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经过大致如此。

  方才一切都是沈渊与何梦访在演戏,为了骗过向延。

  为什么要骗向延呢?

  因向延哥哥新官上任,向大将军一再叮嘱向延早些回去。

  不想让老人家失望,只能如此。

  楚云善医术,治疗瘟疫一事虽不是非他不可,但有他更好。

  出岛前,沈渊曾找过楚云,刚到门口,看见一道结界笼罩药阁。

  他进不去,便扯开嗓子喊,声嘶力竭半天,楚云没半点回应,他也只好离开。

  两人一鸟在昂琉街慢慢悠悠地走,最后脚步停在一家酒肆门前。

  沈渊正想进去,何梦访拉住他胳膊,问道:“你一向和汪盼没交集,带上他干嘛?”

  沈渊手一掷,栗子脱手而出,跃向空中,他“啊”地张嘴接住,咀嚼两下,弯起一双杏眼,笑道:“你猜。我自然有我的打算。”说完转身跑进酒肆。

  “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玩儿。我可告诉你,你别瞎玩儿。”何梦访嚷嚷着,紧跟其后。

  进到二楼一间房中,推门进去,沈渊和汪盼正面对面坐着,休曲居然站在汪盼肩膀上!

  休曲这只鸟脾气古怪且暴躁,除了沈渊,其他人一概不让碰,哪个沾到它一点点,它就利爪出击,朝人脸上一顿挠。

  ——“糖炒栗子吃不吃呀?”

  ——“要不我剥给你?”

  沈渊的声音传到何梦访耳朵里。

  他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双手抱胸,一屁股坐下,挺胸抬头,一脸正经,斜眼注视二人,说道:“人又不吃,你这么殷勤干嘛,怪慎得慌。”

  沈渊白他一眼,继续缠着汪盼,腻道:“我刚剥好一粒——来,我喂你——啊,张嘴——”

  “不需要。”汪盼衣袖轻轻一拂,栗肉滚落地面。

  噬“栗”如命的沈渊嘴角几不可见抽搐两下,转而又“呵呵”对汪盼笑道,“没事没事,我再剥一颗。”

  何梦访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一层。

  “走走走……”

  他拉起沈渊往房间外走去。

  房外,何梦访探看一眼汪盼。怕汪盼听见两人的谈话,他压低声音问沈渊:“你不常说无拘无束,不卑不亢,没事干对他献什么殷勤?不会因为他是少岛主吧?好歹你身份也不差,我也不差啊。”

  “你知道啥。”沈渊看他一眼,摇摇头。

  “那我当然是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才问你啊。你那样……”何梦访扭动四肢,学到沈渊刚才的神态。

  沈渊觉得不忍直视,“我刚才有那么夸张?”

  何梦访用力点头,“不知道的以为你是断袖,死里扒赖地缠着人小郎君。”

  沈渊垮下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借机骂我。我要真是短袖,也看不上汪盼那张脸,跟个木头似的。”说罢探头看眼汪盼。

  他坐姿端正,气场威冷,生人勿进。

  谁都有心之软处,汪盼也不例外。

  沈渊支支吾吾地说:“我那天当着他面跳下井。在那之前,我先……类似……小小地嘴了那口井,再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他才……”

  何梦访嘴角一抽,一时语塞,沈渊说是“小小地”,实际说得应该够狠。

  他尴尬笑道:“难怪我说他怎么抱着你一块回来呢,两人还湿漉漉的。”

  沈渊摆摆手,“别提了。”

  “那也不应该当着他面跳吧。”

  “我看休曲跳下去,怕它出事,脑子就没想这么多。”

  “可我看休曲现在挺好的。”

  沈渊眉头微皱,也不知晓当中状况。

  他又探头望到休曲。

  它站在汪盼肩头,鸟喙叼着颗栗子直往汪盼嘴边塞。

  汪盼拂袖将它赶下肩膀,它一次次锲而不舍地飞回肩头。

  意外地,休曲和汪盼合得来。

  沈渊在心中微叹一声,道:“总而言之,汪盼整个就是被我拖累的,回头我们解决了瘟疫回去,岛主罚得轻还好,罚得重的话,我心里过意不去。”

  何梦访道:“所以就把他带出岛?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初二啊,该罚还得罚。再说他出过岛吗?别是路痴,到时候他人丢了,我们还得浪费时间去找他。”

  沈渊被那雷劈得身体仍隐隐作痛,加之何梦访一个劲地叨叨,身心俱疲,没好气地说:“你被向延附身了?我自有打算。”

  说罢转而又朝汪盼“献殷勤”去了。

  ……

  酒肆楼下,酒客间相互说笑,酒肉香馋人。

  何梦访坐在餐桌前,肚子不饿,就是馋得慌,心痒痒地想大快朵颐,小嘬两口遗子春酒。

  他拿起筷子,伸向一盘糖醋里脊肉,“啪”的一声,沈渊打过来,“等少岛主吃完了你再动筷。”

  欲哭无泪,自己也是何式恒耀的皇子,也与汪盼同为挂铃的学生。蓬莱岛上,汪家地盘也就算了,咋地出岛了也要低汪盼一头?!

  不死心。何梦访把手伸向休曲的脑袋,心想:他汪盼能摸,自己也能摸!

  下一秒,遭到休曲无情的一记鸟喙痛击。

  彻底怒了,何梦访摔筷,“吃吃吃!不去找发生瘟疫的方位,就知道吃!”

  沈渊轻描淡写“哦”了一声。

  何梦访僵住,一肚子火腾上来,旋即,猛地站起身,“我自己找去!”

  沈渊洋洋地看着何梦访走出酒肆,完事自顾自喝起遗子春来。

  汪盼冷声问:“你不担心他?”

  沈渊刚喝了一口酒,咽下去才道:“我是他叔不错,可他比我大六个月呢,他不担心我反倒叫我担心他?”

  他见汪盼面前的饭上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一口未动,催道:“你不吃干嘛?赶快吃啊,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找魂魄。”

  汪盼呆住不动。

  沈渊再催,“赶紧的。不然那魂魄找到后缠上你,你可别怪我。”说着夹了两大筷子红烧肉到汪盼碗里。

  汪盼低头,怔怔地看着那碗饭,依旧不动筷。

  沉吟片刻,一抬头,只见沈渊拿着瓷勺,直往他嘴里杵。

  见状,他本能地往后仰去。

  奈何沈渊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身子往前猛地往前一带。

  嘶——瓷勺磕在汪盼牙齿上。

  他一呼痛,沈渊便看准时机,把整个勺子塞进嘴里。

  “这么大了吃饭还得喂。”沈渊低低吐槽,抽出勺子。

  汪盼看着瓷勺整个僵住,双眼瞪得溜圆,脸颊炸红,忙要吐掉。

  见汪盼蹙眉,沈渊早知事情不妙,立即伸手,托住他下巴,往上一合。

  只听“咕嘟”一声,汪盼喉结上下一番滚动。

  那勺饭顺利下到汪盼肚子里了。

  沈渊松口气,坐下,“粒粒皆辛苦,怎么能浪费呢……”

  说完抬眼,却见汪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好似自己是什么魑魅魍魉,喂给他的是什么毒药,要毒杀他。

  “嘿嘿,好吃不?”沈渊笑眯眯地问道。

  汪盼猛地站起,带翻了椅子。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渊,厉声道:“走!”

  “急什么,这才多久功夫?梦访估计还没查到那几个抛尸的人呢。”沈渊仿佛对事情进展胸有成竹。

  看眼满桌子饭菜大多没吃过,他重新拾起筷子,想来一块糖醋里脊肉,汪盼却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寒声道:“用不着!”

  汪盼力气这么大吗?!

  沈渊心中一惊,挣脱不了,被汪盼直直地拖出酒肆。

  ……

  蓬莱岛楚云有一套可以招魂的阵法,极其难学。

  何梦访不会此法,汪盼却会。这也是沈渊执意要拉上汪盼的原因之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星光点点,钻石般点缀在黑色夜空中,星月之光倒映海面,波光粼粼,耳边是持续不断的潮汐声与潇潇海风声。

  泓峥萧瑟,优雅恬静,温柔掺进天地间。

  汪盼偏头望了望沈渊,他正靠在自己肩头睡觉,手里抱着休曲,嘴里则时不时叽里咕噜、含糊不清地低沉两句。

  时间差不多了,汪盼猛地站起身。

  一下子没了依靠,沈渊如梦惊醒,闭着眼睛茫然道:“这就来这就来……”

  “疏懒!”汪盼低低骂了一句,没等沈渊清醒,便独自走了。

  他走后,沈渊乍地睁开眼睛,“哼!还真就疏懒了!”他双手枕头,翘起二郎腿,躺回礁石上,幽幽笑道。

  人死后头七天,灵魂仍可逗留人世,只要在其死亡地点将他招出,便可以和他交流询问,但大部分灵魂过了头三天,便再无理智可言。

  今天便是那人死去的第三天,不赶在子夜前询问,就算是楚云亲自出马也无济于事。

  可人既已死,其魂灵不可在光天化日下现身,只得等到太阳完全落山。

  沈渊不知在礁石上躺了多久,躺到意志都开始迷糊。

  忽地,听到汪盼恨恨道:“还想睡到什么时候?!再不起来,就等着去鬼域吧!”

  沈渊嘴角一勾,翻身跳上礁石。

  只见汪盼向他掠来,快如闪电,身影模糊,稍远处另一道身影对他穷追不舍。

  沈渊抬头望了望天穹,万里无云,皎月挂在空中,完全没有遮挡。

  月亮已升到头顶——看来已到午夜。

  他暗自偷笑。

  那天晚上,沈渊注意到此人骨瘦如柴,乞丐打扮,想必是一路乞讨至昂琉湾。

  也不知死前吃没吃饭?

  饱餐一顿倒还好,他客死异乡,执念大抵是落叶归根,就顶多缠着汪盼带他回故乡;

  饿着肚子就比较难缠了,大概率会成饿殍,先吃一顿再说!

  眼前情况,那人定是后者。

  酒肆里喂给汪盼的那勺米饭,此刻就起到作用。

  谷物精气储存于汪盼体内,还未消化,眼下,他在那饿殍眼里是一碗行走的米饭。

  饿殍想吃,吃不着。

  他看得见饭,却拿不着,因为汪盼长腿会跑。

  那他只能干着急?

  生前饥饿十分,死时执念定是饱餐一顿,他定是不干的,所以追着汪盼跑。

  “沈渊!”汪盼大喊一声,“你的乾坤袋呢?!”

  蓬莱岛有规矩曰:凡是没伤过人的魂灵,不可伤害。

  饿殍是比较低级的魂灵,人前显形都难做到,更何况此饿殍还是汪盼自己招出来的。

  饿殍实力虽小,却极其缠人,对食物执念重,得吃爽了才能消停,只能先收入乾坤袋,再另觅他法。

  沈渊道:“啊?我没带呀!——反正太阳升起,经日华一照,他就消停了,要不你跟他兜圈儿?一只小小饿殍,肯定奈何不了少岛主啊。”

  汪盼赶到沈渊面前,扳过他的肩膀,急道:“何梦访呢?他肯定随身带着乾坤袋!”

  沈渊盘腿坐在礁石上,望着汪盼道:“我哪儿知道——他老早离开了酒肆,我一没联系他,二没找他,你跟我待在一起,你知道的——”

  他确实不知道何梦访此时身在哪儿。

  不过,他表示过于淡定,就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的走向。

  汪盼凝视着沈渊,“蓬莱岛有五戒、十善、八忌、四归。其中斋戒辟谷目的为清洁身心、戒慎行为,你就算不遵守,也理应知道,为什么硬要我吃那些人间食物?”

  思付片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认真地问道:“那勺饭……你是不是故意喂我吃的那勺饭?”

  沈渊与汪盼面对面,他的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汪盼如墨般的凤目,神情竟有丝得意,“不然呢?”

  “为什么?”汪盼的凤目突然变得凌厉。

  总向岛主打小报告,沈渊很早就想整汪盼了。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皓齿,“很简单,看你不爽。”

  天真得残忍,沈渊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位临渊而立的人,一步海阔天空,另一步万劫不复。

  汪盼道:“岛主说得没错,你果然是……”

  “饿啊——饿——饿——”一眨眼,饿殍便追到汪盼身后。

  汪盼放开沈渊衣襟,一冲而去,眨眼便没了身影。

  沈渊望向他消失的方向,道:“即是汪徊鹤之子,这小小的饿殍能算什么……”

  饿殍向沈渊扑来。

  宛若烟雾,饿殍直直穿过他身体,向汪盼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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