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过年一向有守岁的习俗,除夕这一晚阖家欢聚,屋内遍燃灯烛彻夜不灭,家人围坐炉旁闲聊,通宵守岁,象征着将一切污秽邪祟驱走。
他们仨睡了一整个白天,加上烟火噼啪声久不停息,此时自然是没有睡意了。小九好像总有话要讲,嗫嚅了半天,珠碧也没有听懂他到底要表达甚么东西,不耐烦了伸脚踹他屁股,道一句:“不知道说甚么就不要说,一边儿玩去。”
小九气呼呼地拍了拍屁股,哼一声:“见色忘友,懒得理你。”
过年还有一个针对小孩儿的习俗,小九想要的自然是一个大大的红包了,以往在南馆珠碧都很及时地包个大大的红包给他,还会与他说一堆吉祥话,这回有男人在身边了,就把自己忘了!
看着小九气呼呼的背影,珠碧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知从那里掏出来一个大大的鼓鼓的红纸包:“小九,看看这是甚么。”
他只想逗逗这个傻孩子,其实并不曾将这事儿忘记,他是自己最亲近的孩子了,忘了甚么,都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可小九气得半死,头也不回:“我现在不想理你了,你一边玩儿去罢你。”
“那挺好,省了好多钱。是你自己不要的啊!可别说我没给。”珠碧还未将红包揣回怀里,小九就如离弦的箭般掉头冲了回来,一改方才的态度:“嘿嘿,相公最好了,恭喜发财!”
小孩得了个足足装着一百两银票的大红包,兴奋地简直要原地蹿上天,以往在南馆过年时可没有这个待遇,这是相公出手最阔绰的一次。
看着小九开心,珠碧也高兴,拍拍他的头,语重心长道:“得了大红包,自己好好存着,来年喜欢吃甚么就自己去买,不要委屈自己。更不要全往家里寄。”
小九的家庭并不怎么好,他爹是个赌鬼,回回赌回回输,仗着自己儿子在南馆伺候男妓挣得多,三番两头来要钱,小九心肠软,经不住他好磨歹磨地,往往自己的薪俸才一发下来,他爹就连哄带骗地全卷走了。
珠碧敛了笑容,道:“你那赌鬼老爹下回再找你要钱,你就与我说,我亲自会会他。”
小九知道自家相公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老爹要是碰上他,一定会被他损得体无完肤的。终归那是生自己的父亲,到底是狠不下这个心罢了。
不然好歹也是南馆里头伺候红牌的小童,怎会连一包糖炒山楂都舍不得买呢。
小九紧紧捏着红包的一角,红纸都把他的指头染红了,他撇着嘴嗫嚅了半晌,才小声道:“相公,可他毕竟是我爹……”
一听这话,珠碧就气不打一处来,坐直了身子,面色不善,显然是生气了:“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坐享其成等着人来供奉!你在馆里头鞍前马后地伺候人,还要看姚老狗的脸色,挨他的打,受得这些委屈你那赌鬼老爹心疼过你么?”
珠碧一把将他拽过来,严词厉色地凶他:“下回再让我看见你把月薪都给他,我就让姚老狗断了你的薪俸!”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小九是既感动又心酸,憋着满眼滚烫的泪,将眼睛都蛰酸了。吸了吸鼻子道:“可是他没有钱的话,赌坊的伙计要打断他的腿的……我,我不忍心……”
珠碧寒声道:“断了就断了,断了正好,我就不信他没了腿还能往赌坊爬!”说着,珠碧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戳他的脑袋:“他当年都能忍心把儿子卖到妓馆里换钱去赌,你如今又有甚么不忍心的?傻不傻!”
小九原是要被他爹卖来南馆做娼妓的,可是长得属实寒碜,姚老鸨是说甚么也不收,不过好在他人聪明麻利,做事也周到,架不住他爹死乞白赖地求,最后答应让他留下来伺候男妓,虽然没有卖身那笔丰厚的钱,但好歹每个月都能赚钱了。
南馆里伺候人,只要能把红牌伺候好,来自红牌额外的奖赏也是不会少的,收入便还挺可观。
可即便如此,天下间也没有这样做人父亲的,把自己亲生的孩子往南馆那种地方丢。偏生这傻孩子还一股脑地把钱往他爹怀里塞,自己辛苦挣得血汗钱不知道心疼么?珠碧当真觉得,他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
原本在小九之前,红牌们并无专门贴身伺候的小童,在珠碧之前,红牌们都是由新进馆的雏妓伺候的,正好可以一边伺候一边向红牌们学习媚术,但发生了云舟被珠碧算计死的那件事之后,便不再让雏妓来伺候红牌了。
小九他爹将他硬塞进来后,姚鸨头便干脆从外头招些其貌不扬的少年来伺候红牌,那些个小雏妓们可以专心被调教,不去伺候红牌的生活起居,便不用多挨那些毒打了。
在珠碧还是雏妓的时候,不知挨了云舟多少打,到他这就改了,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不过也多亏了小九的死鬼老爹,他才能得这么好的孩子伺候。
这或许是上天给他珠碧为数不多的恩赐罢。
见小九要哭不哭地憋着泪,身旁的小珠儿怒目圆瞪,凶得很,灵鹫竟当起了和事佬的角色,拍了拍珠碧的头:“怎么这么凶?孩子都要被你吓哭了。”
过年还有一条习俗,不能骂小孩儿。
可珠碧是真的生气,这孩子哪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亲情绑架着,珠碧今日非要把他这根筋扭回来不可。
灵鹫拍拍小九的胳膊,道:“下回回去了,我往你父亲身上下道禁术,让他看见赌坊就不自觉拔腿跑,这样你父亲就不会沉迷于此了,如何?”
小九眼睛放光,一脸崇拜地看着他:“真的吗神仙大官!您也太厉害了!”
珠碧环抱着胸,悻悻地哼一声:“帝君好大的本事。”
灵鹫但笑不语,事实上,禁术这道术法以往在天上时时对自己的徒弟用,别看兰泽现在稳重,许多年以前的年少时光,那是跳脱得很,时常放着一堆课业没做偷溜下凡去。灵鹫去十趟泽兰殿有九趟都不见他人影,只有殿上散落一地乱七八糟的谷物。
某一天帝君发火了,便直接将他提溜回来下了道禁术,令他一靠近南天门就不由自主地拔腿往泽兰殿跑,这么过了几百年,这逆徒的法术总算精进了。
该说的都说了,毕竟大过年的。珠碧神色缓和,绽开个笑容:“好了,想些开心的事,可别掉眼泪啊!大过年哭可太不吉利啦,今年怕不是得天天哭哩。”
凡间有这样的说法,年节哭,日日哭。珠碧可不愿他今年受委屈,日日以泪洗面。
小九将眼泪蛰了回去,破涕为笑,将红包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回到屋里头将那大红包压在枕头底下。
那四四方方的红包里头包着的不仅只是银钱而已,更有长辈对后辈寄予的厚望,希望其平平安安,在今后的日子里无疾无灾,顺遂美满。
小九得了红包自然是高高兴兴的,而在珠碧的印象中,他最后一次收到红包,应当就是九岁那年的大年初一清晨,他一睁眼,便见父母亲笑着来到他的床边,分别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红包,里头虽然只有几枚铜钱,却寄托着父母沉甸甸的爱意与期许。
珠碧犹记得他欢天喜地接过红包时,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对他说:“愿我儿日后平安顺遂,无忧无苦。”
与父亲那句:“祝我儿今后平步青云,鹏程万里!”
恍惚一回想,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自己并没有如母亲希望的那样平安顺遂,无忧无苦。更与父亲祝愿的平步青云,鹏程万里没有半毛钱瓜葛了。
所以说命运由来无情,所有的美好祝愿,也终归只是一句好听的话而已。
在那之后,珠碧再也不曾收过红包这样的东西了。在被拐进南馆之后,他就只能一个人面对晦暗的人生,没有长辈的庇护,他就不再是孩子了。
正伤神间,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红通通的物事,将他的思绪给拉回来,待定睛瞧仔细了,竟是一个比他包给小九的那个还大,还鼓的红包。
错愕地顺着那拿红包的手看过去,是灵鹫在温柔地笑着,满目温情地看他。
珠碧喉头一紧,忽然间感觉有些说不出话来。
灵鹫将红包塞到他手里,笑道:“这也是你们人间的习俗么?既如此,你也应该有。”
那红包沉甸甸的,不知道这位法力通天的帝君到底往里塞了多少银票,果然变出来的不是自己挣的血汗钱,包起来是一点没心疼。
他说:“愿珠儿日后从心所欲,无劫无灾。”
热烈而真挚的眼眸中似是盛了满天星斗,在熠熠闪光。他的明珠此生受过太多磨难与屈辱,灵鹫所求,便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等到寿数尽了,他就可以带着他的珠儿回到天庭,此后人间千万般污秽,都再无法沾染他半分。
珠碧笑,却笑得极不自然,一颗心感动得快要化了:“帝君……我早就不是小孩啦。”话这么说,手却将那红包攥得紧紧地,捂在胸口,暖了整个身子。
凡间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这么来说,他确实已经过了领红包的年纪了。
灵鹫道:“我已忘了自己的年纪,只知道混沌天地初开时我便存在于三界之中,所以我大你不知道多少岁,在我眼里,你可不就是个孩子么?”
珠碧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像是进了沙子,迷蒙得连眼前事物都看不大清了。
少顷,一颗水珠啪地一声,落在了红纸上。
扭头一看,他早已泪珠涟涟。灵鹫赶忙扶过他的头,倾身,吻上了他的眼。亲吻如羽毛般轻轻落下,像是天上落下的甘霖,将珠碧一颗历尽尘污的心涤荡得干干净净。
柔软的唇贴上那氤氲着水汽的眼时,那泪珠落得更快了。怎么吻都吻不掉,灵鹫叹了口气,语气中略带责备:“不是说年节不许掉眼泪么?方才还教训小九来着,自己哭起来倒是一点不知道收敛。”
珠碧笑着抹掉眼泪:“有的眼泪是控制不住的,所以我也没有办法。”
他可以受尽苦难委屈都不掉一滴泪,即便当初萧启用马鞭将他抽的皮开肉绽,他也能抬头笑得出声来。偏生灵鹫对他的每一回温柔与偏爱,都让他忍不住泪洒衣襟。
像不像地狱里受刑的魂灵?受惯了撕皮抽骨的无边苦楚,已经痛得麻木了,眼泪都流干了。可某一日忽然降临一个全心全力保护自己的救星来,便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了。
云舟便是如此,杨清逸只不过是个匆匆路过的人,只不过与他援琴鸣弦了个把月,就令他葬送了一条命。
我呢……帝君啊,若是有一天你走了,珠碧又该怎么办呢。
珠碧告诫过自己很多很多次,不能再步云舟的后尘。可到现在,自己却沦陷得比他更深。珠碧问自己:我能比云舟无情么?
可情之一字如跗骨之蛆,终归人心非铁,做不到的。
做不到的。
作者有话说:
前文说过珠碧的爹是个落榜秀才嘛,所以就把未尽的心愿往儿子身上套,小珠珠是个非常勤奋好学的小孩,如果没有被拐的话,凭他的才华他一定已经当大官了。
帝君超好,有木有?你也是孩子,嗷嗷甜,不甜不要钱。
Ps:第十九章 已解除锁定,家人们记得结合上下文再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