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岸搜寻了十余里, 暂时没有搜索到踪迹。”

  “数十艘渔船搜过,没有在水中找着。”

  “沿街的商贩都问过了,没人见到过什么特别漂亮的小孩儿, 要不您再问问殿下详细的特征……”

  “主子!找到了点东西!”

  展戎急匆匆地越过其他人, 快步走到萧弄面前, 双手奉上一个打磨得很精细的竹制画筒:“方才属下在上游花街附近的巷子里,找到了小公子每日坐的那辆马车, 在里面发现了这个,里面是一幅画。”

  萧弄的面色辨不出喜怒:“打开。”

  展戎应了声,麻利地将里面的画卷取出, 徐徐展开。

  那是幅寒梅栖鸟图。

  寒梅与落雪点染灵动, 枝上栖着几只圆滚滚的小鸟, 左边的扑腾着翅上的雪, 中间的脑袋上顶着雪,歪着脑袋栖在枝上,最右边那只压弯了枝条, 仿佛摇摇欲坠,随时会伴随着积雪将梅枝压折。

  整幅画的笔触十分清丽细润,意趣盎然, 很有特色。

  看成色,是这两日才画好的。

  前两日钟宴笙神神秘秘的, 说亲手给他准备了个小礼物。

  便是这幅画么?

  萧弄的眉梢挑了挑,指尖摩挲了下画中小鸟的羽翅, 圆蓬蓬的小雀儿画得极生动, 仿佛能触碰到细绒的羽毛温度。

  心头因为担忧和不可置信生出的蓬勃怒火, 突然就灭了一大截。

  跑归跑, 还知道用心给他画这么一幅画。

  他的手指落在颈侧的咬痕上, 略微摩挲了一下。

  是那只小雀儿气急了含着泪咬的,使劲磨了好几下,于萧弄而言不痛不痒的。

  一大早跑了,不敢见他,是害羞了么?

  那小孩儿的确脸皮薄,不小心读到本艳俗话本都会羞得结结巴巴。

  昨晚是被他哄着说了些难为情的话,说一句,少年浑身的红意就添一分,耳垂尤其像红珊瑚,薄薄的一片红。

  萧弄的心情莫名又好了些,抬手将画接过来收好,头也不抬道:“回别院。”

  不找人了?

  展戎都准备问要不要去安平伯府要人了,闻言不免愣了下,不敢质疑萧弄的决定:“是。”

  萧弄闲闲靠坐在马车里,忍不住又展开画细细观赏。

  希望那小孩儿别羞恼太久。

  最好下午就回来。

  多亏了这些日子频繁出城,熟悉了一些京城的小道,回侯府的路被缩短了许多。

  钟宴笙完全是吊着一口气在坚持,回到侯府,甚至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考虑他彻夜未归,淮安侯和侯夫人有没有发现,会是什么反应。

  一进屋,他只吩咐了云成一句,不许任何人进屋,便再也没有力气,褪去身上湿乎乎的衣物,一头栽进被子里,昏睡得人事不省。

  这一觉睡到了申时三刻,钟宴笙才在强烈的饥饿感里醒过来。

  屋里静悄悄的,云成很听话,没有让任何人进来。

  眼皮仍是沉重酸涩得睁不开,钟宴笙昏昏沉沉的,碰了碰自己的额头,感觉有点发热,但居然不严重,像是稍微着凉。

  昨晚先是被下了猛药,又在冰冷的河水中飘落许久,还被弄到大半夜……钟宴笙本来还以为等自己醒来后,会病得爬不起来。

  没有太严重真是万幸。

  钟宴笙心底松了口气,努力睁开眼,终于有了点闲暇感受到身上的不适,伸手把床边的衣袍拉过来胡乱往身上套了套,小心翼翼从床上爬起来。

  结果脚沾地的瞬间,小腿没骨头似的一软,腰胯以往也漫上来难以言喻的疼痛,钟宴笙砰地就跪倒在了毯子上,呼吸都停顿了几瞬,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现在都这么疼了,万一被定王找过来,也不知道会有多疼。

  据说得罪了定王的人,会被吊起来,剥皮抽筋,皮在墙上风干,尸体大卸八块。

  而他把定王给强上了。

  定王若是抓到他,会把他吊起来,大卸八块。

  钟宴笙越想越害怕,在地上趴了会儿,回过神来,注意到自己的手按在一条薄薄的白纱上。

  是萧弄覆在眼上遮光,又被他抓出来绑腰带的那条白纱。

  之前他没注意,现在才发现,这条白纱并非寻常的纱布,触感极为细软丝滑,如云如雾,想必是极为名贵的料子。

  钟宴笙指尖一缩,顿感烫手极了,如临大敌地盯着薄纱,慌里慌张的,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处理方式。

  这可是萧弄的东西。

  他不敢丢,更也不敢烧,不知道放哪儿好。

  纠结了好一会儿后,钟宴笙把白纱抓起来,攀着床爬起身,努力将它塞进床头层叠的纱幔里层。

  都是纱,混入其中,没看到就不存在。

  钟宴笙心里念念叨叨,如果定王殿下真找到他了,万一向他讨要呢,说不定还回去了,还能得到一线生机。

  折腾了一通,身上黏腻的不适感愈发严重,钟宴笙喜洁,从来就没这么脏兮兮过,实在是受不了了,一步一挪地移动到门边,拉开条缝探出脑袋。

  云成坐在廊边守着门,跟几个熟悉的小丫头说着话,就听到后边传来幽幽的沙哑声音:“云成,让厨房备一下热水,我要沐浴。”

  云成担忧了好久,听钟宴笙的话又不敢进屋,闻声惊喜回头,见到钟宴笙,不免愣了下。

  小世子满头乌发如云似的,松松散散地披着,衬得脸庞格外雪白,眼下的点点青黑很明显,分明是掩不住的疲倦,却又因为湿红得过分的唇瓣,透出一股颓然的糜艳来,惹眼极了。

  像极了被人刚摘下来,还沾着露,揉弄得近乎破碎的柔软花瓣。

  云成和边上的小丫头不敢多看,慌忙应了:“少爷,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厨房还温着午饭,沐浴前用一些吧?”

  钟宴笙按了按空荡荡的胃,虽然饿极了,但没什么胃口,恹恹地点头:“搁在外间便好,不要进来。”

  等用了午饭,热水也烧好了。

  钟宴笙泡进浴桶里,洗着洗着,差点又睡过去,想到定王,又悲伤地打起精神,勉强沐浴完,他让人将铺盖全换了一通,摸摸自己微微发烫的额头,叮嘱道:“我还想再多睡会儿,睡醒前不要打扰我。”

  云成很想知道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欲言又止了下,把话吞回去:“是,少爷,您安心歇着。”

  钟宴笙刚想关上门,又想起个事,嗓音沙哑:“这几日无论谁来找我,都帮我拒了。”

  他昨天打了孟棋平一巴掌,孟棋平可能还会来找他麻烦。

  没找对哥哥,莫名其妙被孟棋平缠上,现在还不小心招惹了定王殿下。

  前途一片惨淡,但钟宴笙累到了极致,暂时提不起精神去想这些了,十分委顿地回到床上,困倦地再次合上了眼。

  睡梦里仿佛还有混杂了药味的冷香,萦绕不散。

  这一觉越睡越沉,中途外头响起了两次人声,头一次钟宴笙迷糊着醒来,听到外头是很熟悉的温柔女声,可惜眼皮酸涩发沉得厉害,挣扎了一下,一闭眼又睡死了过去。

  第二次被吵醒,是道陌生的温雅声音,钟宴笙在脑子里转了一圈,确定自己没听过,又安心地继续睡了过去。

  他以为自己只是睡了会儿,岂料是昏睡了快两日。

  直到第二日晚上,钟宴笙再次被声音吵醒。

  这次的声音比前两次都大许多,有人推开门进了屋,还有压得很低的说话声。

  钟宴笙的意识已经清醒些了,但身体还没醒过来,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坐在了他身边,掀开被子,想把他的手腕抓过去。

  刹那之间,钟宴笙想起手腕上还有被捆过的痕迹,吓得指尖一抖,缩回了被子里。

  对方只得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又窸窸窣窣了一阵,一板一眼回道:“夫人,小的观小世子面色苍白,潮热盗汗,不像是受了风寒,倒像是肾气亏损,阳气虚衰,让厨房备点人参益气汤药便好。”

  侯夫人的声音随即响起,怒不可遏:“胡说八道!你这庸医,我家孩子很乖的,从不会出去鬼混,怎会肾气亏损!”

  钟宴笙:“…………”

  后面又有几句对话,钟宴笙在听到“肾气亏损”时,就心虚得直冒冷汗了,没注意听。

  肾气亏损……

  肾气亏损……

  他对不起娘亲的信任。

  他不仅出去鬼混了,还把定王给强上了。

  还厮混了整整一晚上。

  直到现在,后腰以下都还残存着某种感觉,钟宴笙脚趾蜷缩,羞愧得无地自容。

  也不知道定王殿下消气了没有……疼的是他,努力的也是他。

  他底气不是很足地想,定王殿下也、也不算很吃亏吧。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钟宴笙彻底醒了过来,只是不敢睁开眼面对侯夫人,乱七八糟想了一堆,他们似是说完了,脚步声渐渐远去,轻手轻脚合上了门。

  钟宴笙是一点睡意也没了,心里长长松了口气,模糊地睁开眼。

  可能是为了怕他醒来灯光刺眼,灯盏被挪到了外间,床周一片昏暗。

  而在他的床边,静静地坐着个人。

  外间的烛光“啪”地轻微响了一下,烛光跃动着,隐隐映照出那人端正的坐姿,目光似乎正落在他脸上,凉凉淡淡的。

  万万没想到屋里还有人,钟宴笙头皮一炸,噌一下坐起来,连连后退,因为长久的睡眠,嗓音绵软又沙哑:“谁?!”

  椅子上的人一动未动,声线温和优雅,说话带着笑意:“母亲不在,不装睡了吗。”

  听到“母亲”二字,钟宴笙怔了怔。

  他好像在睡梦中听过这个声音。

  侯夫人之前也说过……准备将真世子接回来。

  天幕上乌云被风吹散,月色入了窗,流水般逐渐倾泻在床边的人身上,勾勒出一张与淮安侯有五分相似、眉目还带有三分侯夫人温柔韵致的脸。

  面容露出来的瞬时,那人的脸色显得很温柔,十指交握在怀,微微笑看着他:“久仰。”

  “我是钟思渡。”

  已过酉时,长柳别院内灯火通明。

  在河里游了一圈的楼清棠捧着个茶盏,发出一声惊天爆笑:“啊?所以那小美人睡完你就跑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出现?哈哈哈哈我的无量天尊啊!”

  萧弄面无表情:“闭嘴。”

  难得见萧弄吃瘪,还是在一个来路不明的小美人身上吃的瘪,楼清棠不仅不闭嘴,反而更来劲了,笑个不停:“要我说,你是不是不行,被嫌弃了啊萧衔危?不要讳疾忌医啊,说出来我给你开两剂药补补嘛,我那天都说了让我来……”

  话没说完,一只茶盏杀气腾腾地迎面飞来,楼清棠险险避开,低头一看,十分可惜:“哟,珍品建盏啊,难得一见的窑宝呢。”

  萧弄:“滚。”

  楼清棠一看他脸色,才发现萧弄不是在开玩笑。

  这架势简直比头疾发作还恐怖,他顿时不敢再待下去,带着股纳闷劲儿赶紧溜走。

  楼清棠火上浇油完溜了,展戎就跑不掉了,硬着头皮跨进书房:“主子,城里城外沿途都派人守着了……没见人来。”

  座上一阵沉默。

  许久没听到萧弄的答复,展戎悄悄抬眸瞅了眼。

  萧弄靠坐在书案前,正慢条斯理将一条红色的细抹额往左腕上缠,动作轻而缓,却看得展戎眼皮狂跳不止,赶紧又将头低下。

  “吩咐下去。”过了会儿,他终于听到萧弄开了口,“明日回京。”

  从关外回来后,萧弄借口养病,待在别院里冷眼看京城局势,避了有一段时日了,现在若是回京,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展戎心里一惊:“主子,可要做什么安排?回去是要?”

  萧弄的薄唇掀了掀,吐出两个字:“捉鸟。”

  次日午时,钟宴笙有些僵硬地坐在饭桌前。

  近来朝中事务繁重,终于在休沐日抽得空的淮安侯依旧衣冠整肃,坐在他斜前方。

  侯夫人带着一贯的温柔笑意,坐在左前方,向他介绍道:“迢儿,这是哥哥。”

  而对面坐着的、与俩人有五分相似的少年彬彬有礼地开了口:“前些时日我生着病,父亲母亲怕我传染旁人,让我在外修养了一段时间,现在才得以相见,万望莫怪。”

  钟思渡容貌俊雅安静,说话和风细雨的。

  与钟宴笙梦中那个让侯府鸡犬不宁、家破人亡的“反派”全然不同。

  和昨晚钟宴笙睁眼之时,坐在床边淡漠看着他的那个人,也仿佛不是一个人。

  钟宴笙瞅着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违和,但他能察觉到,淮安侯和侯夫人在若有似无地盯着他,很紧张他和钟思渡的关系。

  一边是从小养大的孩子,一边是流落多年的亲生子。

  钟宴笙诚挚地觉得,在寻到亲生的孩子后,淮安侯和侯夫人完全不必顾忌那么多的,对他的态度也不必那么小心翼翼,毕竟钟思渡才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为了让淮安侯和侯夫人安心,钟宴笙忽略那丝违和,望向钟思渡,很乖巧地叫了声:“哥哥好。”

  睡了足足两日,他看着像是又瘦了些,气色也略微苍白,唇色却依旧透着股糜红,将整张脸衬得愈发明艳昳丽,看人时眸中潋滟水光,像含着三分情。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钟宴笙觉得钟思渡望着他的眼里掠过了丝淡淡的厌恶。

  但只是瞬息之间,又恢复了宁静平和,他噙着丝浅浅的笑,回应道:“弟弟。”

  俩人状似兄友弟恭的这么一叫,淮安侯和侯夫人紧绷的肩线都松下去了点。

  恰好午饭也上来了,淮安侯一贯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平时一起用饭时,钟宴笙总有些跟侯夫人说不完的小话,被淮安侯斥责像只话多的百灵鸟,今天却是松了口气,不吭声了。

  饭桌上只有轻微的碗箸之声,气氛静得很。

  钟宴笙食不知味,忍不住撩起眼,偷偷瞟了眼钟思渡。

  钟思渡低头慢慢咀嚼着一片鱼肉,瞧着很文雅,一言一行、乃至吃饭的动作,完全看不出前十几年长在乡野的痕迹。

  他正偷偷觑着,钟思渡突然一抬头,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

  钟宴笙心虚得很,后者却对他微微一笑。

  钟宴笙只好仓促回了个笑,不敢再乱瞟,低头认真扒饭。

  明明跟他找错的那位阴晴不定的性子相比,这个正牌的真世子看着要和善许多,但他总感觉……这位真世子哥哥,好像没看上去那么好相处。

  但如果一开始没找错人的话,他跟钟思渡的相处,应该是能融洽许多的,说不定已经将侯府覆灭的命运扭转过来了。

  一想到这里,钟宴笙就很懊恼。

  他找错人就算了,好死不死的,居然还招惹上了定王殿下。

  也不能怪云成报错了地方,只怪他给的条件太模糊了。

  昨晚醒来后,钟宴笙问了云成,这两日都有谁来过,果然,他睡梦中第二次被吵醒,来的人就是钟思渡。

  那日钟思渡刚被秘密接回侯府,住进了钟宴笙隔壁的小院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钟思渡来到春芜院,结果因为面生,又是独自过来的,被云成当成了孟棋平又一次买通的人,很不客气地赶走了。

  钟思渡可能以为他是故意羞辱。

  换做是他,大概也会觉得是在给他下马威。

  钟宴笙咬着筷子发了会儿呆,一桌好菜也味同嚼蜡。

  好容易挨到用完午饭,可以回房了,淮安侯搁下竹箸,冷不丁开口:“回京之前,思渡在院试中了案首,今秋便要赴秋闱。”

  案首是院试头一名,钟宴笙震惊地望向钟思渡,脱口而出:“哥哥好生厉害!”

  他夸得真心实意,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几乎算得上是有些崇拜了。

  对上他这么副神情,钟思渡反倒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停顿了一下,保持谦逊的淡笑,低头敛眸不作声。

  淮安侯神色威严地转向钟宴笙:“这些日子你总往外跑,多久没有温习功课了?你书房中的闲书,我都叫人收起来了,往后跟着你哥哥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他,不准再贪玩。”

  钟思渡:“……”

  钟宴笙:“……”

  不等同时愣住的俩人反应,淮安侯一锤定音:“就如此说定了。”

  钟思渡沉默了下,笑容里多了丝勉强:“是,父亲。”

  钟宴笙慌慌地看看钟思渡,又看看淮安侯,又看看钟思渡:“爹,我……”

  淮安侯说完就拉着侯夫人起身,摆明了不容反驳,更禁止撒娇。

  钟宴笙简直头皮发麻。

  让钟思渡教他功课?

  虽然知道淮安侯是想让他们熟悉起来,打好关系,但这也太为难钟思渡了吧。

  他敢肯定,钟思渡很讨厌他。

  谁会喜欢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呢?

  果不其然,两位长辈一走,钟思渡脸上的神情便渐渐淡了下来,看也没看钟宴笙,便往外走去。

  钟宴笙有心想解释下前天的事,起身的时候腿上一软,踉跄了下,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后腰以下,还是残存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都两三日了,定王殿下还没出现在淮安侯府,不知道是没找到他,还是已经消气了。

  但愿是消气了,他又不是故意的……寻根究底,也是给他下药的孟棋平的错。

  一想到万一自己被萧弄找到,极有可能要被挂在墙上风干,钟宴笙的心情就很沉重,默不作声地跟在钟思渡后面,考虑怎么开口。

  钟思渡住的是春芜院旁边的明雪苑,两个院子隔得很近。

  他应下了淮安侯的话,但并没有兴趣教钟宴笙,心下觉得钟宴笙应当也识趣。

  没想到都快到明雪苑了,身后跟着的人脚步依旧未停,继续跟他走着。

  钟思渡步伐一顿,后背就撞上来个脑袋,听到身后传来声低低的“嘶”。

  蠢货。

  钟思渡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转过身,目光瞥过钟宴笙一直捂得很小心、吃饭时也避免露出的手腕。

  昨晚钟宴笙睁眼发现床边有人,吓了一跳,惊惧之下往后退去,没注意露出了手腕。

  那两截细瘦雪白的腕子上,有两道清晰交错的捆绑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零碎的痕迹,若隐若现地蔓延至宽袖之后,看得出被人怎样用力的爱抚过,不难想象,在衣物遮蔽的躯体下是什么光景。

  钟思渡眼里涌起几丝嫌恶。

  顶替他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的,就是这么个纵情声色、不学无术,除了撒娇卖痴外百无一用的草包。

  目光在钟宴笙的脸上转了一周后,钟思渡嘲弄地在心底补充了一下,是个漂亮的草包。

  可父亲母亲却疼爱他疼爱得很,他待在京外养病的那段时日,母亲每日来看他,总会小心翼翼地说起钟宴笙的乖巧懂事,想让他别对钟宴笙产生芥蒂。

  明明该补偿失散多年的亲生子,却还是舍不得让钟宴笙多受委屈。

  就这么个草包,也妄图留在侯府与他争。

  钟思渡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漠然地望着钟宴笙:“别跟着我。”

  钟宴笙睡了两日,骨头还是快散架的状态,不妨被撞了下,疼得眼泪花花的,揉着额头,泛着泪光的眼和他对视了一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几丝来自眼前人的厌恶与恶意。

  钟宴笙微微抿了抿唇,方才很艰难叫出口的“哥哥”是喊不出来了,想了想,轻声开口道:“你别误会,我是想解释一下,前日你来我院中,我不是故意让人赶你走的,而是……”

  “没必要解释。”钟思渡的嗓音还是很柔和,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和气,“也不必在我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姿态,我不是父亲母亲,不会被你可怜兮兮的无辜表情骗到。”

  钟宴笙愣了一下,嘴唇无意识张着:“什么?”

  那副模样实在漂亮又无辜,看得钟思渡愈发烦躁。

  装傻充愣么。

  附近有仆役路过,钟思渡低身靠近了点钟宴笙,脸上重新带上了温雅的笑意,仿佛是在和钟宴笙说什么有趣的事,低声细语:“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恶心人,我嫌脏。”

  除了孟棋平外,钟宴笙是第二次当面被人用恶劣的语言这么说,眼睛微微睁大,愕然地望着他,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一分。

  但他没吭声,只是埋下头,闷闷地嗯了声,就转身走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反应,钟思渡眉梢略微抬了下,但也没在意,维持着得体的笑意,转身进了明雪苑。

  钟宴笙感觉跟钟思渡相处,不太舒服,但没有怨愤生气。

  他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钟思渡没有指着他的鼻子骂,已经很好了。

  得知真相后,这个世子之位他本来就如坐针毡,如今钟思渡被接回来了,也该还给他了。

  最重要的是,早些让钟思渡认祖归宗,恢复身份,也能尽量避免侯府在话本里的下场。

  这么想着,钟宴笙踯躅片刻,没有回春芜院,掉转脚步,打算去找淮安侯谈谈心。

  和从前一般,钟宴笙去见淮安侯和侯夫人不需要通报,进了院子,便有相熟的侍女迎上来。

  侍女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很快就抿起个笑:“世子是来见夫人的吗?侯爷和夫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奴婢给您引路。”

  改明儿就不是世子了。

  钟宴笙心里无端感到轻松,也朝她弯眼笑了笑:“不必了,姐姐去忙吧,我自己过去便好。”

  主院里的路钟宴笙很熟悉,绕过前院,走向后花园的亭子。

  侯夫人除了礼佛外,另一个爱好便是养花,后院里种满了各色花草,离京时淮安侯着人好生照看着,老仆照看得当,回来依旧繁茂,此时正是开得盛烈的时节,夫妻俩偶尔得闲时,便喜欢坐在百花环绕的亭子里说说话。

  钟宴笙想起自己没送出去的那袋花籽,心里发紧。

  回去得藏好了,那可是从定王私宅里带出来的东西!

  靠近亭子时,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说话声模糊传过来。

  大概是已经讨论过他和钟思渡了,现在说的是其他的话题。

  “朝中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隔了片刻,钟宴笙听到淮安侯评论了四个字:“天翻地覆。”

  侯夫人惊讶:“又是怎么了?”

  “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淮安侯沉声道,“定王回京了。”

  钟宴笙到口的呼唤一停,心脏也好似跟着停跳了,睁大了眼,猫着腰蹲到亭子边,跟只生长在阴处的小蘑菇似的,默默抱膝竖耳偷听。

  侯夫人明显也吓了一跳:“回京了?怎么突然回京了,不是说在京外养着病吗?”

  “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淮安侯道,“老周托人给我的消息,说定王今早一回京,就带人去了安平伯府。”

  安平伯府?

  钟宴笙伸长了耳朵,定王去那儿做什么?

  侯夫人有同样的疑惑:“安平伯府?”

  “对,在安平伯府内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定王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淮安侯声音里也带着疑惑,沉吟了下,“据传定王此番回京,是为了找一个得罪了他的人,想必是找错地方了。”

  钟宴笙手一抖,无意识掐掉了一朵面前的木芙蓉。

  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完了,萧弄真的在找他!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酒楼里,其他人绘声绘色说的定王传闻。

  他们说萧弄睚眦必报,别人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原模原样、再加十分地还回去。

  说他不仅会把得罪了他的人挂在墙上风干,还会生啖仇人血肉。

  钟宴笙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咬着萧弄颈侧,磨出了个带血丝的印子。

  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觉得萧弄的确有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不过还不至于吃人。

  但睚眦必报的定王殿下,大概真的会啃他一口。

  钟宴笙伸出手指,在自己细细的颈子上比划了下。

  他觉得,萧弄一口下来,他的颈子就要断掉了。

  只是,萧弄怎么找去安平伯府了?

  正茫然着,头顶突然传来侯夫人惊讶的声音:“迢儿,你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钟宴笙想着事,冷不丁听到有人在近处头顶说话,吓得一激灵,又掐了朵花,捧着两朵花仰起脸,不知所措:“娘……”

  那张秀美的脸被娇艳的木芙蓉一衬,明艳灼人,望过来的眼神又清澈,侯夫人心都软了,弯下身将他拉起来:“怎么没有跟哥哥在书房读书?”

  钟宴笙不想说钟思渡的坏话,思考了下,说:“我不想看书。”

  淮安侯背着手跟在后面,闻声不悦:“就知道玩,为何不想看书?”

  “我不喜欢看书。”钟宴笙小小声说完,垂下脑袋,等着挨骂。

  等了半晌,意外的没挨骂。

  淮安侯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钟宴笙跟着他们回到亭子里坐下,捧着茶盏抿了口,又听到侯夫人斟酌着问:“迢儿,今天见到哥哥,你觉得……如何?”

  钟宴笙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哥哥很好。”

  侯夫人紧绷的状态明显又松了松,跟钟宴笙谈起钟思渡的经历。

  钟宴笙这才得知一些详细的情况,钟思渡十岁时,收养他的农夫就去世了,不久他又被一个私塾先生收养,得以开蒙入学。

  直到考完院试,有个曾与淮安侯府有些渊源的学政惜才,找钟思渡谈话,认出了他身上淮安侯府的信物,又觉得他面善,多番意外之下,钟思渡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千里迢迢寻来。

  钟宴笙听完,只觉钟思渡能找回来,确实很不容易。

  说了会儿话后,侯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

  钟宴笙察觉到了,眨眨眼:“娘,您有话便说,不必遮掩的。”

  侯夫人犹豫了很久,还没开口,淮安侯低咳一声,道:“昨日德王府寄来了帖子,再过七日,德王妃将在景华园主办斗花宴,邀你前去。爹想你若是去的话,就带上思渡一起,你愿不愿意?”

  京中高门风气奢靡,斗花宴便是其一。

  每年斗花宴,京中各大世家子弟都会想尽了办法出风头,四处寻来珍奇花卉,争取在斗花宴上惊艳四座。

  钟宴笙当然不在意和钟思渡一起去,但是……萧弄已经回京了。

  京城那么大,遇到的可能性很低,可他还是觉得不安。

  但淮安侯让钟思渡去,应当是想要让钟思渡开始在京中世家面前亮相。

  这斗花宴,他若是不去,钟思渡也去不成,毕竟明面上,他还是正儿八经的淮安侯世子,德王妃下的帖邀的也是“侯府世子钟宴笙”。

  只是钟宴笙去了,就难免得面对“被淮安侯府厌弃的假世子”这些流言带来的目光。

  钟宴笙艰难地想明白了淮安侯的意思,刚想开口,就听到侯夫人飞快打断:“说什么呢,那种地方嘈杂得很,迢儿喜静。”

  淮安侯被她横了一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收回方才的话头:“罢了。”

  他们很为难。

  钟宴笙想,想要弥补失散多年的亲生孩子,又不舍得他受委屈。

  他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的偏爱,不想让他们为难。

  而且淮安侯和侯夫人待他如何,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只要他自己清楚父亲母亲是什么态度,外人那些话又算什么。

  这方面钟宴笙很豁达。

  “爹,娘,我想去斗花宴看看。”钟宴笙笑了笑,见他们怔愣一瞬后想说话,直接打断话头,语气坚定,“我想和哥哥一起去。”

  反正,定王殿下对斗花宴也不会有兴趣的吧。

  王伯还跟他抱怨过,大少爷很少踏足别院的花园,叫他老人家寂寞得很。

  钟宴笙应得坚决,但出于对定王极度的心虚和恐慌,斗花宴来临前,都老老实实缩在春芜院里,几乎寸步不出。

  日子越临近斗花宴,他越心慌,越不想露面,但话都放出去了,自然是得守约的。

  与钟宴笙乌龟似的样子相反,钟思渡每日都会去向淮安侯的侯夫人请安。

  他态度温雅,风度翩翩的,与人亲善,很快就博得了府里所有人的喜爱。

  加之他的相貌与淮安侯和侯夫人极为相似,几乎等同于直接告诉了所有人,外头那些流言都是真的,他才是侯府尊贵的世子,钟宴笙不过是个冒牌货。

  春芜院除了云成和几个从姑苏带来的旧仆,其他都是到了京城新补进来的。

  虽然钟宴笙往日待他们很好,但在“真假世子”的真相逐渐揭开后,有几个已经开始犹犹豫豫地往隔壁明雪苑张望了,气得云成骂骂咧咧的,直骂白眼狼。

  府里的情况尚且如此,外头就更甚了,之前还只是流言,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但一个与淮安侯夫妇长得相似、还与原来的小世子同龄的少年被接进府中,就可以断定某些事实了。

  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钟宴笙是个假的。

  云成偶尔跟着出去采买,忍不住打听消息,回来气得睡不着,又不敢跟钟宴笙提。

  自从小少爷失踪一夜回来了,状态就怪怪的,还没恢复过来,侯爷夫人就接回来个据说是真世子的人,他怕小少爷会伤心。

  直到斗花宴当日,不得不出门了。

  钟宴笙想了几天该怎么掩藏自己的形貌,让萧弄就算面对面也很难认出他来,想到了个妙招。

  他让云成去递话,说他没睡醒,先上马车,便忙着捣鼓好自己的妙计,先坐进马车里等钟思渡。

  等了许久,听到动静,钟宴笙悄悄掀起一角帘子,看见侯府大门处,侯夫人抬手拂过钟思渡鬓旁的碎发,似乎在温柔地叮嘱他赴宴要注意的细节。

  钟思渡低眉顺目地听着,唇角含笑,场面十分母慈子孝。

  钟宴笙又放下了帘子。

  从前站在那里,接受侯夫人温柔关心的都是他,以后就……不能是了。

  但看侯夫人和钟思渡气氛这么和谐,他很高兴。

  “宴上人多嘴杂,你们要互相照应。”俩人靠近马车时,钟宴笙听到侯夫人耐心地又叮嘱了一句。

  钟思渡的声音温雅:“母亲请放心。”

  一上马车,钟思渡维持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抬头望向钟宴笙,动作不由停住。

  马车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粉气息,先上马车的钟宴笙满身俗气的花香,不知打哪儿摸出了顶帷帽,已经戴上了。

  帷帽四周垂下两层轻纱,那张容易招惹桃花的脸被挡在里面,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钟思渡没想到他品味这么低俗,被呛得咳了下,眉头皱起来:“你什么意思?”

  “……我脸上起红疹子了。”钟宴笙绵言细语,生怕不小心将轻纱吹飞,“戴帷帽挡一挡。”

  他翻来覆去想了好几日,最终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用香粉把自己弄得呛人,戴着帷帽遮脸,还在里面多穿了好几件衣服,把腰塞得粗了许多,肯定看不出他的身形。

  红疹子?

  隔着轻纱看不清脸,钟思渡也没兴趣关心钟宴笙,只觉得他在耍什么小手段,漠不关心地掏出书册看起来。

  马车里的气氛过于安静,钟宴笙不太习惯,他发现他很难把不知道萧弄身份时,和萧弄相处的态度用在钟思渡身上。

  好在钟宴笙也不太需要钟思渡的关心,往角落里缩了缩,只恨不得自己失去存在感。

  马车晃晃悠悠的,朝着景华园去。

  一路平平安安,没有突然跳出定王殿下要剥他的皮。

  这几日钟宴笙还特地让云成打听了一下斗花宴的名单,据说没往定王府送。

  佛祖保佑。

  钟宴笙悬着的那口气差不多要吐出去了,刚露出个欣慰的笑,外头突然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

  “前方何人,见定王车驾,为何不避。”

  佛祖呢?

  钟宴笙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前些时间他误会淮安侯贪污时,勤学苦读的大雍律法起了作用。

  按大雍律法,见亲王车驾,需得下马车回避,否则得受四十下鞭笞。

  钟思渡自然也听说过定王的名号,已经果断地先一步下了马车。

  钟宴笙磨蹭了一下,硬着头皮跟了下去,下马车时他悄悄侧了下眼,前方岔路口的车驾果然是定王府的标志。

  车帘子后,就是他千方百计想躲的人。

  钟宴笙小心地耸着肩,跟着其余人一起跪拜下去,把声音压得很低:“见过定王殿下。”

  马车上的人大概也没兴趣跟他们耗时间,只冷淡地“嗯”了声,马车便准备先行一步。

  恰在此时,一阵风掠过,吹起了马车帘子。

  萧弄漫不经心地往外扫了眼,视线在跪在外面戴着帷帽的人身上停顿了一下,分明看不见脸,身形也全然不像,但他鬼使神差的,突然抬了下手。

  车夫立刻停下了驭马的动作。

  “何人?”

  熟悉的嗓音居高临下砸进耳中,简短的两个字,砸得钟宴笙的心跳瞬间失衡。

  作者有话说:

  听到肾气亏损的迢迢:(含泪)(咬小被子)我不是乖宝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