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93章 有惊无喜

  还记得初见时,是在遥遥大漠之中,高高祭台之上,酷烈骄阳之下。

  那时的锦画还不是人人都可摸一把亲一口的卑贱男娼,他在高高的祭台上跳着祈雨舞,在信徒眼中,他是与神沟通的圣洁的神使,是离神最近的使者。

  他高高在上,没有人敢直视他,亵渎他,他回腰拧转,应鼓而舞,挽指如莲花,腰臂上细碎的金铃嘈嘈切切地响,挽在臂上轻飘飘的青蓝红三色纱带长长地随风飘舞。

  一舞毕,纱带不再随主人的肢体而动,它自由地随风飞舞,转而轻轻落在一行驻足的骆驼商队身边。

  为首的骆驼上坐着一个英俊文雅的中原商人,他握住了那条纱带,至此一切都变了。

  那纱带像拂过平静湖面的凤羽,在年轻商人平静的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纱带的另一端系在美丽光明圣子黝黑的臂弯间,正要离开,却被纱带轻轻牵扯,圣子回头看去,与那俊俏的中原商人一对上眼,至此一生的轨迹也变了。

  在波斯人信奉的教义中,光明圣子是纯洁的,是至高无上的,人类不能仰望,否则是对神灵的大不敬。那时赵景行年纪轻轻,头一回来,不懂这些,他攥着纱带久久忘记松手,仰头看高高鼓台上的那个漂亮的人影看得呆了,直到有教徒匆匆赶来制止他如此大不敬的行为,他才红透了脸松开纱带,垂下眼眸连连道歉。

  那时风大,松了手,纱带又随风飘去了远方,赵景行怔怔然看着祭台上那个漂亮曼妙的人影,不知为何,竟有一种很重的不得不放手的失落感。

  他曾路过遥远的敦煌,在鸣沙山月牙泉不远处的壁窟里,见过美丽至极的飞天伎乐神女。如今不就见到真人了么?他比壁画上的神女还要美。

  他是那么灵动、圣洁、美丽。

  只那一面,便足够念念不忘。做完生意回程时他又忍不住选择从原路返回,只为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见那圣洁的神子一眼。

  不曾想天也助他,一切都是那样顺利。这一回他不仅看见了,还是近距离看见的。

  那人远远看着就足够美丽,近距离看着,更是美得惊心动魄。他黝黑却细腻的皮肤上描画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像遗落在沧海里的一颗黑金色珍珠。中原人自古以肤白为美,赵景行在今日近距离见到他之前,还很难想象出一个皮肤黝黑的人能好看到哪里去。

  今日得见,才彻底颠覆了他曾经的想法。

  他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就是一枚如鸽子蛋般大的无暇的黑珍珠,托在宝蓝色的丝绒布上,流光溢彩,像眼前人一样,艳丽至极。

  那会儿赵景行的波斯语还学得不是很好,听不太懂眼前美人叽里咕噜说甚么,只听懂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萨曼·塔拉达。

  美人也很喜欢他,这么多年,他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对视的人。年轻的男人眼里跳动着炙热的目光,一点也不疏离,很亲近很温暖,和那些垂首祷告永远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的信徒一点也不一样。

  萨曼也喜欢他,忍不住想要和他亲近。

  他放弃了太阳神子的身份,自愿抛下一切,偷偷与他离开黄沙莽莽的大漠,自此东归,萨曼再也没有回来过。

  太阳落山之前,锦画已经沐浴完毕,换上了初见时的那套舞衣,捞出一大堆长长的小铃铛链往身上缠,将调好的金漆用勾线笔在脸上身上一点点画出繁复的圣火纹,他画得很慢很仔细,稍有一点不满意就要擦了重画,等全部折腾好,大半天都过去了。

  虽然磨磨蹭蹭地弄了大半天,可实在架不住他一早就开始准备,现在全都弄好了,时间却还没有到,他只好坐在妆镜前等,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的心境从一开始的高兴期待逐渐变得焦虑不安,紧张地抠着指节,不停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一会儿理理头发一会儿又点点口脂,他已经不如当初年轻了,那里也……松掉了。忐忑地想着,数年不见,赵景行会不会嫌他不如当初漂亮了,会不会……不那么喜欢自己了?

  胡思乱想了许久,终于摇摇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通通甩掉,今天该是个高兴的日子,怎么可以忧思结愁,再让赵景行看到这样的自己,那怎么得了?

  时间差不多了,锦画匆匆收拾好长长的飘带抱在怀里,拿上重新擦拭过,描过金漆的铃鼓,激动又紧张地往风涛卷雪阁跑。

  没有小六在身后为他抱着那些飘带,这些飘带长长足有五六丈长,全部团在一起,即便轻便,可是数量多了,长度长了,没有人帮忙也很费劲。

  从霁月轩到风涛卷雪阁的路,他日复一日走过很多很多年,每一次都是这样迷蒙的夜晚,茜纱灯影中漂浮着无处不在的脂粉香气,从初来乍到备受欺凌,走到艳名远播万众瞩目,又走到色衰爱驰日暮穷途的如今,快十年了。

  不出意外的话,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这条路了。

  来到风涛卷雪阁富丽堂皇的正门外,锦画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神色焦急的云霜。云霜拦在上阁顶的楼梯前,不愿让他上去。

  “你干甚么?”锦画有些不耐烦了,说道,“让开,我的客人快要到了。”

  “锦画——”云霜张开双臂拦他,焦急道,“那些商人不好相与的,你别去!你就信我一回,行不行?我不会害你的!”

  锦画抱臂看他,嫣然一笑,道:“云霜相公今夜没客?不去准备自己的事,反倒有闲心来管我,多关心关心自己罢,想想怎样在接客时能少吃些苦,我呢,就不劳你操心了。”

  云霜依旧死死抓着栏杆,似是铁了心不让他上去。

  锦画有些不耐烦了,脸上笑容凝固,道:“云霜相公,我不找你的麻烦,你别蹬鼻子上脸。你不知道今夜这场宴会对我有多重要,搞砸了,我要你下地狱。”

  “云霜——”锦画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淡的话语,“你在干甚么?”

  转头一看,是姚天保。

  云霜心中大呼不妙,姚天保当前,他不敢再劝一句,只能默默放开了手。

  原来今夜这场宴会很重要,客人花了很多钱的,又是远道而来的异国商人,不能怠慢了,姚天保不放心,亲自过来盯。

  见云霜果然松开了手,姚天保沉声道:“锦画,客人快来了,上去。”

  此时正是往阁顶布置酒菜的时候,一行人捧着珍馐美酒而来,靠着边堪堪挨着云霜与锦画往上走,要送到那帮大宛商人提前预定的大厢房里去。

  过了五六个人,锦画不经意间看见了其中一名小厮手中捧着的果盘,里头装着一大串乌黑圆亮的葡萄。

  冰湃着的。

  黑珍珠一样的,西域葡萄。晶莹剔透的碎冰铺在青瓷盘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

  锦画顿时呆住了,旋即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惊喜笑容,转身便死命往楼上跑。

  他往上跑,眼泪却忍不住往下落,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没有人懂他心中的苦楚,好在,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

  云霜今夜无客,姚天保还在给他放假中。

  锦画上去之后,姚天保看着他,面色阴郁,警告道:“云霜,不该你管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是,爹爹。”云霜硬着头皮下了台阶,不敢对上姚天保的眼。

  他装模作样地离开,却在姚天保离去之后又悄悄返回来,躲在风涛卷雪阁一楼纸醉金迷的阁楼大门旁花木丛的树影后。

  焦急地握紧了手,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姚天保笑眯眯地迎着一群高大的异族人朝这里来。云霜藏在茂密的树丛后,透过树梢,看见这些人身着异族的服饰,头上亦缠着厚厚的头巾,肤色不如中原人白皙,高鼻深目络腮卷胡,手上身上都带着流光溢彩的珠宝,他们彼此之间说说笑笑,叽里咕噜说的并非汉话,云霜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些高矮胖瘦各异的外邦人远远地走过来,带来一阵难以名状的体味。

  捂住嘴巴皱紧眉头,云霜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些人确实是从西域远道而来的珠宝商人,

  会是方兰庭叫来的人吗……云霜不敢细想,也无力改变甚么,但他这一回,是打心底里希望只是巧合。

  希望一切是自己多心,希望他们真的只是远道而来游玩的客人,不是方兰庭派来杀人的刀。

  听得门外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锦画在被美酒佳肴、茜纱灯影包围的席间紧张地攥紧了铃鼓,他这一生接了无数次客,从未有一次,这么期待着迎接客人的到来。

  大门吱呀敞开,人声更显。一阵风来,吹得臂弯间长长柔软的飘带动了一动。

  曾经以清高孤傲的性子闻名风月场的舞妓如今不再扬着骄傲的头颅,他低眉顺眼,满目柔情似水。

  那些人进来了,姚天保笑吟吟叮嘱了他几句话便转身出去关上了门,锦画环视四周着七七八八个来客,清一色异族人的打扮,浓重的体味扑面而来,很快就盖住了周围美酒佳肴的香气,锦画暗暗握紧了铃鼓,在这七八个人中,他还没有看见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不过赵景行这个人似乎总是这样,老是迟到,也不奇怪。这一次,怕是又和之前在晞园一样,要给自己惊喜罢。

  但这些客人和之前晞园的那些儒商不同,他们彬彬有礼只看不动,这些人却……

  锦画献完了舞,那人却还是不见人影。他无处可去,处在其间,被这些体味浓重的波斯人团团包围,强挂着脸上的笑,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遥遥的西域,国家虽多,但彼此之间大都紧紧挨着,小而密集,所讲的语言大差不差,就如同中原挨得近的各地方言一样。因而即便大宛与波斯不属同国,锦画也很久不曾再听与说过波斯话,但他们之间的谈话,竖起耳朵仔细听,还是能大致听明白他们说的甚么。

  言语中时不时夹杂着下流粗鄙的词语,并不是甚么好话。知道他是半个波斯人,更是时而对他口出戏谑,锦画被他们包围在其间,忍受他们的调戏,听他们下流的笑话,心底越发不舒服,终于坐不住了,抽身而退。

  “???”满座七八人疑惑地看着这个退出他们手心里的漂亮小玩物,小玩物蹙着眉头,对他们的态度十分冷漠。

  席间,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西域话:“小美人脾气真泼辣。”

  有人又道:“千人骑的烂货,装甚么清高?”

  锦画再听不下去,美丽的脸庞霎时褪去血色,满是惊惧地流下两行热泪,用波斯语质问道:“赵景行呢——他在哪儿!?”

  “该出来了,叫他出来见我——!”锦画踉踉跄跄爬起来,几近崩溃,“叫他出来见我!”

  他在一群豺狼围饲之下无助地且惊恐地大哭,他在这里被人折辱,他却始终都没有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

  这些人不是赵景行的朋友吗?不是连同赵景行来给他送惊喜的吗?既赴赵景行邀约的宴会,既知自己是赵景行的爱人,又怎么可以这样……

  席间众人在被锦画无厘头的话怔住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俄而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得东倒西歪!

  锦画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处在这一片笑声中,只觉得浑身都冰凉入骨,转身便往门外跑。

  “吱呀——”大门敞开,涌进的只有夜风,没有赵景行。

  身后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赵景行还在大宛国做生意,怎么可能会在这?”

  又有人笑问,叽里咕噜的,大概意思是:“小美人,赵景行是你甚么人啊你这么在意他?”

  “哦?不会是小情人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堂中再度哄笑起来,“赵老板出手阔气,为了答谢我们与他签订永久经贸契约,特地出钱请我们来这里玩,原来他这么有诚意,连自己的情人都舍得拿出来给我们玩啊,啊哈哈哈哈哈——”

  “甚么情人,一个娼妓而已!”有人接话,“赵老板年轻有为家财万贯,多少干净美人往上倒贴,他怎么会拿一个肮脏的娼妓当情人,玩腻了当然随手当人情送人啦!我们可是签了他那么大桩的生意哟!”

  “……”锦画发了疯般欲往外跑,长长的纱带却被人从后踩住,紧接着往后猛拉!他发出绝望崩溃的哭喊,上手胡乱去扯手臂上缠绕的纱带,可那些人的力气太大了,还不等他成功将纱带扯开,那些人已经扑上来拽倒他,将大门关紧。

  “哈哈哈哈哈!”五大三粗的商人团团包围过来,锦画身上的衣裳、纱带、细碎的铃铛崩落一地。

  他们痴痴地笑着,暴露出一身的腐臭。

  “小美人儿,赵老板和他的助手可真是好人啊,我们身上有点病,多少年都没有碰过你这么好看的美人儿了——要不是他和他助手介绍,我们哪有幸得知遥远的中原地界,竟藏着你这么一颗漂亮的黑珍珠呀。”

  “嘿嘿嘿嘿~”男人们身上布满了菜花一样暗红色的密集凸起。

  “给你摸摸~虽然我们有病,但我们大啊!人又这么多,一定能好好满足你的,小美人儿~”

  他们撬开了坚硬的蚌壳,直取柔软腹心里漆黑圆润的黑珍珠。

  珍珠便碎了。

  “你们是谁……到底是谁?!”锦画崩溃尖叫大哭,他逃不开躲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自己掉下深渊,再无重回光明的可能。

  “是赵景行让你们来的吗……”

  “他怎么和你们说的?是他让你们来……”说不下去了,锦画失声痛哭,挣扎无门。

  “为甚么这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