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不回应人类形态下的葛叶,并不是讨厌对方,而是因为他不知具体该如何与人相处。

  动物可以用抚摸和顺毛来表达喜爱,但人类呢?人类没有毛绒绒的皮毛,没有可以蜷缩起来就能窝进怀里的身体,没有表达情绪的蓬松尾巴……面对外形与神明极度相像的人类,青年有种无从下手的迷茫和无力感。

  神明多数感情淡漠,与他接触比较多的神明,如天之常立神一类,皆不是善长交际的存在,几十上百年不说一句话是常有的事。

  他是在天之常立神的神力中诞生的神明,保护天之常立神,维持时间秩序是他自诞生起,便铭刻在神格中的使命。显而易见,里面并不包含与其他生命搞好关系这一项。

  天常立尊待他很好,也可以说别天津神们对他都不算差。他们会一起在宫殿中静坐,也会互相倾听对方对世间一些奇怪的感悟……

  比如说“如何在非神力的影响下,让水汽凝聚成形状像花朵一样的云”、“哪种生物有希望进化成海陆空全能三栖战士”、“如何调节自然风的速度和温度,还有方向”、“人类发明的食物,到底适不适合给神明吃”……

  但他们关系再好,也不会做出过多的肢体接触,更别提像“抚摸”这种非常亲密的行为了。

  没有神会困扰如何与其他人交流,也没有神会认为“不回应信徒的声音”有什么问题。他们生来站在万物的至高点,受万物敬仰,他们无需去关注,甚至是去关心一只小小生灵的心情。

  所以在葛叶以人类的形态出现在青年面前的时候,他下意识拿出了与其他神明相处时的态度,作一位合格的倾听者。

  可葛叶却问他,自己是不是不喜欢她……

  他不懂什么是“喜欢”与“不喜欢”,他只知道,他的白狐这一次外出的时间,有点长……

  好在,她没有忘记回来的路。

  ——

  自从哭过一场后,葛叶依旧会像从前一样,喜欢窝在青年的怀里酣睡。不过来这里的时间间隔,显然不像曾经那样频繁。

  诸伏景光是理解的,毕竟葛叶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不会再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青年的身上。

  况且他记得没错的话,晴明公的生父,应该是当时平安京的下级贵族。

  贵族家规矩多,就算夫妻两人再恩爱,也架不住会有其他的政敌关注挑刺。一旦妻子经常独自外出被人发现,经过添油加醋恶意抹黑,注重无用脸面的家族首先选择放弃的,绝对是在人类社会中没有任何背景的葛叶。

  但凡在一个群体中,避免不了的就是尔虞我诈阴奉阳违。人类有良善到可以为别人牺牲的英雄,同样也有着沽名钓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

  虽然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殿下您看,这是晴明的画像,是益材请宫廷的画师来家里画的,是不是很可爱?我就说这孩子像我!”

  “可惜晴明是属于人类的,我没办法把他带出来。不过我有偷偷跟他提起过您,现在晴明已经能清晰地喊出‘殿下’这个词啦!”

  “等晴明长大,能够自由出行后,我就带他来见您,到时候让他给您修超级大超级华丽的神社,让外面的人类都知道,这里有位世界上最好的神明大人!”

  葛叶欢快地摇晃着尾巴,雪白的皮毛不见一丝灰尘。

  她在描绘一个很美好的未来,可诸伏景光知道,月野凌亲口说过,整个日本从古至今,没有一座是供奉着他的神社。

  他相信葛叶是真情实感做出的承诺,并不是在为了讨好凌画的大饼。但事实便是,没有一个诺言得到实现。

  中间……是又有发生了什么吗?

  这样又平静地过了几年,在一个初春清晨,葛叶垂头丧气地趴在了青年身边,连尾巴也无精打采地搭在青年腿上,不管怎么顺毛都没有反应。

  “晴明看到我的真身了……”

  沉默了数分钟,白狐憋不住心中的沮丧,开始向青年倾诉自己前一天的经历:“我那时见月光正好,便想用真身出去走一走,没想到竟然会让晴明见到我化形的过程。”

  “是我大意了,在晴明睡下之前,没有问他是否口渴的问题,被那孩子来厨房找水喝的时候看见了……晴明他是属于人类的,人类社会麻烦是多,可半妖在我们的世界里,根本就无法生存,我……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害了他……”

  “殿下,我不回去了。晴明他很聪明,有益材照看,在人类社会可以过得很好。就算他受了欺负……我给他留了纸条,到和泉国信太森林能够找到我,到时我会把欺负他的人都解决掉。反正我一只妖怪,做出什么事,跟人类的晴明没有任何关系。”

  和泉国信太森林,是葛叶离开青年后居住的地方,也是葛叶的出生之地。

  青年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抚摸着白狐的脑袋一如既往。

  葛叶脱离人类社会后,便安心待在了青年身边,偶尔会偷偷去平安京看一眼自己的孩子,确保孩子没有受到家族和外人的欺负,身体健康正在顺利成长后,再悄无声息地返回到森林里。

  诸伏景光每次见她从外面回来,心情总会愉悦很久。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

  住在附近经常在这里捕食的黄喉貂,又下了一窝幼崽。也可能是之前黄喉貂的后代,这种生物的长相很相似,诸伏景光无法分辨每个个体有什么不同。

  但葛叶就不一样了,他在森林里见过不少白狐,葛叶所说的没错,她确实是其中最漂亮的一只。

  不过也是最喜欢黏着凌,讨凌欢心的一只。

  随着时间的流逝,诸伏景光逐渐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眼前景象也会时不时突然转成青年的视角,同时也会亲身体验青年平淡如水的内心。

  诸伏景光意识到,自己快要离开了……

  今年的冬天,难得下了一场鹅毛大雪。除了榕树下这一方天地受神明的影响,仍保有着绿意,森林中到处落满了能压断树枝的积雪。

  葛叶在雪里玩得很开心,要不是雪地上能留下脚印,诸伏景光甚至找不到白狐的踪迹。

  意料之外的大雪,同样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变故。

  葛叶在一头扎进雪堆里后,蹬着后腿打算把自己拔出来时,忽然身形一顿,停下了动作。

  要不是知道对方是妖怪,不会轻易被雪淹没,诸伏景光都要以为白狐因窒息晕厥过去了。

  “殿下!”

  白狐猛地拔出自己的脑袋,抖掉身上的雪,喊道:“我要去信太森林一趟,那边的结界被触动了,是晴明在找我!”

  说完,习惯了青年不会回应,所以葛叶没有等待对方开口,直接转身冲进了树林之中。

  一如数年前,不管不顾的离开。

  诸伏景光的心中,突然产生了强烈的不祥预感。

  “凌……”

  直觉在疯狂地叫嚣,诸伏景光不知是何缘由,但他此时就是认为,青年应该跟着葛叶一起去信太森林,立即,马上!

  “你快去追上葛叶女士!”

  晴明公现在只是个孩子,一个贵族之子,家族里的人怎么会放心,让他在雪天里独自去森林寻找母亲?况且这个妖怪母亲,还不知是否会现身……

  为什么千年后的自己,不曾见过葛叶?为什么葛叶对凌许下的诺言,没有实现?

  对啊……如果早已不在世间了,自己当然不会遇见……

  诸伏景光被惊得一身冷汗,可是青年听不到他的声音,也无法预测到未来的发展。

  凌跟他说过,他从来不会去到未来的时间里,因为毫无意义。未来是命运规划的,而现在一个简单的举动,产生的蝴蝶效应便会颠覆未来。

  但这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凌根本不清楚未来的走向,无法在事先做好对应的准备。

  不懂人心的神明,仍然沉默地静坐在榕树下,等待着他的白狐下一次的到来。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好久没有过来碍眼的土蜘蛛。

  “殿下,请问您考虑的怎么样了?”

  土蜘蛛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不出所料,依旧没有得到答案。

  这一回的他,没有识趣地马上离开,反倒是曲腿坐在了不远处,像是在唠家常一样,说道:

  “我来之前,正好听到几个人类的除妖师,说是去信太森林抓什么勾引贵族的妖怪,啊对了!他们不知用什么手段,还抓住了一只半妖幼崽,真残忍啊……弱小的妖怪,连自己的幼崽都保不住。”

  土蜘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接着又故作惊诧的模样,意有所指道:“我记得殿下有一只皮毛很好看的小狐狸,今天为何没有见到她呢?”

  耳边的风声消失了,树上坠落的积雪停在了半空中,叼起种子的鸟儿欲要展翅,土蜘蛛虚伪的笑容,挂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

  诸伏景光眼前一花,视角又一次与青年重合。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时间静止的世界。

  只不过没给他仔细观察的机会,眨眼间,暂停键被取消,世界继续运转。

  与时间暂停前唯一的不同,是土蜘蛛骤然堙灭的半个身体,和青年蓦然抬起,完全睁开的冰冷金眸。

  “位置。”

  浅色略显薄凉的双唇轻启,神明周身散发的神力压迫着土蜘蛛无法修复身体,只能如烂泥蛆虫一般瘫倒在地,连抬头仰望神明的面容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

  “西南方……”

  土蜘蛛没有感到丝毫的屈辱,眼中反而燃起了狂热兴奋的熊熊火焰。

  “信太森林……在西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