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之还没弄清眼前状况,好端端的,赤子厄骂人干嘛?真是嘴臭。

  忽地,耳边轻风拂过,好似有人吹了一口气?

  他转过脸,却陡然对上一双眼睛。

  “双花庙的女神娘娘。”说着,那人调戏似地轻轻刮了下安之下巴。

  再一眨眼,人就消失不见了。

  “夫人夫人!!——”董天逸追出去,苦苦哀嚎。

  夫人?

  方才,安之听到那声音了。

  那分明是个男人!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

  忽听身后有一颤抖的声音,安之转身看去,只见付游面带两行清泪,哭道:“原来、原来公子当真是沈渊——”

  只听他的口齿比刚见面时更清晰,语调也很斯文,起码现在的他不像是脑袋不清醒,可说得话就不是如此了。

  安之蹙眉,道:“你不早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呵呵,原来我为公子坚持这么久——是我错了——”付游垂下脑袋,失望地直摇头。

  安之直盯着他,“什么?”

  良久,见人一动不动,他道:“你走吧,这里不太平。”

  话音刚落,付游猛地抬头,眼底透着阴冷。他沉声淡道:“这里最大的危险就是你。”

  安之下意识后退一步,只觉得眼前的付游与刚才叫他“公子”的付游不太一样。

  还没待安之回过神来,付游用力搭上他的肩膀,念道:“一念神游。”

  眨眼睛,两人便落到一处陌生的宅子中。

  安之余光瞥了眼堂前挂着的画,上面画着位身披青衣的白发人。是沈渊。

  再回想权权对他说:在付游家看到一幅画,画中人与他一模一样。

  那这里就是付游的家。

  两人独处,十分危险,可若安之立马露怯,那付游一定会是嗅着血腥味找到他的狼。

  安之清了清嗓子,打肿脸充胖子,装模作样地冷声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的手段。若我想,动动指头就可以杀了你。”

  说着,展眼瞧去付游,捕捉到他瞳孔里那阵战栗。

  暗笑一声,安之继续道:“你最好放了我。”

  “哈哈哈!”付游笑得前呼后仰。

  一会儿,他停下大笑,嘴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微笑,转眼目光又幽沉下去,几个大步走到安之面前,“你现在这么正正经经说话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你!你忘了,你是疯子!会发疯的!”

  安之心中暗道:我觉得你更像疯子。

  “如果你没到这个边陲小镇,这里就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它有点寥落却很温馨。容家不会世代守着你那破院子,不知变通,容融更不会因为你而死!当年你把这个镇子的人都杀了,是我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把他们埋葬。”付游的双眼满是颓唐的红血丝,他咬牙恨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安之噎住——真,无可争辩。

  付游直起身,走到画前,一把撕下,再转过身来,将画举至安之眼前。

  他指着画里的沈渊:“看到画里的你了吗?你旁边画着副枯骨,你对我说,纵使世间有枯骨生肉之术也不愿回到人间,你明明去意已决,可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凭什么!?”安之吼道。

  付游愣了一下,看着安之稍显愤怒的面孔,吼回去,“你说什么!?”

  两人对视一秒,付游眼里充满杀意,安之虚下几分声音,道:“我的意思是、是……生死,除了沈渊自己,别人不能去为他做决定。你替人家做决定,这是犯罪。”

  “那又怎样!”付游长叹一声,恢复极缓极轻的语气,说:“那天血流成河,整个辞叶只剩下两个活人,我和容家先祖。如此残忍的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冠冕堂皇的话。”

  这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的阐述。

  安之又是语塞——沈渊即是魔神,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好像……也挺符合设定……

  “瞧瞧这是什么好东西。”付游又出声。

  安之送目看去,看到付游手里拿着一支玻璃管,里面东西黝黑黏腻,正四处蠕动,顺着管壁攀爬。

  安之问:“什么?”

  付游淡定地回答,“应声虫。”

  安之瞳孔锁紧,“你不会想把那东西给我用吧?!!”

  付游不顾安之情绪,继续问:“董天逸和容阿祖把事情跟你说过了吧?”

  没想到付游“武器”都亮相了,却依然用嘴炮“攻击”。

  不过能拖就拖,说不定已经有人在赶来救他的路上。他说谎道:“哦、哦……没、没多少,刚说一半被打断了。”

  付游问:“那你想听听我那晚跟随容融在曹元放家外看见什么了吗?”

  安之不想,但要拖延时间,便点着头说:“想!”

  “那天晚上,我在街上无意发现容融,正想与她叙叙旧,可她却没注意到我。她行色匆匆,我便亦步亦趋,一直跟到曹元放家门口才现身,我劝她不要与曹元放走太近,她不听。我不放心容融,害怕曹元放对她不利,便在窗外偷听他们的谈话,一直到容融回了家。正当我准备回去时,便听见曹元放骂了句:蠢货!我回头从窗户缝隙看到里面……够恶心的……”付游皱了下鼻子,“我看见他手里拿着应声虫,正在吞吃它们!”

  “就是自那天晚上后,他们都认为我疯了,我才没疯!愚蠢的人!他们没经历过,不知道那些虫子的可怕!我在述说事实!”付游咬牙切齿,“就是因为你出现在镇上,那些虫子就跟着你来了,所以只要你死了就好,一切都不会再次发生。”

  说着,他拿着那管应声虫朝安之走来,“你现在这么弱,是杀你的大好时机。对,弑神会遭天谴,可你是神族又怎样?我已经活了很久了,活够了!”

  嘶哑的声音在堂前回响,显得那样森然。

  “唉!你虽然亲身经历过那件事,老实说,对!很可怕!沈渊也确实疯,但说不定他疯也是被别人害得,对不对?谁没一两个隐情?”安之一步步退后。

  他知道奋起反抗,自己毕竟不是沈渊,没有这个能力。

  “系统,咱能别这么矫情嘛,就说有什么外挂,让我使使吧。”

  【好的。】

  时间已接近黎明,在温暖季节,水汽经过一晚凝结成露水,挂在草叶尖尖。

  ——啪嗒坠下。

  脚下是广袤水域,水域中央矗立一棵巨木,一束幽蓝光线从头顶某处渗透而下,将巨木笼在里面,花飞叶落,装点过三三两两凋零的霁色树叶。

  空气里寂静得压抑,仿佛梦境,又觉身处上古遗迹。

  “系统,这是什么外挂,休眠啊?暂停不代表就过关了啊!”安之的声音在空间荡出重重回声。

  系统没回应安之。

  “什么情况?不会出故障了吧,那我怎么办?我还想回家呢。”

  “无咎——”

  忽听有人在唤安之的乳名,声音缥缈而温柔,不知何处来。他笑道:“系统换CV了,我觉得原来百度翻译腔挺好的。”

  “又在说胡话了。”幽远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充盈整个空间。

  安之正迷茫不解声音来源,忽见一道青色身影从远处传来。白发醒目。

  来人比常人要白许多,甚至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却不显得羸弱,依然掩不住他的清俊之貌。

  安之心道:他是沈渊吧。跟我长得很像嘛,都一样帅。

  沈渊向他走来,步步生莲,脚步轻缓,涟漪层层,周身似有光。

  不久,脚步停在安之面前。他的眼眸柔和,似乎已在那里等了安之很久似的,“可是想明白了,秦无咎?”

  水面由两个以二人为中心漾开的涟漪。安之奇道:“什么?开外挂而已嘛。哦!我知道了,又要花钱是吧?哎,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以前在秦家的名字?”

  “莫要再胡言。”说着,沈渊抬手。

  安之以为他要对自己动手,忙闭眼闪躲,然而,只在眼皮传来冰凉触感,遂又听沈渊开口道:“睁开来看看吧。”

  闻言,安之睁眼。

  只见付游将应声虫玻璃管收了起来,弯腰捡起地上一枚碧玉。

  安之惊呼:“那是居狼的令牌!”

  “是在你挣动时掉下来的。”沈渊解释道。

  付游征征地看着碧玉,自语道:“封灵玉……找了半天居然在你身上!呵呵……他会做到什么程度呢?在达成我的目的前,先看看你们自相残杀,那会更有趣……”

  “他?他是谁?什么封灵玉?这不就是居狼的令牌吗?”

  安之带着问题还想继续看下去,眼前却突然一黑,紧跟着,沈渊清隽的面容出现,只听他说:“你可知现在你的处境很危险,现在只有接受我,你才能脱险。”

  这番话一说明,安之算是明白了:看来这个是沉浸式体验的外挂。

  “我不要。你是反派啊,谁知道你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哦,到时候你拍拍屁股走人,我给你收拾烂摊子?我才不要呢!”关键时刻他居然改口了。

  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沈渊短暂怔住,随即眉头轻蹙,一副很痛心的表情,摇摇头,“他人怎么说我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安之见他好似要哭了,莫名心里一痛,“我、你……哎你反派有点反派的样子好不好,别动不动就、就……哎呀!好吧好吧。”

  ……

  在董天逸家坐了一宿,实在坐不住,居狼起身,走到窗边,沉默着。

  曹元放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肥胖的身躯整个陷了进去,呼噜声阵阵,睡得好不舒服,跟没事人一样。

  他翻过身,跌落下来,惊吓之余嘴巴里发出一阵迷糊而含混的声音,他深深地打个哈欠,坐起身,再看眼屋外,俨然已经是清早。

  “我劝你不要继续等下去的好,去付游家里看看。”

  “你的话我能信?”

  “那半神付游跟我是一伙的,现在全部人注意力都在我这里,他可好下手得很。”

  居狼冷哼一声,“他有你这等出卖他的伙伴,可真是好得很。”

  曹元放脸色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嘴角一阵抽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拍了拍自己肚皮,朗声道:“我们本是齐心协力地饲养应声虫,后来才出了分歧。付游听我说要将应声虫用在辞叶镇所有人身上的时候,他不同意,说:‘这些虫只能用来对付沈渊,不可滥杀无辜’

  “我听了他的鬼话,可我在想办法套出容家宝贝时,他又说:‘杀了沈渊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呵呵,又当又立,他真不想滥杀无辜就不要饲养这些虫子,我猜他成为半神之前脑子就不太清楚了。那沈渊是谁啊?能让付游见到老相好似的惦记老久……”

  “他不是你的谈资。”居狼压低了声音,夹杂寒意。

  曹元放立即噤声。

  居狼转身,眼睛狠狠剐他一眼,“带我去付游家。”

  曹元放这才舍得从沙发上起来,手摸上肚子,笑呵呵说:“我这……这还没吃早饭呢。”

  又遭居狼一记眼刀。

  他马上收敛了笑,“行,行。”

  ……

  安之走出付游家厅堂门,走到院子里,他弯下腰,双手伸进院中水缸中搓洗。

  血浆泛滥叆叇,在水中散出云雾状。

  洗干净了,那尖尖十指白皙到近乎透明。

  他举起手,对着太阳反复翻看,好像风雅人士端看墨画山水。

  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只是很温淡的兴奋,“哈哈……”他脸上荡出纯真而邪恶的笑容,仿佛做了坏事而不自知的孩子。

  “啧!”安之突然咂舌,看向紧闭的院门,整个眼球是诡异的墨色,盈满到好像要从他眼眶溢出似的。

  “阿渊!”居狼猛地推开院门。

  环视四周,只见点点血迹从屋里延伸到安之脚下。

  清风拂拂,微微露出衣衫下肌肤,安之只睁着一双混沌的双眼,神态迷茫,好像思维飞出了身体。

  “跟我回妖域。”居狼的心顿时像被荆棘扎过,他迎上前,面上尽是担忧。

  青竹般秀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浮起,安之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抵在居狼额头,一缕银发正从肩头滑落,“可我与你才认识几天,怎么信你?”

  曹元放从居狼身后探出头,瞧了安之一眼便吓飞一半魂魄,他自来是胸无城府,惊声大叫:“妈呀!有妖怪!”

  几不可见的,安之肩膀一阵战抖,忙的缩回手。

  居狼从抵在自己额间的那根手指清楚感应安之的情绪起伏。他紧握住那只手,像拿着至宝般怕摔了,脆了,“阿渊,你是至高无上的神,别听他胡说。”

  “我哪有胡说,九离典氏,恒耀何氏,哪个都长得丰神俊朗,再看看他,满眼邪气,一头白毛,不是妖怪是什么?”

  “再说一句话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居狼带着收敛的磅礴怒意低吼道。

  曹元放只好后退几步,不再做声。

  “哈哈哈……他是神,他当然是神,不过是魔神嘛……”声音从身后传来,句句凌厉。

  几乎下意识地,居狼将安之护到身后。

  看去,付游依着门,衣服血迹斑驳,一条手臂不翼而飞,脸色惨白如纸,“他可嗜血得很呐!断我手臂之前,先断五指,等全部掰断再扯掉手臂,你是没看见他当时有多适意,笑得多欢。”

  安之躲在居狼身后,双手揪着他的一点点衣服,“我没有,没有……”

  “没有?”付游转身回到屋内。

  转眼飞出一道黑影,重重地砸落到居狼跟前——断臂一条。

  是谁的,不言而喻。

  只是那五根指头扭曲着,程度夸张,倒真像被折磨过。

  “事实摆在眼前,”付游反问:“难道是我自己断得不成?”

  “我没有,真的没有……”安之摇头。

  居狼回头望了眼安之,道:“一人之词,有待查证。”

  “呵呵,明目张胆得偏爱啊。不过你尽管查证,但魔呢,应该去魔待得地方,以免害人,何况还是魔神。所以,”付游一字一顿道:“请、神、北、行。”

  闻言,安之脑海里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些画面:

  若木华庭外满满都是人,他们都举着家中务农器具,更有甚者拿着剑,张着弓,铁戈闪闪。

  “请神北行!请神北行!请神北行!……”喊得震天动地。

  那些声音回荡在耳边,刺激安之的耳膜,突然,腹部突然窜起剧痛,随之胸腔泛起一股浓烈的铁锈味道。

  他呕出一口鲜血,意识陷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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