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我们本科毕业前,都要下连队实习的,师兄,你之前所在的连队是什么样的,能跟我说说么?”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马小帅单纯的关心和好奇,许思行有了倾诉的冲动。

  “我实习的部队在T师702机步团三营七连,那是一个拥有五十四年连史的英雄连队,有着自战争时期传承下来的,不灭的荣誉感。他们会为每个进入七连的兵举行一场入连仪式,那个仪式就好像有一种魔力,让你觉得,你的灵魂与连队融为了一体。从此连队的历史、辉煌、责任、荣誉与坚持都会在你的身体里生根发芽。这个连队的每一个战士都愿意为彼此挡子弹,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战友会为自己挡更加危险的炮弹。不抛弃,也绝不放弃,这个连队像一块钢铁,所以,他们叫做钢七连。”

  “听起来,那里很好……真让人向往。”

  “是啊,非常令人向往。七连的每个人,都像是一棵树,他们能与你并肩,也能为你遮风挡雨。他们的那种好,从来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他们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做了太多太多。我想,能够在那里实习,是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

  “但是,我觉得,师兄,你也很好!”马小帅看着许思行,满脸真诚“师兄,你在我心里,就是那样的人!”

  许思行惊讶地看着马小帅。

  “我第一次见师兄的时候,就觉得,师兄你跟其他人都不一样。我缠着教授,实验室里的人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人帮过我。他们看我的感觉,像是在做一次评估,评估我的能力,评估我的价值,当我不符合他们评估的要求的时候,我就已经被他们排除在外了。”马小帅用手杵着下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我见过太多优秀的人了,他们或是骄傲,或是张扬,即便是最平和的人,举手投足也会不自觉地显示出优越感。可是师兄,你的身上没有这种优越感,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七连那些战士的感觉!像一棵树一样为我遮风挡雨,帮助我成长的同时,毫无索取。所以,在这个实验室里,师兄就是我唯一的热源!”

  马小帅说完,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师兄,我能抱抱你么?嘿嘿,我想抱抱你!”还没等许思行出声,他就自己抱了过来,许思行很少与人拥抱,为他为数不多与人拥抱的记忆里,他大多都是那个被保护,被照顾的存在。可是现在,竟然有一个人,钻进了他的怀里,以被保护者的姿态,全心全意地信任着他。这种被信任的感觉,让他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小帅,我过去做过很多很糟糕的事情,你还愿意信任我么?”

  “当然!不会有比师兄更好的人了!”

  也许,失去过的人会更加懂得珍惜,放弃过的人更加懂得坚持,许思行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治愈了,无论是那封来自史今的信,还是现在在自己怀里耍赖的马小帅,都像一只充满救赎意味的手,将他拉回到已经不那么可怖的现实之中。

  “等我以后实习,一定申请去师兄的连队看看!我以后,也想做个像师兄一样的人!”

  “好了,别说傻话了,别以为你耍赖,就能蒙混过关!把你不明白的地方都拿出来,我好好给你讲讲!”

  ……

  这一年的寒假,许思行没有留在实验室,而是选择回家。一下了火车,他就直奔复建中心而去。当他找到杨晓峰的时候,杨晓峰正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向前走。他伤的很重,又躺了大半年,重新行走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一场艰难的考验。杨晓峰推拒了工作人员的搀扶,执意要自己借助器械训练,许思行看着他这样,感觉心中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放下了行李,亲自上前扶起了杨晓峰。

  杨晓峰刚要推拒,却察觉到不对劲儿,搀扶他的不是工作人员,竟是许思行,他惊喜非常“红儿!哎呀!哥哥我可想死你了!”

  许思行被他夸张的语气逗笑,他伸手帮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瞬时便红了眼眶。

  “诶诶诶!你什么情况,打住啊!怎么回事,刚离开部队半年,就把咱七连钢铁的意志给丢了,哭唧唧跟个小姑娘似的,不像话!”

  许思行摇了摇头“不说了,先做训练,我陪你!”

  杨晓光没再推开许思行的帮助,一边艰难地向前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与许思行闲聊“思行,你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啊?前天老首长还说,你一般都要到春节前后才能回来,今年咋回来这么早,该不会是为了哥哥我吧!”

  “实验室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无处可去,难不成还让我在外漂着?”

  “你回去看老首长了么?”

  “还没,先来看看你,爷爷他还不知道我今天回来。”

  杨晓峰停住脚步,对着许思行的后脑就来了一巴掌“嘿!你个熊孩子!回来不先去看老首长,你爷爷白疼你了!”

  “晚上就回去看他老人家,反正这次我要待到开学,时间还多呢!”

  杨晓峰又继续迈开了步子“我以前也总觉得,时间还多,总有机会与亲人相伴的,所以那个时候,每当我奶奶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都说自己忙。上学的时候忙着读书打工,当兵了忙着训练,可我忘记了一点,我们的时间还多,但是老人家的时间没有那么多。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奶奶已经走了,那个时候真的是追悔莫及。所以,思行,别走我的老路,多陪陪老人家,我看得出来,他很想你。”

  “好,我记得了,会多花时间陪我爷爷的。”

  “说起来,自从我住进这里,可是给老首长添了不少麻烦,他隔几天就会来看看我,你们家的小吴也是,每天都来给我送饭,搞得我怪不好意思。”

  “那从明天开始,这些事情我亲自来做,咱们是兄弟,你总不会不好意思吧!”

  杨晓峰看着许思行,欲言又止,终究没再说什么。

  春节前,许思行过上了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起床晨训,然后就是带着午餐去找杨晓峰,下午陪着杨晓峰复健训练,到了傍晚回家陪爷爷吃饭,然后陪着老爷子出去遛弯散步,等照顾老爷子睡了,这一天才算是结束。这样的生活,让他很安心,只是,每当经过高城家的老房子,经过篮球场,经过每一条小路,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想起与那个人往昔相伴的种种。许思行发现,自己无论去哪,都有那个人的影子,如影随形,永远也忘不掉。

  春节的鞭炮声总是一刻不断,许思行执意将杨晓峰接到了自己家来,一老两少三个男人,勉强互相温暖着彼此。许老爷子给杨晓峰和许思行每人倒了一杯白酒,三个人边喝边聊,不免提及在部队里的事情。

  “晓峰啊,我经常听你叫思思红儿,这名字是什么来头?”

  杨晓峰嘿嘿地笑“老首长,说了您可别怪我,我这人有个毛病,就动不动好给人家取个外号之类的,思行刚来我们班的时候,是个红牌兵,我们一开始都叫他小红牌,后来我觉得以后要是再来了学员兵,那岂不是都要叫小红牌,所以就叫他小红,或者红儿,大家都觉得有意思,就这么叫起来了!”

  “我就说不要这么叫,谁家老爷们儿叫红儿这种鬼名字啊!”许思行想起当初在七连的种种,不由得也来了兴致“爷爷你是不知道,晓峰哥可坏了!受害者可不光是我,还有城哥,他管城哥叫装甲老虎,后来连团长都知道了!还有,我们班长人特好,总是关照着班里的每个战士,你说这么好个人,晓峰哥非得叫人家‘军中之母’,这像话么!”

  “诶!红儿,你这话说得,装甲老虎这个称号你用没用过,当初你贴在排长背后的那幅画还画的装甲老虎来着!还有班长,你绝对也跟我同流合污过,我可还记得当时班长正给你擦脸擦手,结果你一句军中之母,气的班长直接将毛巾扔你脸上了!这说明啥?说明我名字取得贴切!生动!老首长,您给评评,是不是我说的这个理?”

  “我看晓峰说的就挺对,红儿这名字也不错,我就当自己还有个叫红儿的孙女儿!”

  “爷爷!”许思行羞窘中带了两份撒娇。

  许老爷子被这两人逗得哈哈笑,看着孙子时而神采飞扬,时而嗔怒撒娇,那么生动,那么快乐。他明白,七连是真的入了这孩子的心,只可惜……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可熬不动你们这群年轻人,先上楼休息了。”

  “爷爷,我陪你上楼!”许思行起身。

  许老爷子摆了摆手“不用,我自己能走,你和晓峰继续,别因着我这个老头子扫了兴!”

  二人目送着老人家上楼休息,杨晓峰端起酒杯对着许思行示意,许思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外面此起彼伏的响起了鞭炮与烟花的声音,杨晓峰看向窗户,一朵红色的烟花正好绽放开来。

  许思行看杨晓峰好像很想看,便提议道“晓峰哥,要不要出去醒醒酒?”

  杨晓峰点了点头“好啊,这些日子我都快憋疯了,好久没有享受到自由的空气了。”

  许思行帮他穿好了外套,又拿了一条毯子仔仔细细地盖在了他的腿上,推着轮椅沿着家属院的主路一路行去。

  “晓峰哥,你冷么?”

  “不冷,我家是漠河的,漠河知道吧,中国最北边的城市,那可比这里冷多了。我刚离开老家出来当兵的时候,觉得出了山海关,那就是南方了,还惹来了不少人的嘲笑。”

  “我还从来没去过东北,只听说那里很冷。城哥爷爷家就在东北,每年春节他回来,都要给我带好多东北的特产,那里面我最爱吃的就是东北的榛子。记得小时候,我为了吃榛子还被钳子夹坏过手,好长一段时间都握不住笔,从那时候开始,城哥就不让我碰钳子了,每次都是他负责夹,我负责吃。”说到这,许思行忽然顿住,他是怎么了,说着说着,就又提到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