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方汵的双眼闪着点漆般的光泽,她揽过衣服,草草地披在身上,开门出去。

  皓月当空,素馨花丛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声源,刚走两步便后悔了。

  那要是个持刀的歹人,她就交代了!

  只觉此举太鲁莽,她连忙转身,打道回府。

  “咳咳!……救、救命……咳!……”从素馨花丛传来微弱的声音。

  听闻,方汵冷不防一阵心惊,“救命……那这人岂不是生命垂危?……”

  她忙放下先前所思所想,拨开素馨花从朝那人寻去。

  找到那人后,身子瞬间如木头般僵在原地。她看着男人目不转睛,由衷叹道:“好美的男人哇!——”

  红衣艳艳,仿佛月华琼浆凝出的脸庞。他躺在素馨花丛间,虽然脸颊有伤,但一点不影响五官,反倒更显脆弱了。

  只是刺进他腹部右下方的箭,叫人看得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方汵蹲下身,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你这么大个的男人,我扶不动。你先醒醒,随我进屋。我要是生拉硬拽只会更加撕扯伤口。”

  “咳咳!……送、送我……”

  那人实在太虚弱,正常交谈的距离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于是乎,方汵干脆俯下身,耳朵贴近他唇边。只听那人虚声道:“送我去……逸舒君的庙里……敢把我的行踪……告诉任何人……我就宰了你!……”说到最后一句,他几乎咬牙切齿。

  方汵一听这还了得,动不动就宰人,不能救不能救。

  她直起身,留恋地看一眼那人精致的脸,此后再无犹豫,“唰”地一下站起身,刚抬脚,又思量道:这般容貌的男人如果死了,岂不很可惜?还是在我家门口,按浔武人对我们母女俩的态度,摊上事儿也说不清啊。

  “咳咳!!……”那人又厉声咳嗽起来。

  肖烛汍听见院中动静,便也出门查看。

  “吱嘎”一声,她打开门,“谁呀?”

  母女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娘亲,这里躺倒一位受伤的人。”方汵先交代道。

  “受伤了吗?”肖烛汍凝眉,“那赶紧把人扶进屋啊。”

  “可他是男人,我们不方便吧。”方汵有所顾忌地道。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救人要紧。”肖烛汍坚定地说着。

  她徐步到方汵跟前,探头往方汵身后看去。

  倒吸一口凉气,她连连奇道:“怎么会有如此精致长相的男人?!”

  虽有诸多奇怪,也不及人命关天。

  肖烛汍与方汵将男人扛进屋。男人体型看着挺瘦,却是精壮型,实打实的重,母女俩可谓是废老半天劲儿将人扛进屋里。

  盛夏,屋外蝉鸣,她们已是大汗淋漓。

  肖烛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检查到男人伤势,看到是利器刀伤。她立马犯了难,“我虽是跟夫君学了点医术,小伤小痛还可以自己治疗,对刀伤可不敢胡乱下手,且是要害部位,稍有不慎触及内脏,恐加大伤势。”

  正是愁中,肖烛汍立马想到两个人,她对方汵道:“汵汵,娘亲去找爷爷奶奶,你一个人照顾他可以吗?”

  方汵看一眼屋外,说:“娘亲不能等天亮了再出门吗?让我跟个大男人单独相处,我害怕。”

  肖烛汍看眼男人,只见面如金纸,双唇乌紫,一副性命垂危,不能推延的状态,“他伤得这么重,恐怕爬不起来身。”

  正是午夜时分,天未亮,鹰啼叫。

  方汵实在放心不下,急道:“可是……”

  “汵汵,你父亲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可爹爹并没有长命百岁。”

  肖烛汍沉默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惠泽后人……总不会被辜负的……”

  她揽过方汵双肩,“汵汵,如今太平盛世,逸民安康,晚上出门也不会出事,反倒是叫这人在家中出事,我们才更不好解释,弄不好被有心之人作弄,还会连累到阅微堂。”

  不无道理,有时候人强词夺理起来,真吃不消。

  方汵拿不定主意,照例搓弄衣角,低头不语。

  “好了,汵汵,娘亲去去就回。”肖烛汍轻轻地拍到方汵后背,柔声安慰道:“娘亲很快回来,听话昂——”说完,徐步出门去。

  方汵凝望着娘亲背影,直到淹没黑夜中。

  她隐隐不安,心中执意让娘亲天亮再出门,可这件事横来竖去都不好解决。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她松开手,捋了捋攒得皱巴巴的衣角,望向男人,“你也真是!我家都在郊外,你偏偏别人家不去!来我家!”说完,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感埋怨。

  可又能怎么办?

  方汵老老实实打盆温水来为男人擦拭脸颊。她一面擦一面道:“你得撑着点,别死了。本身我跟娘亲在浔武就不被待见,你要是死我家里了,他们指不定安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给我们呢!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那屠夫江家借钱不还,居然反咬一口!”

  说到气处,方汵皱了下鼻子,继续道:“江家是有名的老赖,吃喝赌样样不落,仗着杀猪的有一脸戾气,一身膘肉,就喜欢欺负打压人。他们欠债,浔武人尽皆知,都不借钱给江家,后来债主来催债,他们没办法了,居然问娘亲借!那借钱语气跟谁欠他,该借给他们似的!‘在家是老虎,出门是豆腐’!有本事跟债主豪横去啊!!我家中有男丁,或者我是男孩,我就上去给他一拳!哎——可是我不是男孩子——娘亲怕他们胡来只能拿钱给他们。拿到钱,他们别提多开心了,连连说着‘好人有好报’……我可不信有福报,只信有仇立报!”

  方汵只顾擦拭男人脸颊,全然没注意到他已经悄悄把手搭上腹间。

  他暗暗咬牙,猛地将插进身体的箭用力拔出身体。

  只听“噗呲”一声,方汵吓一跳,嗖地一下站起身子,既惊又急,“你怎么能拔出来呢!!我不会止血,你你你……你会死翘翘的!!”

  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全然没有身中箭伤,命在朝夕的神态。他笑道:“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就该有仇立报!……咳咳!……”

  说罢,竟然下床站起身来!

  他双手握住箭的两端,手掌稍用力,把箭小拇指粗细的箭撇成两段,再随手一掷,将残箭扔出窗外。

  方汵看在眼里。她的双眼瞪得斗大,惊恐地看着男人惨白的唇,“难道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说罢要把男人推出屋去。

  男人顺着她推的方向走,刚到门边,便伸手牵拉住门框,灵力从体内激荡而出。

  方汵只觉得有东西向自己撞来,忙松开手,向后退去几步。

  “要死出去死!你不能死这里!会害死我跟娘亲的!!”她带哭腔急道。

  “谁说我要死了?”男人豪不厉声疾色的问到方汵,反倒对此番“自己要死”的言论颇感兴趣。

  “你……”方汵后背一凉,不自觉退后两、三步,害怕地颤声道:“这……这么重的伤,你居……居然没事?!……你不会、不会是……”

  见面前的小丫头吓到脸色铁青,男人挑了挑修剪整齐的眉毛,不逗她了。他找到话茬,接下去说:“在下正是赤水水君,逸舒君赤子厄是也。”

  听闻,方汵一扫惊恐情绪,抬眼盯着面前的男人,面露欣喜。久而久之,眉头却又渐渐皱起。

  赤子厄见状忙道:“不信?”

  方汵点点头,“你跟逸舒君的神像一点儿也不像。庙里神像肃穆庄严,见之肃然起敬,又穆如清风,反观你就……”

  赤子厄追问,“就怎么?”

  方汵脸微红,喃喃道:“就——太美了——容易瞎想……”

  赤子厄哧哧笑道:“我现在怀疑起‘有仇立报’这句话,是不是你的真情实想。”

  “咦?!当然是我说的!”

  “如果是,那你一定是虚伪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

  “能说出‘有仇立报’这种话的人,想必很是潇洒、胆大,如马匹一般的追风之人。神像是你们想象中逸舒君的样子,并不是我真实的模样,可你却用庙里神像的模样来套入我,也是很刻板了。神本无相,美丑皆随我意。相,本就是虚无缥缈的。而你们都追求美的事物,怎么神这种超然的存在就被你们想象得必须样貌严肃、独特?这丑美皆独特,那何不独特成美好的样子?反倒一面向往,一面排斥,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这……”方汵接不下去话。

  赤子厄摇头一笑,道:“好啦好啦,别当真。世间道理一堆,几方各执一词,怎么说都对。这些道理是处境危险时维护自己的,不是行损人利己、掠夺之事的开脱说辞。”

  赤子厄最后一句话一经出口,方汵就有点相信面前的男人就是逸舒君赤子厄了——太通透。

  她问道:“那逸舒君怎么会突然落至我家院子里?”

  “师琉璃这只老狐狸,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底下一帮狐狸崽子还是不安分!跟他们打了一架,没想到中了他们圈套,被击落至此。”赤子厄的语气瞬间冷下来。

  方汵不敢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

  堂堂逸舒君被一帮青丘泽的狐狸陷害,还受伤了。这事传出去不太光荣。没传出去倒好,要是传出去了,他保不齐第一个怀疑到她。

  她不信逸舒君是锱铢必较的神,但怕被其他人利用。经过江家一事,她怕了。

  她正想着怎么转移话题,赤子厄却自己开口说:“小丫头,你救了我,要不要我报答你呀?”

  “啊?!”方汵和娘亲只是把他搬回房中,其他什么也没做,不敢妄自要逸舒君的报答,忙叠声拒绝,“不要了不要了……”

  “既然如此的话……”赤子厄不强加,“逸舒君有恩必报,以后你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便去到逸舒君庙前扣三下我的神像,我便会立马出现。”

  方汵连连点头说着“好”,但心中仍半信半疑:神这么容易就被招出来?

  “那我便回去找岛主了……”说罢,赤子厄抬步就走。

  他刚出屋门又折了回来,对方汵道:“我有件小事需要你帮一下。”

  “什么?”方汵很乐意帮忙。

  赤子厄从怀中拿出一只荷包,交给方汵。

  她拿着荷包掂了掂,轻飘飘的,里面好像没装任何东西。

  再将荷包翻至另一面,只见绣了只白色九尾狐狸。

  她正要打开,只听赤子厄连忙制止道:“不能打开!这里面是前妖域之主师琉璃的东西,有很重的戾气,一打开戾气便会缠上你。”

  “咦——”方汵立即住手,厌恶地起一身鸡皮疙瘩,不住耸动肩膀。

  赤子厄继续道:“小丫头,你把这只荷包扔进赤水河里,让玉山的雪水将这东西的煞气涤净。”

  方汵“哦”了一声,随即发出疑问,“这东西这么危险,被别人捞起来了怎么办?”

  赤子厄两手一摊,一副“我能怎么办的样子”说:“君子之道,路不拾遗。他人丢掉了的东西,还有人敢捡去占为己有,活该倒霉呗。这世间有驭蛊之人,他们练成蛊虫,可又不想要了,便会将蛊虫装入装满金银财宝的箱子中,随意丢弃路边,谁要是贪图这天降之财,将暗藏蛊虫的财宝盒子捡了回去据为己有,那蛊虫便会认他做主。那蛊虫不噬主还好,可不噬主的蛊虫别人怎么会丢弃?炼制一只蛊虫不易呐。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是想捡的人事先在心里该掂量清楚的。神是将庇护苍生做为己任,可做此行径的人大多心怀不正,怎求神的庇护,根本不配。”

  赤子厄走后,方汵应该上床睡觉,或是安坐等待娘亲回家,可她却坐立不安,甚至冒虚汗,眼前阵阵发黑。

  对方的话对方汵冲击不小,把以前建立的观点阁楼推翻无几,只剩断壁残垣。

  她也不记得在这种浑身发抖的状态里度过了多长时间,直到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一面拍着自己的肩膀,一面唤:“汵汵……汵汵……”

  声音像隔了层厚棉花被,虚虚幻幻,透不进来。

  事实是,的确隔了层棉花被。她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回到自己卧房中睡觉了。

  五月天里,闷在棉花被里可不好受。

  方汵猛地掀开被子,剧烈地呼吸新鲜空气。她大汗淋漓,汗水打湿了额前发丝,一缕一缕地贴在皮肤上,脸颊热得通红。

  待凉快一会儿,她坐起身,转头看到一旁,却见娘亲坐在床边,一只手支着脑袋,阖住双眼,已安然睡着。

  方汵不忍打扰,小心地挪动身体下床。

  脚尖刚一点地,便传来娘亲的声音,“好点儿了吗?”

  “嗯?”方汵没反应过来。

  “你昨晚突然发烧,咳嗽不止,急死娘亲了。”说着,肖烛汍又要落泪。

  方汵最怕看见娘亲流眼泪,忙道:“娘亲,我现在健康的很。就是辛苦娘亲半夜跑一趟爷爷奶奶家,回来还要担心我。”

  “咦?——”这次换成肖烛汍不明白了,“汵汵发噩梦了,昨晚娘亲一直在家。看来烧得不轻,今天是不能上私塾去了。”

  “那昨晚逸……男、男人,娘亲没印象吗?”

  肖烛汍轻蹙眉头,眼眶瞬间绯红。她不可置信地说:“男人?!——汵汵,你方才十四岁,小小年纪怎么能惦记这些?!——”

  “不是的!……”方汵百口莫辩。

  “都怪娘亲,让汵汵置身口舌之中,无可置辩。”肖烛汍很自责。她认为是自己以前的身世让方汵情感早熟。

  方汵全当昨晚与逸舒君的对话是噩梦。她捋下衣袖,帮肖烛汍擦去眼泪,道:“不是的,娘亲从没有错。如果本身在高岸,谁会想跳进深渊呢?如果他们独爱高洁,又何必寻去花柳之地玷污她们!满嘴仁义道德,最是表里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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