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来到昂琉海滩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沈渊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那里充满黑暗和死寂,像这次出岛一样,没有着落。

  毕竟是戴罪之人,这次偷偷出岛来,他心里是有点担忧。

  担心汪岛主发现后,会怪罪汪盼、梦访和向延,连累到他们;忧愁的是,梦访和向延会如何向岛主解释?自己出岛来真的能找到真相?

  汪盼默默地凝望沈渊。岛中十年,他对沈渊没什么感觉,甚至因为父亲的话而有些讨厌沈渊,可又那么突然地就对沈渊改观了,还爱上了他?

  说不上为什么,就好像是命中注定的。这往往只需一点敲打点拨,或者对其一点点的了解,就会陷进去。

  可应该陷进去吗?

  一旦陷进去就意味着不能与他割舍。

  各自有各自的担忧,就这样过了很久,汪盼低声道:“走吧。”

  沈渊转过头来看他,问:“去哪儿?”

  汪盼牵起沈渊的手腕,带他往昂琉大街的方向走去,“宇文明府。”

  汪盼永远比沈渊走得快一小步。观察到他的步伐,稳重又缓慢,宛如一位长者。

  沈渊心想:他总是老气横秋的,话也不多,还管这管那。我最不对付的人就是他……可为什么他在身边却让我莫名觉得很踏实。我能毫无保留地依靠他吗?

  这种状态,是与梦访、向延他们玩闹时完全不一样的,他可以对他们毫无保留地开玩笑;也与在父亲母亲面前时完全不一样,因为他要时刻保持乖顺,不能逾越。

  唯有在汪盼面前,他的状态仿佛两者之合,又完全脱离两者之外。

  沈渊挠挠头,嘀咕道:“搞不清……”

  “搞不清什么?”汪盼低低地问了句。他仍然牵着沈渊向宇文明府走去。

  不小心说出了声,沈渊如实问道:“你说,一个人他既像家人,又像友人,但在他面前完全不用像对家人那样严肃,也不能像对友人那样欢脱,那他到底是什么人?”

  汪盼停下步伐。顿了半晌,又走动起来。他道:“世间无非家人、友人、爱人、他人,你说他是什么人?”

  沈渊思付一会儿,道:“他人吧。对不熟的人也要拘谨,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得考虑清楚。”

  沉默一会儿,汪盼问:“你刚刚想到谁了?”

  “唔——”很明显,沈渊不太好回答。想想他与汪盼都经历这么多了,甚至汪盼敢跟他偷偷出岛来,要说不熟,这不太好吧。

  听沈渊执意不作声,汪盼叹口气,道:“真是不熟的人,你也不会为他思考感触这么多了。回想一些连半面之交都没有的人,你会为他们想这么多吗?”

  沈渊迅速否认,“不会。”

  可家人、友人、他人,都不是,那就只有……

  立马,沈渊惊道:“那他就是我的爱人咯!”

  意料之外。

  “咳!”汪盼被呛到。清清嗓子,又道:“世间关系没这么笼统。我只是大致提列了几种。”

  “可是……你刚刚用了‘无非’这个词呀……”

  沈渊咬文嚼字。一时,汪盼词穷理结。

  这时,昂琉大街街道对面,迎面走来一位书生。只听他嘴里念念有词:“牛头马面听令箭,快将瘟殃押上船……”

  沈渊刚从浔武回来不久,一听“瘟殃”两字,立马警觉起来。他甩开汪盼的手,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那书生,问道:“什么瘟殃?”

  那书生本在六神无主的状态中,经沈渊这么一拦,立马清醒。他吓了一跳,忙抱住头哀求道:“别献祭我别献祭我!……我家中尚有八十老母亲!……”

  沈渊不明,“你在念叨什么?”

  书生哀求一会儿,发现自己并无出事,便从胳膊中分出一条细缝看去,只见面上站了两位气宇轩昂;清美俊逸的人。

  他这才拿下双臂,客气地答道:“小生方才念诵的是《开船送瘟诀》。”

  “你念叨这个做什么用?”沈渊问道。

  书生面露怀疑之色。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沈渊与汪盼,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用问吗,昂琉湾早人尽皆知啦。二位怕不是昂琉湾人吧。”

  要说他们从哪儿来?

  沈渊拿不定主意,便看了看汪盼。

  汪盼帮忙说道:“我俩刚从湾外而来,的确对有些事并不知情。”

  书生凝眉“咦?”了一声,道:“前不久,昂琉湾对外的海峡之中突然出现一条海蛟龙,是不给献祭活人,不让过啊!”

  汪盼道:“我们从蓬莱而来,不用过那道海峡。”

  书生一听是蓬莱岛来人,立即对他们恭敬起来。他分别对沈渊与汪盼抱手一揖,“昂琉从没什么瘟殃,只有海蛟龙要求献祭活人一说。”

  沈渊奇道:“那你念这《开船送瘟诀》到底什么用意?”

  书生答道:“我们已向那海蛟龙送去不下百名少男少女了,正当我们怕它还不满足之时,那海蛟龙突然开口,指定说要宇文家的女儿,宇文风谣。说是只要向它献祭了宇文风谣,就不会再要求献祭少男少女。实不相瞒,那下一批要献祭的少男少女中正有我,而我家中尚有八十老母需要人照顾,如果我没了,那叫老母亲如何。”

  “惭愧——”书生叹口气,继续道:“我怕那海蛟龙出尔反尔,所以才念这《开船送瘟诀》,希望那载着宇文风谣的船一经出海,便能佑我们昂琉再无风波,相安无事啊。”

  听闻,沈渊嘴角一抽,暗道: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原来是怕这破事轮到自己头上,让宇文风谣一小女子一并承担。

  “宇文风谣……宇文……”沈渊重复一遍,眼前一亮,忽地想到自己便是要去宇文明府。他转头问到汪盼,“宇文明府是不是宇文风谣的住处?”

  “对!”书生抢答道。

  不管应答的人是谁,既然得了答案沈渊继续问汪盼,“是海蛟龙致使沉岛一事?!”没想到此事解决得这么快,他难免不激动。

  与之相反。汪盼很淡然地说:“只是有很大关联而已。”

  “还是少岛主最靠谱!”说着,沈渊一拳打上汪盼胸口。

  因其兴奋之中,力道难免缺乏控制,汪盼只叫那一拳打得胸口生疼,“咳!”他蹙眉,咳出声。

  见状,沈渊忙伸出手,一面抚摸他的胸口以缓解疼痛,一面安慰道:“不疼了不疼了啊——我不是故意要这样捶你——”

  一旁,那书生“咦”了一声,厌弃地皱起眉头,走了。

  突如其来的关切,让汪盼阵脚大乱。叫那红烧上脸颊之前,他一把握住沈渊的手腕,“时间有限,耽误不得!”

  汪盼半拖半拽着沈渊向宇文明府疾步而去。

  进了昂琉大街,去宇文明府便很快了。

  估摸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前方一座深宅大院,已是后半夜,却灯火未绝,火光煌煌。

  朱门漆户,门宇前更是有一座巨大的石龟坐镇。看样子是个不愁衣食的大户人家。

  汪盼带着沈渊走近,准备扣门,身侧便传来一记人语:“喂!你们两位终于来了,可让我等了好些时辰!”

  那声音清亮,透着股不羁、慵懒之味。

  沈渊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座石龟上竟盘腿坐着一位少年。

  高束的短马尾,玄色的衣装,腰间别了一根紫竹教鞭。他抱胸而坐,扬起的嘴角傲然中透着坦然,眉眼却不给人明朗的感觉。

  那少年的眉眼相当阴骘狠戾,宛如盘旋暗处的鹰目。

  总之,被他看一眼就浑身不舒服,仿佛自己就是他的爪下兔肉。

  沈渊下意识拧了拧眉头,厉声对他说:“我们无需你等!”

  少年站起身,在石龟上居高临下地对沈渊说:“你以为我愿意啊。身为宇文家家仆,老爷的话还能不听吗。”说罢,跳下石龟,摇摇摆摆地为他们开门。

  那家仆若只是如此态度也不必计较,可他过程中,偏偏撞了汪盼的肩膀一下。

  “狐假虎威,家仆没家仆的样子,还摆起架子来了!”沈渊冲那家仆的背影怒斥道,“要是在九离皇宫,你这样的下人早死了很多次了!”

  汪盼劝道:“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不要与无关的人浪费时间。”

  虽有百般看不惯,也只得忍下来。沈渊定了定情绪,便走进宇文明府。

  随着大门“砰”地关上,外界再也听不见府内半点声音。

  沈渊汪盼跟随家仆走进宇文明府的书房。

  那家仆向书房内出声解释一番,紧接着,“吱嘎”一声,家仆推开书房房门。

  只见宇文明迤然赶来,恭敬地朝沈渊、汪盼各抱手一揖,恭恭敬敬地说:“两位蓬莱岛学生风尘仆仆夜晚赶于老夫府上,还请快些进屋来歇息,老夫早已备好酒菜。”

  出乎意料啊出乎意料,家仆鼻孔朝天,老爷却稳稳重重。果然物极必反。

  沈渊一听有酒菜,便不管不顾地进屋去,刚一落下座,便拿起筷子开动。

  宇文明只笑吟吟地看着他吃,转头一看,汪盼正襟危坐,不曾动筷,便劝汪盼道:“你也快些动筷,尝尝这沃野馆的招牌菜辣子鸡。”

  汪盼摆手,道:“蓬莱岛弟子日常需辟谷。”

  宇文明有些不知所谓了,看到沈渊,“可他……”

  沈渊忙吞下口中饭菜,笑嘻嘻地说:“我比较不学无术,辟不辟谷,对我来说都一样。”

  明白了。宇文明点点头,转而话锋一转,担忧道:“那海蛟龙很是厉害,二位能应付得来吗?”

  “无事。”汪盼不慌不忙。

  宇文明分别送目看到汪盼和沈渊。

  一位不学无术;一位看着倒有点本事,比较靠谱。

  可他们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能有多大能耐对付海蛟龙?

  他仍是有点担心。

  汪盼看宇文明仍眉头深锁,便道:“既来之则安之,还请你跟我们讲讲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既来之则安之……”宇文明低声重复一遍,好似在说服自己放心此二人。过一会儿,他突然提声唤道:“折丹!——折丹!——”

  “有什么吩咐?老爷。”

  汪盼与沈渊皆看去,只见那折丹就是方才在门外对他们豪横的家仆。

  折丹是有主仆之分的,现在,他在宇文明眼前就非常地恭恭敬敬。

  宇文明吩咐折丹,“把书房门关上,退到门外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折丹应声关上书房门。

  沈渊立即放下筷子,问道:“宇文老爷为何如此谨慎?”

  “那海蛟龙会来府上偷听。”宇文明回忆道:“小女风谣生下来便与常人不同,双眼能看见一些我们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自海蛟龙指定要谣谣献祭后,她便能时不时地看见海蛟龙出现府中。老夫怕,我们今晚的谈话会被海蛟龙听了去。”

  沈渊奇道:“那海蛟龙长什么样子?”

  宇文明答:“小女说:是一条黑色巨蟒,不过有一对爪子。”

  “的确是条蛟、龙。”沈渊特意加重了“蛟”字的读音。

  宇文明不明沈渊问此话的意思,“此话怎讲?”

  沈渊顺势拿起一条鸡腿,挥舞着鸡腿转圈圈,解释道:“蛇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头上有一对角,叫做尺木,蛟则没有。对凡人来说,龙是神兽;对神族来说,龙与妖兽无异。不过,龙相比蛟,已是经历过一番历练,其心性脾气自然比蛟稳重,不会轻易作乱,且龙族掌管一方海域,关系到海岸一众百姓,不可随意斩杀,而且……”

  说着,沈渊停下挥舞鸡腿的手。他想到自己与季渊时的婚事。短暂一顿,他继续道:“反正凡人很大可能弄不清龙与蛟。我得先问清楚那兴风作浪的是龙?还是蛟?蛟比龙好办,如果是龙的话,就、难办咯……”

  宇文明被沈渊绕进去了,“那海蛟龙到底是龙?是蛟啊?”

  沈渊啃一口鸡腿,含糊不清地说:“根据宇文风谣的描述……那海蛟龙……是蛟……”

  宇文明松口气。他站起身,郑重地鞠一躬,道:“这来龙去脉,老夫怕转述有误。别像这海蛟龙,弄不清是龙是蛟一般,如果随口说个大概,恐害人害己。今日两位就早点歇息吧。明日,还得请小女风谣来为二位说明啊。”

  沈渊觉得宇文明谨慎得有点过头了。他偷偷出岛,对此事自然要速战速决。他刚开口要求继续下去,耳边却响起汪盼斯文的声音:“那好。还请宇文老爷也尽快歇息,莫要再担心小女一事。我们也回房歇息去了。”

  出岛一事本就由汪盼主导,沈渊相信他对时间的把控还是有的,便也没多说什么。

  他吞下最后一口鸡腿肉,不待放下鸡腿骨,汪盼便拉起他往书房外走。

  “折丹,送二位蓬莱学生回房。”只听宇文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好的,老爷。”折丹高声回答完宇文明,便笑着对沈渊、汪盼说:“跟我走吧二位——”

  在宇文明府三回九转一番,折丹终于带他们来到落脚处。

  见汪盼正要转身回房,沈渊忙拉住他。沈渊虽相信他,但不想被蒙在鼓里,也想问问他“为什么”。

  可汪盼好像会读心术。他轻轻拍到沈渊手背,淡道:“莫要担心,我自有把握。”说完,便回房去了。

  躺在床榻上,沈渊思来想去,仍想不通汪盼有什么好瞒着自己的。

  实在想不通,他便掀起一旁的被褥往脑袋上一盖,就此作罢,会周公去了。

  就此无梦到后半夜,沈渊忽地呼吸急促,身上像磕了什么重物,喘不过来气。

  缓缓睁开眼睛,汪盼那张脸映入眼帘!

  沈渊心中一惊,一把推开汪盼,坐起身,躲到床角,抓起被褥裹在身上,蜷缩在被子里。他大受惊吓,嚅嗫地问道:“……你你你……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又发生疯!?……”他受了两颗锁魂钉,现在体质已与凡人无异,要是汪盼公报私仇,恐怕他将毫无招教之力。

  一双凤目不怒自威,汪盼暗自握拳,以猝不及防之势握住沈渊的双脚脚踝,大力拖入身下。

  见沈渊作势要叫出声,他立即捂住他的嘴。

  饶是生离死别之际才能激发全部的情愫。

  汪盼将沈渊抱入怀中,埋脸进颈间,深深地一嗅,鼻腔充满雅然的木质馨香。

  他怕现在不说出口,以后便再没机会,“我……我爱……”还是有所顾忌,转口用含蓄地说道:“遇见你时有多喜悦,失去你时就有多悲切。我真的很怕你离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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