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
谢寻的脚腕被萧启握着,往旁边拉,好方便替他上药。
却被恼羞成怒的谢寻踢开了。
一同捱踹的除了萧启,还有他手上的药油,掉在被子上,汩汩淌出了一片滑溜溜的湿腻。
萧启也不生气,无奈一笑,摸摸他的脑袋:“哥错了,和你道歉,对不起。”
脖子上的勒痕严重些,此时已经由青转紫,突兀地横亘在修长的脖子上。
明明是他自作自受,萧启对眼前自己一手造成的伤痕没有愧疚之心,甚至还觉得自己昨夜不够狠,没够给他足够的教训,没能消了心头的火,但一看见谢寻醒来,生气的模样,他就莫名很享受这种哄着心爱之人的感觉,道歉赔罪不停挂在嘴边,然后搜肠刮肚,千方百计想些甚么办法来补偿他。
如果谢寻当真是一心一意爱他,而并非是为了除掉他才委曲求全假意承欢在自己身下,那就好了。
温言软语就这么哄他一辈子,萧启也甘之如饴。
可是世上没有如果。
眼前人恨不得他下地狱。如今眼前一切,都是假的。想至此,萧启心中便弥漫开一阵化不开的苦涩。
旋紧药膏盖子,萧启擦了擦手,温柔道:“时候不早了,阿寻快去忙自己的事罢。中午记得回来吃饭,哥哥等你。”
不回他的话,已经是谢寻能在他面前能做的最大的抗争了。
自己整理好衣裳,谢寻离开了王府。
马不停蹄地,谢寻即刻便命人去查昨夜萧启口中那“鸳鸯丸”的作用。
领命的人,正是被谢寻策反的,萧启的死士。
他不需要查,因为他就来自南疆。
见人半晌不动,谢寻抬眉看他,道:“怎么,你聋了?”
“。”死士拜倒在地,道,“回相爷,此丸的作用无须探查,属下便知晓。”
“说。”
具死士描述,鸳鸯丸如它的名字一样,是成双成对的。一份两颗,服用下此丸的两个人,生死与共。
谢寻的指节握得发白,问道:“怎么一个生死与共法?”
死士答:“假设一方身死,那么另一方在同一时间内也必死无疑。且先死去的一方死前遭受的痛苦也会一丝不差地反应在另一方身上,直至被相同的痛楚折磨致死。”
譬如其中一方是自缢导致的窒息而亡,那么另一方虽没有白绫缠颈,却也会清楚地感觉到窒息的痛苦,直到对方咽气,自己也就一命呜呼了。
同步死亡,故名同生共死。
此等荒唐的作用,谢寻是不信的。人与人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两枚药丸进入两个不同的人体,如何产生交集?甚么同生共死,根本就是耸人听闻,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荒唐的药?
但很快,谢寻的这番结论就被推翻,死士从怀中掏出一枚殷红的药丸,当着谢寻的面捏开了,药丸竟是空心的,外头薄薄的药壳破裂,藏在里头的,竟是一只黑色的鳞虫!
所谓药丸,竟只是个诱人吞下的幌子。
因为一对有情人中,难免有一方不愿以此来同生共死来证明自己纯粹的心,另一方又想要通过此蛊来与爱人的生命绑在一起,明晃晃的种蛊,太显眼了,实在不容易得逞。
所以便将其伪装成药丸,一口吞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药丸是实打实的死物,的确没有两枚能够产生交集的可能,但蛊虫不同,蛊虫是活物啊。一雌一雄为一对,若是分别藏进两颗药丸里被吞下,那么一方身死,蛊虫也随之死亡,另一只蛊虫感受得到,牵动此蛊发挥作用,那么另一方也一同死亡,便绝不是甚么天方夜谭了。
苗疆人善制蛊,千奇百怪的蛊,谢寻很早就有所耳闻。
所以他吞下的根本就不是甚么药丸,而是货真价实的蛊虫。
那……
谢寻无力地瘫进圈椅中,脸色刷地一下惨白如纸。
“相爷?”死士关切询问,“您怎么了?”
谢寻沉默了许久,才问道:“有没有甚么解开此蛊的解决办法?”
死士摇摇头,道:“属下印象中,此蛊无解。”
“……”
那么也就是说,萧启死的那一天,他也活不成。
且自己还要遭受和他一样的痛苦。最后与他一同咽气,并肩下黄泉。
哪怕死了,他都甩不开他。
当真歹毒。
谢寻一个人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呆了很久很久。
久到太阳都落了山,四周变得昏暗,也还是没能缓过神来。
“吱呀——”一声,大门被人推开了。
高大的身影遮住昏暗天光投落下一片阴影,将谢寻罩在里头,像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阿寻,怎么这么迟还不回家?”萧启走过来,从后环住了他的腰,像只可怜巴巴,许久等不到主人回家的大狗,低头在他脸颊边亲昵地蹭,“你这些日子,日日都好忙……哥哥在家等你吃饭,饭热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总是等不到你回来。”
痴迷地嗅他身上清冷的雪梅气息,萧启抱着他,一刻也不肯松开,生怕这一放手,他就像山间的岚,枝上的雪,终有一天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寻静默许久,终是颤颤巍巍地开了口:“你为甚么……要在我身上种那种东西?”
萧启呼吸一滞,亲昵嗅吻的动作蓦地停了。就这一瞬的沉默,让谢寻拼尽全力挣开了他的怀抱,猛地回身,桎梏住他宽阔的肩,满面泪花:“为甚么啊,为甚么啊?!”
萧启动了动唇,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因为哥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论是生是死。不久前你自己也说的,你永远喜欢我。”
“种了蛊,我们从此生死相依。”萧启满心爱慕,摸上谢寻的后脑勺,“黄泉碧落,永远也不分开。天涯海角,哥永远都在你身后保护你。”
谢寻当真想一刀了结自己,拉着他一起死,再不要活了。
可为了一个坏事做尽的大恶人,赔上自己的命,真的值得吗。
谢寻的双手无力垂下,感叹自己这一生,过得真像个笑话。从小到大,所遇的皆非良人。
他明明身抱大才,亦有满腔赤心,誓愿入朝为生民立命,可这个朝廷从上到下都烂得彻彻底底,没有人对得起他。
一生所学,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还要委身在恶人身下,讨好周旋,最后竟还要被他捆绑在身边,同生共死。
他不喜欢萧启,根本就不喜欢,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也没有喜欢过萧家的任何人。
可他不得不像娼妓一样,在他面前假意卖笑承欢,承受他无止境的掠夺和占有,日日夜夜,神颠魂倒。
真是不想再忍了。
可是不忍又能怎么办呢?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长恶不悛的萧启,所做之事实在罪恶滔天人神共愤,他这样的人,怎能任其再留在这个世界上?
他最初所求,不过是为天下除害,扶持少帝夺回实权,然后他安安稳稳做他的天子帝师,群臣首辅,兢兢业业为黎民奉献一生。可事到如今,他一心要扶持的少帝,竟也是个欺师灭祖的畜生。
这萧家的天下,上上下下,再没有地方值得他去尽忠。
谢寻悲哀地想,也不知道这座江山,在他走后还能坚持多久。
他,怕是时日无多了。
皇帝既下罪己诏让位,萧启没有理由不接受,欣然接过了这道权柄,明面上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暗地里,他重整手下势力,就等着将暂时的变成永恒的,将高于头顶的变成踩在脚下的。
疲于这些勾心算计,萧启忙了起来。也不再有机会时时与他的白梅花贴在一起了。唯有沉沉的深夜,他才能拥他入怀,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温馨时光。
他在为了权利东奔西走,谢寻又怎会无动于衷?他开始频繁往返于皇宫和王府,常常在皇帝身边一待就是整整一日。
对待这位皇帝学生,较之以往更严格了一些。
那一日的荒唐一夜就像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彼此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他教他治国经略、用人之术,教他如何做一个上无愧祖考、下无愧朝廷百姓的好皇帝。
萧璟认真听着老师授课,不敢再对老师抱有那些旖旎的非分之想。
老师这些日子,显然唠叨了许多,一点不像个年轻人,倒像个喋喋不休的老太太。
休息之余也不肯歇会儿喝口茶,就在自己耳边叨叨念着他早已听得起茧子的话,甚么要勤勉亲政、要体察民情、要多听他人建议诸如此类云云,听得萧璟一个头两个大,终于忍不住了,捂住耳朵道:“老师不要再念了嘛!”
“……”
“您最近怎么这么啰嗦?”萧璟道,“现在是休息时间,让学生耳朵根子清净清净好不好?”
谢寻眉宇间的悲伤挥散不去,偏过头去,不愿看他,许久道:“陛下总是这个样子,甚么时候才能独揽大权呢。”
萧璟道:“这不是有老师在么,有您在,我……”
谢寻打断道:“臣总不可能辅佐您一辈子,您该学会长大呀。”
萧璟蹙眉,急忙抓住他的袖子,道:“怎么就不能辅佐我一辈子了!您要去哪里?”
转念又想到了老师近来反常的态度,并且突然就不生自己的气了。
还啰嗦了那么多,一句话今天讲一遍,明天讲一遍,上午讲一遍,下午还要讲一遍。
就好像……遗言一样。
思及此,萧璟吓得忙把老师抱住:“老师要去哪里?!您不要我了吗!”
“您答应过父皇,会好好辅佐我的,您不能说话不算话……”
“……”谢寻勉力一笑,道,“好好用功,别想太多。”
作者有话说:
辅佐个屁啊啊啊啊啊阿寻快跑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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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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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活鬼出逃枉死城
九泉阴司,阎罗地府。
相传奈何桥旁有一座城,专收容枉死的鬼魂,故而得名,枉死城。
何谓枉死?即此人并非寿终正寝而亡,而是由于自杀、灾害、战乱、意外、谋杀等含冤而死,这样的鬼魂执念太深,阴气太重,奈何桥承托不了,便由枉死城暂时收押。
收押在这里的鬼魂能够像阳世间的人一样生活,但由于其死因的特殊性,需要受到非常严格的掌控和看管,其中以自杀者罪行最深,因而被收押在枉死城的自杀鬼魂,他们在城中的每一天,都需要在生前死亡的那个时间再经历一次死亡时的痛苦,日日如此,直到原有命数注定的寿命终止为止。
凡死去的鬼魂,死之时是甚么样子,现在就是甚么样子。
意外横死的鬼魂不比寿终正寝的鬼魂样貌那般正常,他们的模样各不相同,总之每一种都很惨烈,很夺人眼。
譬如溺水自尽者,肚大如斗,身上泡发的皮肉边走边往下掉;再譬如那悬梁自尽者,眼眶鼓出,舌头伸出足有三尺长,长长地拖在地上,边飘边往外排泄。还有那自以为是最没有痛苦的服毒自尽者其实样貌最丑,全身漆黑溃烂,口中永远吐着源源不断的白沫,还远远地就散发着阵阵恶臭,又恶心又恐怖。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也就这里是枉死城,能在这里的都是惨死的鬼,大家都是不同的鬼样子,便也没甚么可怕的。但凡混一只到人间去,让生人看见了,那可就够呛了。
因每个鬼魂死的时间各不相同,是以枉死城中无时无刻不在发出凄厉的鬼嚎。
常常是每个鬼魂在路上走着走着,到了他生前死亡的时间,便会在原地再体验一次死时的痛苦。比如溺水自尽者,走着走着面前便出现一条河,一脚栽进去,扑腾直到死亡为止。又譬如悬梁自尽者,走着走着突然被一根绳吊起脖子来,直到窒息。
哀嚎声不绝于耳,恐怖非常。
且在这里受刑的鬼魂,他们收不到阳间亲友烧来的纸钱和纸扎祭品,也无法在中元节,像其他亡魂一样,返回阳世接受阳世亲人的供养,一切烧给这些亡魂的金钱物品都会暂时存放在辅佐地藏王菩萨的目莲尊者处,直到这些亡魂亲眼见到谋害他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或怨恨的心情得到慰藉。
执念消除,他们才得以从枉死城中被释放,走过奈何桥前去投胎。
但是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更不要说每一天都经历一遍痛苦的酷刑。
即便枉死城中规则森严,被发现不守规矩的鬼魂往往下场惨烈,但还是有鬼魂愿意铤而走险,试图挑战规则。只因等待太长,执念太深,连那地狱的刀山火海都不怕了。
此时,枉死城中某一处火光冲天,火焰中,凄厉哀嚎声经久不绝。
那冲天火焰烧了许久,终于有渐渐熄灭之势,刺目的火焰退了下去,里头一具焦黑的人形尸骨露了出来。
看来是一个自焚而死的鬼。
这尸骨明显烧得过头,面目全非,根本看不清生前的样子。一路走,一路往下掉黑渣渣。
才经历这一番酷刑,他行动的姿势十分怪异恐怖,身体歪斜着,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有时候若是一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身上烧脆了的骨头便会掉下来。他还得费力弯腰,捡起来再安回去。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因他刚刚又烧过一遍,尸骨还是热乎乎的,浑身散发着白烟,并且飘出焦炭味。
枉死城内也有白天和黑夜,烧死鬼是在漆黑的夜里被烧死的,此时他才受酷刑,四野昏黑不辨方向,只能缓缓前行,希望不要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才好,他这么脆,这么能掉渣。
他虽然是个鬼,但不妨碍他怕别的鬼。
大半夜黑漆漆的,生怕有限的视野中突然冲出一个横死的鬼,把他吓得再死一次。
怕甚么来甚么。
“咚——”
有一只青衣鬼从天上掉下来,正正就擦过烧死鬼的身前,重重砸在了他的脚边——
乌黑粘稠的血飚射数尺,浇了烧死鬼满头满脸!
“啊啊啊啊啊——”烧死鬼吓得头掉,满地摸索着找头,哆哆嗦嗦摸到头了,安回脖子上,看清了眼前鬼的惨状,又把左脚吓掉了,挣扎哭喊抱着腿往后退,想转身逃跑,可情急之下,掉掉的那截腿半天安不回去,“啊啊啊——救命啊……”
眼前的青衣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可知生前是摔死的,头脸着地,惨不忍睹。
他的脑袋都摔裂了,可见里头白花花的脑仁,且半边脸都碎了,血肉模糊。
摔死鬼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好一会才从剧痛中缓过劲来,挣扎地爬起,看看不远处吓得直掉渣渣的黑骨头架子抱着安不回去的腿骨缩成一团嗷嗷哭,想着作为一只枉死城里有些年份的资深老鬼,有必要帮助一下新来的小朋友,于是歪歪扭扭地爬起来,来到他身边。
拿过他抱在怀里半天安不回去的腿骨,三两下,替他接上了。
烧死鬼捂着眼睛,不敢看他。他长得是太恐怖了。
“谢……谢谢……”烧死鬼手脚并用,就要爬走,一不小心,撞着块边上的石头,把头又又磕掉了。
骨碌碌滚到摔死鬼脚边。
“呜啊……我的头……”烧死鬼举手摸不着头脑,气得嗷嗷哭,没有头,他什么也看不着。
“?”摔死鬼举着一只头,用沙哑的声音说,“傻子,在我这里。”
“啊……”
他爬都不知道往哪里爬。
“你在原地待着,我来帮你。”摔死鬼沙哑着声音,说。
他手中的脑袋,面目全非,被火烧得皮肉都化了,崩在骨头上,像个煤球似的,一碰就掉黑渣渣,看起来明明更恐怖一些。
摔死鬼捧着脑袋走去,找准位置,温柔地给人安上了。
脑袋安上躯体,眼睛才能睁开,烧死鬼一睁眼,就直直对上摔死鬼那张摔得面目全非的脸。
但,还有一小半是好的。
“……”锦画看着那小半张尚完好的脸,愣在原地,想起了一个人。
“你看着我干甚么?”摔死鬼无奈一笑,“又不怕我了?”
烧死鬼盯着他摔坏的脑袋和脸,听他沙哑不成调的声音,扒拉下他的手,果然,十指尽断——
想到生前种种,烧死鬼泪如雨下,一把将眼前鬼抱住了,大哭:“云舟——!”
“……”
太久太久,摔死鬼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一声云舟,让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破碎的脑袋闪过——
烧死鬼扑进自己怀中,哭得伤心,把自己身上的青衣都弄脏了,哪哪儿都是拍不掉的黑渣渣。
烧成这个鬼样子,只怕亲妈都辨不出来是谁,云舟自然不例外。
云舟哼哼一笑,说:“你最好不是珠碧,不然我就把你拆了,再烧一遍。”
烧死鬼抱着他咣咣摇头,啜泣一口:“我是锦画……我是锦画……你还记不记得我……”
“哦。”云舟无奈一笑,将他也抱住了,“记起来了,只会跳舞,其他甚么也不会的小笨蛋,教你写自己名字教了三个月,都学不会。”
“笨蛋,你怎么烧成这样了……”云舟摸摸他的脑袋,“比以前还黑。”
得知他是自尽而亡,云舟不争气地叹了口气,数落道:“那么多自尽的法子,偏偏挑个最痛苦的。烧成这个样子,真是吓死人了。”
锦画恨不得整个身子都钻进他怀里,能在这里见到想念的故人,真真是幸事一桩。
“我好想你……”锦画啜泣一口,“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曾经,锦画还是个籍籍无名的黑皮小雏妓,才被卖到南馆里来,举目无人相识,每一天都很难过,很害怕。
他有惊为天人的舞技,最初还是个清清白白的清倌,且皮肤又黑,对云舟造不成甚么威胁,所以,云舟对他比对珠碧好。
教他说汉话,教他学写字,对他像对亲弟弟一般,只是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锦画再也没有依靠了。
珠碧没有告诉他云舟的骨灰藏在某座山中的某座寺庙里,他以为他早就尸骨无存了。
没想到,他们两人还能有再次见面的时候。
今日之后,云舟身后多了个跟屁虫。
曾经初到南馆举目无亲,云舟是他的唯一的光。如今初来枉死城,云舟再一次成为了他的全部。
“云舟……我们现在去哪里?”锦画弱弱地问。
云舟牵着他往前走,说:“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些朋友。现在带你去找他们,帮你加固一下你的身子。老这么松松垮垮的掉零件,可怎么是好。”
“哦……”
加固好身子,总算不用一路走一路往下掉骨头和碎渣渣了,锦画很高兴,跟在云舟身旁,寸步不离。
“小曼,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云舟带他来到一处寂静的地方,看了看四下无人,才小小声对锦画说:“你想不想出去?”
“出……出去?!去哪里?”锦画惊讶地问。
“阳间。”云舟说,“明日鬼门关开,我们只要能出了这座城,就可以混进他们之中,到阳间去。”
锦画惊讶道:“这……是不行的罢?被发现了怎么办……”
云舟道:“跟着我,不会被发现的,只要我们在规定时间内回来。我基本每年都会偷偷溜出去。”
锦画有些犹豫。
云舟问:“难道,你没有想见的人?”
锦画咯噔一下,恨恨道:“有……但我讨厌他……”
云舟笑:“那就出去吓死他。”
“我……”锦画绞着手指,咬牙半天,下定了决心,“好,我和你去!”
“你要去看杨前辈吗?”锦画被他牵着,罗里吧嗦地问。
“嗯。”
得知能去阳间看望故人,锦画想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不是赵景行。
扯了扯云舟的袖子,锦画求道:“云舟云舟,我们去看看珠碧好不好?”
云舟脚步倏然停下,想起了往事,想起了他和珠碧的那些恩怨,上扬着的嘴角又沉下去,道:“不去,谁要去看那个死贱人……”
“去罢!”锦画恳求,“他很不好……我想去看看他,我放心不下他……云舟,你也别生他的气了好不好?害死你的不是他……是诚王萧启!他只是为了活命,我们都是苦命人,你就别生气了……我和他都和好了!”
云舟停下了脚步:“他不好?有多不好?”
锦画撇嘴:“他得罪了诚王萧启,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被关在小黑屋子里,好可怜……”
“哼哼,”云舟幸灾乐祸地冷笑,“行罢,咱俩吓唬他去。”
以前的恩怨,也该有个结果了。
牵着锦画的手,云舟带着他往前走,他们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锦画多活了那么多年,跟他说了很多很多他死之后,南馆发生的事情。
听着听着,不知为何,云舟心中泼天的恨和不甘,竟然渐渐地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云舟!!!好久不见!!三红牌要见面了好开心!
俩活鬼出逃枉死城2
枉死城中,有专门修缮鬼魂躯体的机构,有些生前要体面爱美的鬼,死后接受不了自己这幅烂唧唧的鬼模样,瘆人不说,还影响日常行动,譬如锦画这样走一路就掉一路渣渣,还时不时磕掉自己脑袋四肢的。
所以近几百年来,地府在枉死城中设立了这样专门替鬼修补躯体的机构。
但是呢也不能白设,对罢?毕竟地府也有各项开支,譬如鬼差的薪水支付,譬如地府及地狱各处建筑设施的修缮,天道每年拨下的款少得可怜,压力太大,所以设立这种造福万鬼的机构,不得从中赚点钱来贴补么?
枉死城中收押的鬼魂,因其收到的纸钱供奉都暂时寄存在目莲尊者处,手上并没有可以交易的现钱,要做这种修缮躯体的项目,就得先记在账上,等此鬼刑期满了,再从他的账上自动扣除。
因此账收起来周期太长,所以比城外要多收两成的费用,价格很高,大多数鬼都消费不起。
以前,云舟还经常去修补修补自己开花的脑袋和那半张脸,但后来,机构的鬼差和他说他账上没多少钱了,他就不做了。
这种不影响日常行动,纯属是为了美观的修缮项目,不纳入在地府优惠政策里,地府一毛钱不报,费用很高,云舟修了几次,就没剩多少钱了。
原以为只是暂时没钱,想着到了第二年忌日有人去看他,给他烧,他就能有钱。
可等到了第二年忌日他再去看,账上的钱却还是那么点,一毛都没有多。
没钱了,说明阳间没有人再烧纸钱给他。
没人再记得他。
其实他之前,很有钱的。隔三差五就去修缮仪容,他本来又生得好看,弄得枉死城里的男鬼女鬼各个都想亲近他。
可是修缮躯体有时效性,隔个半年左右就得再去一次,不然就会慢慢恢复原样。没钱之后,他没法再修,只好顶着这幅鬼样子,过了很多很多年。也没有男鬼女鬼再勾搭他了。
如今遇到了锦画,多年不见甚是想念,看他浑身掉渣渣的可怜样儿,便想着带他去修一修,他来请客。
这种影响日常行动的必要修缮项目,地府有给报销一部分的,能报六成呢,自己再付,想来用不了多少钱的。
自己账上剩下的那些,肯定够用的。
没成想,项目做完了,不够。
“……”锦画尴尬在原地。
“不可能!”云舟皱眉道,“做这种项目不是能报六成么?而且……”
话没说完,鬼差就打断道:“优惠的政策仅限鬼魂本鬼使用,其他鬼,是不行的。”
鬼差又道:“如果是这位鬼弟自己付,那么是可以报六成的。或者你花点钱给亲人朋友托个梦,让他在上头给你烧点儿?”
“……”云舟哪里还有亲人呢,“我……没有亲人朋友了。”
鬼差面色不善:“哦,我懂了,你想赖账,是罢!”
两鬼尴尬在原地,锦画初来此地,吓得在云舟身后拽着他的胳膊,缩着脑袋半天不敢动弹。
可看云舟马上就要挨打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害怕,直接站了出来,说:“你帮我看看,我有多少钱!应该……应该能凑齐的!你不许打我哥哥!”
“小曼——”云舟道,“你初来乍到,第一年忌日都没到,能有甚么钱?别闹。”
就算心知没人给他烧,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云舟挨打罢!
鬼差狐疑地打量了眼前这具骨头架子一眼,看着就穷酸,不像有家人的样子,肯定没甚么钱。
但死马当活马医,还是看看好了,收钱比较重要。
不看不要紧,一看傻眼了!
此人的账上,钱多得离谱!
“唉呀妈呀——尊敬的两位贵客!”鬼差换了副嘴脸,“做一做全身修复吗?!给您二位走内部价,包准修得和生前一模一样!折八成!怎么样!”
“……?”
“……?”
云舟锦画面面相觑,都傻了。云舟赶紧问道:“你查查,是谁给烧的?”
鬼差应声去查,看了半天,道:“嗯,是位赵姓的公子,在前不久的清明节烧了一万两黄金纸锭!”
锦画大惊:“赵景行?!”
“对咯!”
锦画对赵景行这个负心汉给他烧一万两金纸锭的马后炮行为一点都不感动,但有钱了,还是很高兴的。
拉着云舟的手高兴道:“云舟!哥哥!我请你做修复!!”
从机构出来的时候,两鬼都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云舟修好了他开花的脑袋和摔烂的半张脸,接了十根指头,连死前被开水烫坏的口腔食道都修复好了。
锦画更不得了,加固好了骨头不说,整身皮都换了一张,听鬼差说,还是用的甚么当下最时兴的仿人皮,柔软细腻弹性好,还有许多种色号可以选呢。
锦画高兴地选了最黑的那个色号,修补好了当真和生前一模一样,完完全全看不出来是个烧死的鬼!
出了机构的门,云舟脸上无光,十分过意不去,歉然道:“你瞧我,说是要请你的,结果倒让你破费了,实在是……”
嗓音清越,如珠落盘,和生前一模一样!
“不要说这话!”锦画蹙眉道,“给你花钱是最幸福的事了!”
云舟宠溺一笑:“走罢,小曼。”
换了一副新面貌,逃出枉死城,直奔鬼门关,混进拥挤的鬼魂里,成功溜了出来。
地府当值的鬼差,会在每年中元节时驻守在鬼门关旁,为出去的鬼魂发放引路冥灯,冥纸糊的,薄薄一盏,里头的灯光是幽青色的鬼火,生人看来瘆人的很。
这盏灯,能为返回阳间看望亲人的鬼魂照亮脚下的路。
为了防止有地狱或枉死城中服刑的鬼魂混在其中偷偷溜出去,每一个出去的鬼魂,在拿灯之前都需先在登记簿上写下名字,核验其身份信息,确认无误之后才能获得引路冥灯,成功到阳间去。
鬼门关前,锦画吓得两股战战,抱着云舟的胳膊,缩在他身后:“真的……没问题么?好像要核验身份……”
云舟拍了拍他的手:“放心罢,跟紧我,小曼。”
“等会儿在簿子上写名字的时候,记得写本名,不能写你的花名。”云舟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鄙夷道,“你会写了么?”
锦画点点头:“会了会了,珠碧教了我八百遍,我终于学会了。”
云舟松了口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件黑色带兜帽的披风,给锦画一件:“披上。”
“为甚么?”
“我们是枉死城的鬼,不能让别的鬼看见,万一被识破了身份,咱们就惨了。”
“哦。”
鬼门关是一座巍峨巨大的石门关,道路非常宽敞,供鬼魂穿过的关口两边浮动着青蓝色的鬼火,照亮一摞一摞的登记簿,簿子摆在条桌上,桌后是忙碌的鬼差,一个个核对鬼魂的身份,确认无误后,分发冥灯。
地府的鬼魂何止亿万计,每个鬼魂都想在这一天回到阳间,看望自己尚在世的亲人,工作量不可谓不大,即便加了许多人手,还是给核验信息的鬼差们累得眼珠子都脱出来。
忙得脚不沾地的鬼差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鬼魂,分发了一个又一个冥灯,下一回,来了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袍鬼魂。
“来,搁这儿写下名字,完了站到镜子前来——”鬼差眼皮也不抬,没好气地重复了今天说的第不知道多少遍。
黑袍下,伸出一只秀美非常的手来。
那手在簿上写下了一手清丽挺拔的三个字:“周青竹”
另一个又来写,写下了歪歪扭扭大小还不统一的:“萨曼·塔拉达”
两个鬼写完了也杵着不动,不过去照镜子,不耐烦的鬼差骂骂咧咧:“听不懂鬼话怎么地啊?麻溜地过去照哇!”
这镜子可以快速识别鬼魂的身份,若是枉死城或地狱中服刑,没有资格出鬼门关的魂灵,一照则会被原地打回他该待的地方,然后被该地方的鬼差抓去施以酷刑。
那只美丽的手,挑开了兜帽一角。
“好哥哥,照镜子就不必了罢。”兜帽一角下,露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绝色容颜来。此鬼容色出挑,嘴角挂着一抹迷人的笑。
这下子,鬼差疲劳不堪的眼珠真的弹了出来,急色地给按回去,冲着此貌美鬼直流口水:“好标致的美人儿~~~”
秀美的手拂过急色鬼差的脸,仿佛羽毛轻浮水波,只这轻轻一下就酥得鬼差浑身发软,美人儿香香软软的手指挽做莲花状,风情万种地顺着鬼差的鼻子来到他一只眼睛的上眼皮处,轻轻往下温柔一拨,整副躯体软如无骨地倚到了鬼差怀里,吐出口如兰的气在他耳边,甚至伸出丁香舌舔了那耳窝一口,轻轻道:“好哥哥……奴家实在想出去一趟,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与我弟弟出去……”
美人儿笑靥如花,带着他的手,绕到自己身后去,暧昧一托:“来日奴家……必以身报答。”
美人儿的话就是阎罗圣旨,无有不从。
“小美人儿~~~”鬼差嘿嘿痴笑,“哥哥等你啊~”
云舟与锦画成功获得了两只冥灯,也成功出了鬼门关,一脚,踏进了阳间的地界。
锦画由衷竖起个大拇指,感叹云舟就是做了鬼,也有的是勾引的本事。
想了半天,一拍脑袋,疑惑道:“不对呀,你决定带我混出来的时候,咱们还没有修复好身体呀,也不知道我的账上有那么多钱,能做全身修复。”
“嗯,然后呢?”
“那你没有修复好身体的时候,是用甚么方法混出来的?”
锦画心想,没修复之前,整个脑袋都开花,半边脸还摔烂成那样,那样也能……勾引人?
想到往事,云舟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俄而才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不提过去的事,咱们的时间不多,走罢,小曼。”
作者有话说:
真与时俱进啊,地府也有整形机构了,还能走医保!
赵景行你不要以为你烧钱了你就能获得原谅,科科,拱远点!!!
俩活鬼出逃枉死城3
凄迷冷月,挂在南馆后院墙外快要秃光了的树杈子上。
风拂一阵,枝上泛黄卷曲的枯叶如遭酷刑般瑟瑟颤抖,发出沙哑凄厉的嘶嚎。有的挨不住这般风刑,纷纷脱离枝头,旋转飘落,落在冰冷青砖地上,又贴着粗砺地面被风推行向远方,直到撞上墙,碎了本就干枯发脆的,满是虫蛀的尸骨。
今夜天才将黑,尚还余最后一抹天光将隐未隐之际,家家便早早收了营生,闭户落栓,连院前屋后拴着的猫猫狗狗都不例外。
夜幕降临了,平日繁华的荆都城,此时宛若鬼蜮,丝毫闻不见一丁点人声。
每逢两条道路交汇的十字路口,都可见其地上摆放着许多盛着白米饭的碗,碗上竖插筷子一双,并香一柱,已是燃了过半,香灰堆了薄薄一层在饭上,灰白一片。
这些白米饭碗是专门供过路的鬼魂享用的,有的是阳间的善人所摆,有的是自觉时运不济霉运缠身的人所摆,无非都是为自己积阴德罢了。
寒月高悬,有鸦声传来。
打眼远远地瞧,那河边飘摇的柳下,飘飘忽忽地行来两只提灯人。
灯中幽青色的鬼火莹莹,将其中一人的手臂衬得更加煞白。
“我记得前面还有一个十字路口,哥哥,那里肯定还有饭吃。”锦画牵着云舟,拍拍他的手背,如此安慰。
每年从鬼门关出来的鬼魂有千千万万,十字路口摆的饭就那么一点,饿死鬼那么多,根本就不够分的。
基本都要靠抢,云舟文文弱弱的,那里抢得过他们?
每年基本都只能捡捡漏,抢了半天抢了那么点,基本只能囫囵垫个肚子。不过幸好,他能去找杨清逸,杨清逸不会让他饿着。
两鬼飘到了一处十字路口,云舟环顾四周,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小曼,这里……”
锦画指向南边,抿了抿唇,道:“进去就是花街啦,哥哥离世这么久了,记不起来了?”
“……”云舟勉力一笑,道,“是太久了,差不多都快要忘了。”
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人和事,乃至景物。
锦画到处飘过来飘过去,看看有没有没被碰过的饭可以给云舟吃。
花街入口的巷子墙上,爬满了殷红的朱吻花。
云舟提着青灯站在花影下,唇上色泽,如同朱吻一般艳丽。嗅着花香,云舟想起了生前的种种过往。
“小曼,实在没有就算了。”看着不远处东找找西看看的锦画,云舟说,“我还能忍。”
话音才落,便见锦画在巷子深处惊喜地朝自己招手:“这里这里!哥哥快来!”
锦画指着不起眼角落里,一只盛满饭菜的碗。他太高兴了,没有看见身后正东倒西歪地,走来一个浑身脂粉气与酒气的醉汉。
“小曼——”云舟蹙眉,扬声道,“身后有人,当心——”
锦画才反应过来,正要回身,下一瞬就听见“砰”一声,低头一看,饭碗被人踹翻了。
那人醉得糊里糊涂的,踢了碗就一个踉跄,差点摔个狗吃屎,没看见巷中一前一后地站着两只鬼,在鬼没有特地现身时,生人是看不见鬼的。
一般人若是不小心踢了供给鬼魂的饭,必会战战兢兢跪下来拜两下大呼罪过,请求原谅,但这人莽得很,心无半分敬畏不说,还骂骂咧咧地再踢了那碗一脚,给那碗踢得飞了老远:“甘里娘的臭狗屎……嗝……少挡爷的道!晦气玩意儿!”
给好不容易找着饭的锦画气得鬼火冒,一脚给人踹的直滚了五六七八个圈——
“哎哟——”
“讨厌的东西,哥哥!吓死他!”锦画骂骂咧咧。
“?”那冒失醉汉莫名其妙往前滚了好几个圈,肝胆俱裂地抬头惊惶四顾,看不见一个人,心知是见鬼了,吓得胆裂,正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逃跑,却一头,撞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抬头一看——
凭空出现一个提灯的青衣美人。
美人施施然弯腰,纤长白皙的手冰凉如水,抚摸上男人的面颊,凑近美丽的头颅:“爷好冒犯啊。”
“美人儿~~~”醉汉浑浊眼中的醉意当即消退了许多分,色胆上来,说着说着就开始脱衣裳,“刚爽完又来一个,好哇好哇,哈哈哈——”
“美人儿,爷来疼你啊!”
美人冰冷修长的手,箍上了男人肥厚的脖颈,一笑艳丽如春花,另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爷不若亲奴家一口……”
男人欣喜不已,撅着唇要去吻他,凑近了——
眼前艳丽至极的脸却陡然大变了样!
“啊啊啊啊啊!!!”男人瞬间面如菜色,惊恐大叫,“鬼!!鬼啊——!!!”
眼前美人的头颅瞬间爆裂开,白花花的脑浆炸了男人一头一脸,惊悚的桀桀鬼笑声贯穿耳膜,男人惊骇之中,看见近在咫尺的厉鬼裂开了血红的大口,颗颗尖锐的牙散发着巨臭的腐烂味,血盆大口扑过来了。
脖颈尽断。
一命呜呼。
云舟伏在尸体上,大快朵颐饮饱了血,方才施施然直起身子,恢复了原样,优雅地抹去嘴角猩红的鲜血。
“小曼,”云舟扬声道,“小曼,方巾借哥哥使使。”
半晌,无人应答。
“小曼?”云舟疑惑四望,“哪里去了?”
云舟找了半天,最终在朱吻花掩映的墙下,找到了瑟瑟发抖的锦画:“呜呜呜……”
“小曼,蹲这里干甚么?”云舟不由好笑,弯腰去拉他,“我吃饱了,走罢。”
锦画像撞了鬼似的拍开他,闭着眼睛怒问:“你变回来了没有!吓死人了!”
“变回来了,胆小鬼。”云舟宠溺地笑了笑,摸摸他的头。
锦画狐疑地裂开一条眼缝,看见恢复原样的云舟,终于松了口气,伸手推他:“干嘛吓我!!”
云舟道:“是你让我吓他的,谁知道连带着把你也吓着了。”
“可你把他都吸干了!他都死了!”
“小曼,我是饿着死的。”云舟耸耸肩,“谁让他踢我的饭。你知道的,鬼饿了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没把他整个活吃了都算便宜他。”
锦画拉着他的手说:“可是你这样做不怕罪加一等吗!”
云舟敛了笑意,道:“早就加了很多等了,不差这一等。”
“甚么……”
“小曼,等我在枉死城中刑满,本来就要下地狱的。多杀一个少杀一个,没有区别。”云舟平静道。
锦画呆立在原地,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云舟理了理锦画的鬓发,温柔地说:“小曼,饿肚子是一件难受的事情,我做人的时候饿,做鬼了,不想再饿了。”
活着的时候心存善念又如何?还不是落不得一个好下场。
下了九泉站在判官殿,罪孽镜前一照,等待自己的,还是五百年的无间地狱。
尚还心存善念的新鬼也曾崩溃质问,自己何罪之有。
得到的回复只有判官冷冰冰的寥寥几字:“百恶淫为首。”
“……”锦画泪流了满面,将云舟紧紧抱住了。
不平之事,如今一笑置之,云舟牵起锦画的手:“好啦,不要哭啦,走罢,找珠碧去。”
幽森月色被锋利的树影绞碎了,投落一地斑驳,在风声下,发出疼痛至极的沙沙鬼嚎。
今夜中元,万籁阒寂,唯有花街还是例外的。
秦楼楚馆依旧纸醉金迷,灯红酒绿。
两只孤零零的野鬼,站在这里,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他们没有直接去找珠碧,十年了,云舟故地重游,感触颇多。他飘去了风涛卷雪阁,飘去了早已被改掉名字,入住其他妓子的锁云台,飘去了幽庭,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环境,想起了早已化成烟灰的前程往事。
看见恨之入骨的仇人依旧锦衣玉食,吃好喝好,如当年一样,丝毫不收敛地向新的妓子施加暴行,他一介孤魂野鬼,悲伤、愤怒、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锦画牵着他,飘出了人声鼎沸的风涛卷雪阁。
人间的风也卷起鬼魂的衣角,仿佛这风刮得再猛一些,就要散了。
身死肉消,云舟本不欲再执着于仇恨,是以从前每一年中元他都不曾来过,如今因锦画的执念而再度踏入生前囚禁自己的樊笼,不由悲从中来,也再度弥漫出抓心挠肝的恨意。
人声鼎沸之地也有僻静漆黑的角落,云舟蹲在这里,失声痛哭。
锦画陪在他身后,轻拍他的肩默默陪伴。
云舟缓了许久,才终于敛去决堤的情绪,随锦画一同飘进了南馆早已荒芜的后院。
穿了墙,恶臭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快把鬼熏得再死一遍。
破败的窗棂透进破碎的月光,影影绰绰,落在角落的木板床上,隐约映照着的,仿佛是个人形。
云舟愣了半天,心情复杂。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这才飘上前去,将那黑漆漆的人团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这人,不,这团酷似人形的东西蜷在屎尿堆积的木板床上,干枯如草的长长黑发包裹全身,格外恐怖,云舟挑指勾开发丝一缕,眼前便赫然暴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大洞,洞里蠕动着白色的蛆——
云舟吓得大叫,连退几步,实体都给吓出来了。
床上不知是人是怪物的东西被这声鬼嚎也吓得不轻,扑腾一下坐起来,也扯着早已嘶哑的喉咙大叫。
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愈来愈烈!
床上的怪物连拨带抓地给蒙着头脸的干枯头发往两边扒拉,睁开浑浊眼睛去看,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早已死去的云舟。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啊!!!”珠碧吓得蜷成一个球,双臂猛力挥舞,大哭,“我错了!云舟!!!”
珠碧狂甩自己巴掌:“我有罪,我该死!我不该揭发你!!你饶了我……呜呜呜……别吓我……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呜呜呜……”
云舟又何尝不是被近在眼前的怪物吓得魂飞魄散,一退再退吱哇乱叫:“小曼,小曼!!!你在哪儿?!这个怪物是谁啊啊啊啊啊!!!”
“……”锦画噗嗤一声,在两边惊恐欲绝的大叫声中,捧腹大笑。
作者有话说:
大半夜的,嗐。
给云舟吓发财了,给珠珠吓发财了,给菜头我也吓发财了-_-||
在村里的菜头写着写着听见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毛骨悚然瑟瑟发抖,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