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古代言情>蒙尘珠【完结】>第14章 东窗事发

  ——此琴,并非灵犀。

  珠碧心中如遭一记重锤,将眉一皱,檀口微张,脸上浮现出一丝薄怒:“这等事情,爷可别胡诌!”

  那人十分肯定:“杨清逸前辈还未入仕时,曾与另一乐坛名家于西陵山枕风台上斗了一天的琴,在下有幸,曾亲耳听到杨前辈以灵犀琴弹奏《胡笳十八拍》,其声如金玉,气贯长虹,将山中百鸟都引来了。”

  恩客提及此事便不由得面露崇敬之色,抱起面前琴摸上琴身细细摩挲:“此琴显然是有意模仿灵犀琴的外形,但外形易仿,琴声难仿。我方才拨动此琴,其声既浊且涩,与真正的灵犀琴相去甚远。”

  知道了真相的珠碧骇然当场,却留了三分窃喜,此琴若真是假的,便说明云舟给他的就不是真的,真琴必定还被他藏在锁云台里,难怪当时王爷要他交出琴来他反应那么小,原来他早就留了这一手。

  此番捏住了云舟的大把柄,有这人在,扳倒云舟已不是难事。

  虽知如此,珠碧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事有变数。后来几经谋划,终于当着萧启的面拆穿了一切。

  起初云舟面如止水波澜不惊地否认,直到萧启的近卫抱着真琴出现在众人面前,与假琴放在一块时,云舟才彻底慌了神。

  肝胆俱裂地望向萧启,幽深的眼眸里竟含了几分令人胆寒的笑意,他转动手中茶杯,不言一语。

  云舟跪下求饶,认错,可萧启怎会轻易放过他。

  手中滚烫热茶从他头顶缓缓浇下,茶汤从乌黑发间渗出,流过他惊恐万状的美丽脸庞,轻轻一声叹息:“爷给过你机会,是你执迷不悟。”

  “珠碧和本王说这一切的时候,爷明明是相信你的。”

  不论如何,这是萧启的真话。

  他看着云舟长大,捧着他出名,虽然他暴虐成性阴晴不定,但心底云舟总归占有一席之地。

  或许没人相信,但这确是事实。

  “王爷——”云舟肝胆俱裂,浑身战栗着,他不知该说些甚么来挽回此时的局面。不,确切来说,他不知该怎样才能救自己一命。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或许说甚么都无法改变下场了。

  萧启牵起他的双手,与他十指相牵,细细摩挲着他修得圆润白净的指甲,深沉注视着,道:“你曾和本王讨要的介子丘的‘双飞翼’琴,爷早些时候已让人花高价将他拍了回来,本打算找个好日子送给你,如今看来,你已配不上它。”

  侧头吩咐身边近卫,挥了挥手,只云淡风轻吐出两字,道:“砸了。”

  云舟如雷亟顶呆坐在地,等回过神来,却见他身边近卫以上前一步拿起真正的灵犀琴,云舟无助地张了张口,半天喘不上来气:“爷!王爷……云舟知错了,求爷手下留情,不要砸了它!”

  萧启充耳不闻,只将他的手指捏的更紧,近卫并无拖延,已将琴高高举起——

  不……不可以。

  云舟死死盯着近卫缓缓举过头顶的灵犀琴,那是他活着的唯一寄托了,不能摔……

  不能摔。

  不能摔!

  “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连珠碧也想不到云舟竟然敢挣脱萧启的束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强夺灵犀琴!

  萧启也没想到,那一惯柔弱的,温顺的云舟竟有如此破釜沉舟的勇气。

  惊讶过后席卷上颅脑的是滔天的怒意,从没有人敢公然挑衅自己的权威,区区一个男妓,定是不想活了。

  近卫一时反应不及,灵犀琴竟叫他劈手夺了去,云舟紧紧抱琴入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

  彼时他头发散乱满脸涕泪,口中喃喃自语:“琴在我在,琴毁……我……亡。”

  “琴在我在……琴毁我亡……”

  “琴在我在……琴毁我亡……”

  一连喃喃了三回,到了墙角,已是退无可退。

  萧启怒极反笑,起身一把拽住云舟乌黑的长发往后猛扯:“想死?好啊,在这之前,爷会教你领教领教,何谓生不如死。”

  云舟还是没能护住他的灵犀琴,萧启将他狠掼在地上,近卫生铁似硬的拳脚踹上他柔软的肚子,云舟痛极,再护不住怀中灵犀,被近卫劈手夺了去。

  后只听闻一声闷响,浑身是伤的云舟肝胆俱裂地抬头,只见满眼玉轸抛残,金徽零乱,乌木琴身裂作了两半,入眼皆是狼藉,连着胸腔里一颗遍布疮痍的心,也一同碎了。

  手脚并用地爬过去,颤抖着手,像是给至亲人收尸一般地崩溃,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为甚么……”

  为甚么呢?明明只是一点点念想而已啊……一把琴罢了,为何就是不肯容它。

  罢了,事到如今,横竖都是死,这么多年被困于掌中,凌辱,折磨,早已经受够了。

  明明一开始所求不过只是活着而已。

  后来天长日久承受着萧启无尽的折磨,原是快要撑不住了,所幸杨清逸给了这黑暗中一点点光,云舟想为他活着。

  如今人去琴毁,没了念想,实在是不想再忍了。

  甚么狗屁王爷,甚么尊卑贵贱,死了都是一抔土,谁又比谁高贵呢?

  决意赴死之人有无惧一切的勇气:“萧启,杀了我!”

  珠碧咂舌,他竟敢竟直呼王爷大名,怕是不想活了。

  萧启并无想象中那样暴怒,只淡漠道:“我说过了,没那么便宜你。”

  云舟咧嘴一笑:“你知道为何谢大人总躲着你,不理睬你么?因为你就是个错投人胎的恶鬼,生下来就没人喜欢!你娘是个下贱洗脚婢,你父皇不喜欢你,所有人都不喜欢你!那些明面上臣服你的;献媚于你的;惧怕于你的,背地里都盼着你去死!”

  “最想你快点死的人就是他!人家恶心透了你,你还要贴上去讨好他,你要是真心爱他,就快点去死!”

  一个谢寻,足以让萧启彻底发疯,没有人敢这样激他。

  若不是万念俱灰,云舟又怎敢说出这样的话?他的确是不想活了,激怒他将自己杀了,这荒唐的一生,快点结束才好。

  听至此,萧启几乎是暴跳而起,此时他只想弄烂眼前这贱人的嘴,四下环视,终于目光落在一边碳火中那咕嘟直沸的白银茶壶上,萧启大步走上去提过滚烫茶壶,银把手温度极高,侍茶人须以凉水浸湿的布巾垫着才能不被烫伤,而萧启盛怒之下竟也毫无察觉。

  他侵到云舟身边,一手猛掐住他下颌,迫他张开嘴,而后竟将细长的壶嘴硬生生捅进他的喉咙,霎时滚烫的茶水尽数入侵脆弱的喉管,云舟被烫得目眦欲裂,昏死过去之前,凶狠的目光投向了珠碧,痛极了,恨极了。

  珠碧瑟缩在一旁,不敢再看,再听。

  这一瞬间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似乎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与云舟都是一样的,命如草贱任人拿捏,焉知此刻他的下场,不会是自己将来的写照?

  好像是已经死了,云舟觉得身体轻轻地,终于结束了么?

  没有。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来,又将他拖入现实。

  喉咙好疼,铁锈的腥味从胃里直往外散,一口一口的鲜血从嘴里往外流,是胃壁,喉管,口腔被烫坏后沁出的血,无法下咽只得从口腔里流出来。一股一股,疼的没有办法再发出一声哼鸣,满目充血的双眼已看不清任何景物,只糊里糊涂地察觉有人将自己拉拽起来,分开了自己的十根手指…

  痛,侵入骨髓的剧痛沿着每一寸神经直达大脑与心脏。痛的想要大叫,却只能呕出满嘴的血。

  原是萧启拔出近卫腰间的佩剑,硬生生斩断了云舟的指头。

  人痛到了极点,便也就麻木了。十指全数断开,云舟仰面倒在地上,将残缺的手举到眼前,入目一片残红,光秃秃地。极力瞪大了双眼,总算看清了,血红碎肉中嵌着森森白骨,真难看。

  一声冷笑从头顶传来:“当初是你父母跪在本王车驾前,求本王给你一口饭吃。你如今的地位、荣誉;吃的穿的都是本王给的。你敢得罪我,你就甚么都不是。是你把自己逼上绝路,莫怪本王心狠。”

  地位?荣誉?

  呵……

  这番话听在耳朵里,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可剧痛蹂躏过后的身体,即便再有不甘,也无法再有任何动作了,唯有泪水不断滚落脸颊。

  实在是好累。

  全身连带着灵魂都被拖进昏暗的沈水之中。

  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甚么,一心只求速死的云舟已无心去想。

  之后的日子,萧启并没有再来过,而云舟的口腔,喉咙,食管与胃全数被烫坏,得不到王爷的恩赦,南馆上下无人敢医治。就将它随意扔在南馆一处旮旯角落里,即便不再添新伤,无法进水进食的折磨就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南馆本就是个落井下石最狠的地方,红牌一朝失势,自然人人来欺。

  彼时珠碧已彻底顶替云舟的地位,成了整个荆都最受欢迎的新红牌。欢场从来无情,没人会同情一个娼妓的下场,只要有新人来替,上一个是死是活于他们而言又算得了甚么?

  第六天了。

  正是腊月初八,天空砸下了豆大的雨点,愈来愈急,愈来愈密。不出片刻便将人淋个透湿。

  今天馆里分发腊八粥,云舟看着来往的仆役手中腊八粥,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实在是饿极了。

  整整六日没有进食的胃饿得一阵阵痉挛。

  可往来人脚步匆匆,没有人敢触了王爷的霉头,不知死活地为他停留片刻。

  可笑罢!当年为了一口粮堕身南馆,浮沉十余年,尝尽了血泪荣辱,到头来,还是步了前尘。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自己勇敢一点罢,这一生虽不能选择命运,但却可以让自己死的有尊严一点。

  是夜凄风苦雨,惊雷怒号,时至丑末寅初,整座南馆立在深夜的雨幕中,因着大雨少客,灯熄了大半,平时最是纸醉金迷的风涛卷雪阁也不例外,那是南馆建得最高的主建筑,此时像是沉默无言的巨兽,伴着划破天宇的雷鸣,嘶吼着要将人吞下腹去。

  珠碧举着油伞是去送客的,回程时紧了紧身上厚重的毛氅,原就是三九的天气,又逢冬雨袭人,不由得加快脚步,直到风涛卷雪阁前,一道闪电撕开天幕,照亮漆黑的夜,他怔怔地止住了脚步。

  待看清了眼前景象,一阵胆寒从心深处满溢上来,原还有些温度的身躯,霎时冷了个彻底。

  只见风涛卷雪阁阁顶,一团青白人影刺人双目,云舟一身单薄青衣在风中摇摇欲坠,电光石火间,珠碧看见了他惨白如纸的脸,一如鬼魅。

  一阵风过,卷掉珠碧手中油伞;也卷过风涛卷雪阁顶,几乎是同一刻,那阁顶的青衣人影如断翼蝴蝶般坠下——

  咚——

  一声闷响,流到脚边的血,空洞如死灰的眼,自此成了珠碧心中永远挥不去的阴霾。

  作者有话说:

  梆……便当了。要相信这是本文领便当姿势最舒服的一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