

“啊?那那个当官的不是很好?”

妇人皱眉说:“你这个死心眼!这次,王老二受伤坏了腿回来,虽然不是从前那个官,但是换了的官也给王老二用嘴吸腿上的脓血。王老二的娘出门就哭着说,那会死鬼老头子被当官的用嘴吸了脓水,结果村里很多男的觉得这官好,都去当兵了,这下换了一个官来给自己儿子吸脓血——谁家里的儿子父亲要是这次当兵死了伤了,不要骂他们王家,这事跟王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赵旭听了看着这一家三口,那妇人见他骑马过去,将孩子接过来喂奶,她家男人说:“那我就不去了。他们换着法的哄人。”

女子抱着孩子说:“天天上一当,当当不一样,咱们就是种地的命,人家不论谁坐龙庭,那就去坐,我反正就只想着一家人在一起就行,平平安安的,日子总会过去的。这不,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好好活着最重要,别做梦想什么荣华富贵,就你知道赚钱?人家一天就是想着怎么让你上钩为他卖命呢!”

赵旭进了山路的时候,那夫妇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已经笑了起来。不经意的听到别人的谈话,赵旭想想觉得很有意思,这淳朴的见识都是来自田间地头日积月累的生活经验,显然书里面是不会讲这些内容的。

一会他下马找了个地方休息,让马也歇歇。在一块山石上眯楞了片刻,听到山下有车马经过的声音。赵旭一看,正是在渡口时那个搭自己过河的人家。

山路弯弯,绵延数里,赵旭休息够了重新上路。信马由缰的走着,又想到刚才在那边遇到的那一家三口人,不由嘴角微微一笑。

这时已经又绕过了一个山头,骤然听到一阵阵的呼喝声,赵旭跳下马到了山顶一看,刚才走到自己前面的那户致仕人家显然是遇到了山匪。

前面的山坳里路当中横着一棵大树,将道路阻挡,左右的山上站了大约二十来个拿刀握枪的大汉,其中的一个正在大声的喊叫着,明显是叫路上的人放下手里的兵器乖乖将携带的钱物交了,否则就如何如何。

有个护卫大声的喊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们家主是正经人家,各位英雄不要滥杀无辜。钱自然有,但你们拿走,我家主今后却要如何度日?”

山上有人大声回道:“错!今天拦你是有备而来,车上的人却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至于滥杀无辜,更是不沾边。我们之所以没有立即动手,就是不想伤到了你们几位好汉。你们恐怕也是瞒在鼓里,可知你所说的正经人家是谁?”

那个最先说话的护卫问:“是谁?”

山腰上的人又说道:“好叫各位好汉明白,此人原来叫段凝,最初将自己的妹妹进献给朱温,才当了官,后来投奔本朝,被皇帝赐名为李绍钦,一度的搜刮民财,厚颜无耻,如今得罪新皇身边的大臣霍彦威,被下狱后用巨金贿赂赦免,他现在想要回家颐享天年,嘿嘿,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么?”

李绍钦这人,赵旭听李继岌说过,没想到自己在渡口上遇到的就是,只是这些打劫的果然对李绍钦摸了个底清,还专门在这里等,这就有意思了。

那个站在最前面的护卫听了说:“原来这样!老子一生最恨贪官,对不住了,这活我不干了。”

这人说着将刀一扔,眼睛却看着其他的人。

赵旭心里哈哈大笑,这家伙要不是山上那些人的同伙就真他娘的了。不过那个霍彦威果然如今成了李嗣源身边的重臣,而石敬瑭又是李嗣源的女婿,嘿嘿,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能行的很!

这些护卫当中有人开始动摇,显然觉得自己人少,反抗也是无谓,况且也有了一个放弃抵抗的好理由:保护的主家不是好人,这说出去,对自己而言也是有了好的借口。

这时有个护卫大声说道:“大家伙听了,咱们收人钱财,就要保护到底,主家是不是坏人,自然有官府判断,他们只是为了钱,说这么多有何居心?”

另一个护卫听了也说道:“是,咱们干的就是这行,出门在外,自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被人说了几句就丢械投降,那传出去今后还怎么在人前行走?”

忽然这人身后一个护卫抽刀对着说话的男子后背砍来,骂道:“你想保护贪官,你自己去死,滚开!”

这两人立即缠斗在一起,其余人有些乱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站在最前面的汉子捡起刀加入了混斗,那个要保护李绍钦的登时相形见绌,他身子倒地,就被这两人双刀齐下,立时毙命。

原本和这个死了的人一起要抗争的,这下都不吭声了,山腰上这时有人说道:“我们这不是占山为王,是替天行道,各位好汉,如果想加入我们的,我们弟兄双手欢迎,大家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人说完,山腰左右的二十余个人都齐声说了一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本来赵旭不想管这闲事,他明白这个李绍钦确实是个不怎么样的“官”,今天明显的被人提前设了套,算是他的报应。

李绍钦一路看似行善的举动,说是想恕罪也罢,实际恐怕也是想离开朝堂之后在民间买个好名声,这就是“不争而争”。

但是这会赵旭已经不能不管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刚刚那个山腰上喊话要这些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正是自己眼前要找的谢乐迪!

谢乐迪太过于滑溜,几次都被他跑了,赵旭看看地形,从绕到山峰上面,慢慢的再往下接近。

就在此时,马车里出来一个面如死灰的男子,正是渡船上对着河水愁眉不展的李绍钦,他看看四周,宛然长叹一声:“天呐,我命该如此吗?”

谢乐迪大声说:“今日就是你以往种下的恶果。你命本该如此!”

赵旭从山顶往谢乐迪那里越来越近,听到谢乐迪嘴上呱燥,心说这家伙幸好没做官,否则必然比石敬瑭那些人还要厉害,不过,今天叫他谢乐迪的命也该如此!

山下路上有人大声说道:“你们要钱就要钱,我家主人妻女都在车里,请诸位英雄放过……”

这人是邀赵旭上船的那个李绍钦家人,山腰有人却打断他说:“那被李绍钦这家伙害死的人的妻女,却是让谁放过?”

赵旭猛地一听,这话就如同自己当时为了木兰全家去杀的那个绥州本令说的一样。

可是这能一样吗?

赵旭心里恼怒了起来——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却做着肮脏龌龊的事情,这些人看来真是得到了谢乐迪的“衣钵”了!

“你说我家家主都害了哪个人的妻女?”那人大声的说道:“人在朝堂,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但我家主从来没有害过一个普通老百姓,你们用大帽子扣人,是欲加之罪。”

“去你娘的,你这个要死的家伙,屁话怎么这么多!”山腰上有人骂了起来,谢乐迪冷笑说:“夫子有云,国有道,不变塞焉,强者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者矫。朝廷清明,你做了大官,应不变从前的操守;朝政要是腐败,你宁可杀身成仁,也不肯亏了气节,可是你做了什么,还好意思说你没有害过人?”

有人接应谢乐迪的话叫道:“老大给他们废什么话,兄弟们,杀啊!”

山上树木丛多,赵旭射箭不能,听了谢乐迪这些话,心里更不能容他活过今天。

李绍钦这时在山下一脸恍急,而车里也传出了女人的哭泣声,这些人就要下去,远处却传来马蹄声声,似乎人数不少,正是朝着这里跑来,谢乐迪骂道:“快些!来人了,放哨的人死哪去了?”

一句话就暴露了谢乐迪的本性,但是也因为远处有人来了,谢乐迪也朝着山下跑去,他夹杂在人群里,让赵旭偷袭的想法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