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川光虽然觉得用武力解决问题,并不是最佳的办法。可与对面的神明沟通起来,实在是太过困难,也难怪月野凌忍不了想要动手。
这位河神大人的个性,过于的与众不同,令人难以招架。
“欸?你的灵魂好怪……”
月野凌堪称是在宣战的举动,不出意外引起了河神的关注。
因为进入正殿后,一直是绿川光在说话,导致河神一时间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青年。此刻目光落在青年的身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身形一晃,眨眼间凑到了月野凌面前。
银色长发随着水流在身后荡开,从绿川光的脸旁轻拂而过,复又重新柔顺地垂在神明的身后,好似刚刚擦肩而过的身影,仅仅是镜花水月的错觉一般。
但回身看到的画面,却证明自己前一秒所见的鬼魅幻影,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与滑头鬼的能力有些相似,难道这些非人的存在,都喜欢无声无息的瞬间移动吗?
绿川光不动声色地摸向藏在袖口里的匕首,心中对河神的戒备已经达到了峰值。
人类信仰的神明……只是打一照面,便显露出了不同凡响的实力。
丝毫不在意架在自己脖颈旁的刀刃,河神上身稍稍前倾,鼻尖与月野凌的鼻尖仅有一拳的距离。湖绿色的双眸望进一片琥珀流光之中,捏着自己的下巴仔细端详对方,想要拨开迷雾,从青年的眼中探清问题的答案。
“奇怪……为什么我会看不清你的灵魂?”
躯壳与灵魂并不相斥,应该是属于青年自己的躯壳。可为什么自己看对方的躯壳很清晰,灵魂却在自己的眼里模糊不清?
“因为你瞎。”
超过了正常的社交距离,让月野凌感到浑身不舒服。陌生的气息伴着对方的吐息,撒在自己的脸上,月野凌嫌恶地抬起脚,准备将这个私自拉进距离的河神,一脚踹回到蒲团那里。
“混蛋!离我远点!”
知道沾染上的神力,是很难抹消掉的么!这件衣服他刚买来不久,还没想着让它提前下岗!
没有踢到实处的感觉,月野凌落脚同时,手中刀剑顺势斩下。而河神的身形像水中倒影一般被打破,消失在眼前。再次出现时,便到了房梁之上。
“滑不溜丢的泥鳅。”月野凌不悦地挥挥手,将未消散干净的浮影尽数打散。
河神悬在半空中的双脚前后摆动,竖起手指对下面的青年摇了摇,愉悦道:“不是泥鳅,是鱼哦~”
“虽然比喻错了,但还是谢谢你的夸奖,我答应过我的爱人,要做她海里的一尾鱼~”
月野凌面无表情:“我没有在夸你。”
河神一脸荡漾:“嗯,你是在认同我。”
绿川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河神口中的比喻,总有种某些不可言说的既视感。
“您的爱人说过,她的海里还有其他的鱼么?”为了验证心中的猜测,绿川光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问道。
“你怎么知道?”河神双眸一亮,惊喜地望向猫眼男人,炫耀地说:“她说她的海里有很多很多鱼,可我是最漂亮的那一条!”
“嘿嘿嘿,我也觉得,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类,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绿川光眼含怜悯之色,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河神实情。
这么天真的家伙,就算放在人类和妖怪之中,也委实是不可多得的存在……
能把神明当作备胎之一,该说不说,那位不曾谋面的胆大女子,真令人佩服。
月野凌可不懂什么是海王,什么是鱼塘,也不知道好友跟这傻子有什么好聊的。手臂一震,刀锋轻颤,发出兴奋的嗡鸣。
“正好,我晚餐想吃糖醋鱼,现在就把你给片了。”
月牙状的刀光一闪而过,瞬息间斩断河神所在的房梁。在河神翩然落下的同一时刻,绿川光不知何时布置好的符纸骤然发出白光。
“你们太粗鲁了。”
河神被白光刺得睁不开眼,但这毕竟是他的地盘,殿内的任何动静,就算闭着眼,他也了如指掌。
化为水雾躲开束缚符射出的藤蔓,从怀中取出玉扇抵挡月野凌袭来的攻势。在感受到刀刃与扇骨交接处传来的劲力时,瞳孔紧缩,手腕一转让刀刃顺着扇骨的走势劈下,脚尖轻点,倏地向后退出数十米远。
这个力量……
扬手将没用的玉扇抛到一边,无人在意玉扇在落地之前,便一寸寸湮灭成飞灰,融入水流之中。
那是承受不住两方的力量交锋,在没有神力有意凝聚的瞬间,从内部开始瓦解。
河神终于收敛起了面上的轻松之色,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宽袖下的手指与虎口处,正传来几百年也不曾体会过的痛意。
他至今才知道……就算是神明,也会感到疼痛。
这个人……不,在自己的主场,也能隐隐压制住自己的家伙,真的会是人类么?
“你到底是谁……”
他一觉醒来,世间怎么冒出个如此人物?
月野凌可不会留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对方以为拉开距离,自己难道就对他没辙了么?
石柱破开平整的地砖,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对准心神不宁的神明,毫不留情地撞去。殿内不断有黑色水涡浮现在河神的周围,搅碎并吞噬掉袭来的石柱,但仍旧有碎石擦过脸颊,留下数道血痕。
“景光,注意漩涡。”
绿川光点点头,把手中的风符扔进月野凌身周的漩涡里,抵消掉水流的吸力,让青年与河神的战斗,不再受到漩涡的干扰。
水涡一个个浮现,又被绿川光一张张的风符抹消。河神心下越发地焦躁,他已经快要抵挡不住月野凌的攻势了。
如果那个男人不捣乱的话……
河神眼神一厉,不再试图用漩涡拖住月野凌,反而将针对目标改成了绿川光。
可单纯用漩涡,是对付不了绿川光的。警校的优秀毕业生,经过封闭训练后进入组织,仅花费一年时间便取得代号,并在五年里多次与月野凌一起除妖的人,怎会怕这几个小障碍?
笑话,障碍跑可是警校生的基础考核!
以刁钻的角度从三个漩涡之间的缝隙中跃过,顺便又帮月野凌解决掉了下一次落脚点的水涡。
河神心急如焚,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被打败是迟早的事。
不能继续跟月野凌正面交锋了……
又一次化为水雾,闪到石柱的残骸之上。河神指尖泛起金光,探入虚空之中,取出一只玉海螺,深吸口气,放于唇边吹响。
“呜——”
低沉的鸣声以河神为中心,向四周飞速扩散,于残破的大殿内不断回荡。
水波停止了流动,坠落的碎石悬浮在半空中。在随着神力,陷入自己营造出的幻境之前,河神最后一眼,看到了青年注视着自己的眸中,透出的一丝金芒。
河神:“!!!”
他真不是人啊!
——
海螺声在脑海里逐渐消散,诸伏景光再一睁眼,发现自己此时出现在了某一处封闭的空间内。
外面隐隐能听到争吵的声音,漆黑的空间内,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上面挂满了垂落下来的布料,手掌沿着空间的边缘摸索,用指节敲了敲,这应该是个木质的衣柜。
衣柜……
诸伏景光心下一沉,瞬间想到了自己不愿回忆的过去。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探清外面的情况。
外面争吵的动静,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戛然而止。
四周陷入了死寂般宁静。
凭着直觉,指腹顺着面积相对较大的一面木板从上至下滑过,不出所料摸到了横向的缝隙。手指扣进缝隙,温馨的黄色光晕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所有的线索,与二十二岁以前,无时无刻缠绕着自己的噩梦逐渐吻合。
诸伏景光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双唇没有一丝血色。思绪混乱到甚至忘记了呼吸,耳朵鼓膜中只能听到自己“嘭嘭嘭”的心脏跳动声。
本以为五年前,在同期和幼驯染的帮助下,将杀害他父母的男人送进监狱后,自己成功摆脱掉了那个折磨他十五年之久的梦魇。可此时再次身临其境,他发现那股无处不在的窒息感,仍徘徊在他的身边。
不行,自己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第二次。
诸伏景光压下心中的不适,一边查看着自己身上有没有防身的武器,一边回忆着当初的事情经过。
当他借着缝隙透进来的灯光,看清明显缩水了的手掌,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好像同时变回了七岁时的模样。
这就难办了……一个孩子的力气,可很难与成年男性相比。
匕首和符纸都不见了踪影,衣柜里能够作为武器的,只有……衣架!
准备好了防身的武器,诸伏景光静等着外面的男人,走近衣柜的那一刻。
重物倒地声,代表着妈妈已经遇害了。接下来,外守一会进来试图寻找自己,然后离开。
诸伏景光握紧了手中的衣架,隔着衣柜门板,目光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
那个好似高脚杯一样的观音像纹身,马上就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别挡路。”
含着几分怒意的呵斥声,徒然打破了屋内粘稠压抑的寂静。诸伏景光神情一怔,等反应过来,伸出手想要推开柜门查看情况,结果柜门被人从外面,干脆利落地一把拉开。
记忆中不曾出现在这里的人,此时背对着灯光,赫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凌?”
青年的金色双眸中,原本跳跃着的怒火,在看清衣柜中的好友模样后,顷刻间熄灭,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几秒,语调猛地拔高,诧异道:“景光?!”
谁来告诉他,眼前这只可爱的迷路猫猫,是不是自己的亲亲好友?!
凌乱的发丝和瞪大的蓝色猫眼,还有那带着婴儿肥的圆润脸颊,正常人谁顶得住?
不管了,先吸一口!
衣架“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直到被青年紧紧抱进怀里,光滑温热的脸颊猛蹭着自己的发顶,小景光脸上依旧一片空茫,一时认不清现在的情况。
“唔……凌……别闹,先说正事!”
小景光双手抵住月野凌的胸口,脑袋带着上身向后仰倒,终于令自己吸到了一口空气。板着脸严肃地注视着青年,却因缺氧而泛红的面颊,让努力营造出来的凝重氛围大打折扣。
“正事……对了,正事。”
月野凌喃喃两声,随后眸光一闪,满脸期待地道:“景光,你还是不留胡子的样子最顺眼!出去后,我可不可以帮你把胡子剃了?”
那胡子一看就手感不好,特别影响他想亲近好友的心思。
说着,又按捺不住地想与小景光贴贴。
“……我说的正事,是关于这里的问题。”
小景光抬起手,一把按住青年凑过来的脸,急忙提出具体的疑问:“为什么我变小了,周围还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场景?”
说时没注意,等说完之后,才发觉自己不适应现在的身体,手臂也不够长,导致本来对准青年额头的手,落在了对方的口鼻上。
鼻息打在指缝间,掌心之下,是青年柔软的双唇……
“轰!”
小景光感到胸口热意上涌,一路冲向头顶,炸出一团白色热气。仿佛触电一般,瞬间拿开按着青年的手,脖子以上所有露出来的肌肤倏地爆红,根本没精力去在意屋内蔓延的血腥气,小景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以此来达到给自己降温的效果。
而月野凌此刻,满脑子都在循环一句话……
猫猫的肉垫!
“我们现在是在河神的幻境里。”
看出了好友神情中的不自在,月野凌定了定神,理智艰难地回笼,开始跟小景光解释这里的情况。
“那海螺的作用,应该是将幻境中的人最不愿面对的过去重新挖出来,旧景重现,进行精神施压。”
帮小景光整理好被自己弄乱的衣领,抚平身上的褶皱,然后兜住对方的腿弯,直接把好友单手抱起。
“那为什么我会变小?”
小景光微蹙着眉,最终也没有制止月野凌的动作,任凭自己被青年抱起。
以自己此时的身体,如果坚持自己走,只会将时间浪费在不必要的地方。
“可能你的心里,同时也在惧怕这种状态下的自己?”
月野凌猜测道:“小孩子的力量是有限的嘛~很多时候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长大后想起来,便会觉得遗憾。”
是无力感……
小景光沉默。
他害怕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再次感受到七岁那年,被绝望笼罩的那份无力。
他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由于视线的升高,小景光此时也看清了屋内的全貌。家具摆放的位置,熟悉又陌生,能够看出主人家,很用心地把家里布置成温馨的模样。
记忆的断缺逐渐被填补完整,他想起了一家人围坐在被炉里观看红白歌会,等待跨年时,妈妈塞进他嘴里的橘瓣的酸甜;他想起了自己试图在爸爸看报纸时捉弄他,然后被单手制服扣在怀里,那手掌的温度;他想起了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他还在和父母商量,等高明哥参加夏令营回来后,一家人一起去吃寿喜锅时的兴奋……
也许是被幻境影响的,也许是身体变小的缘故,小景光眼眶微酸,视线变得朦胧起来……
但薄薄的一层水雾,最终还是没有聚成水珠坠落。
当月野凌拐出客厅,往玄关走去时,小景光看到了揉着脖子,摇晃着站起来的外守一,和倒在血泊中的父母。
“是他在欺负你吗?”
刚进来时,月野凌一门心思要找到好友,对挡住自己去路的男人不愿多加理会,直接一手刀将其劈晕。此时冷静下来,结合自己发现好友的位置,和屋内的情况,立即推测出了大概的事情经过。
他觉得自己该帮好友出口气。
“需要我杀了他么?”月野凌平静地问道。
如果杀了这个男人,就能让景光解开心结,他非常愿意多杀几遍男人,直到景光开心为止。要是在现实世界里,男人还活着的话,他同样不介意动手解决掉对方。
“不用了。”小景光抓紧青年的衣领,生怕自己一不注意,男人便血溅当场了。
凌知不知道当着公安的面,讨论杀人是会被列入嫌疑人名单的!
“他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并不需要凌再做些什么了。”
就算是在幻境中,一切都是虚假的,他还是希望凌能够遵守法律,尽量不要沾染上人类的鲜血。
不是说妖怪的生命不值钱,归根到底人类社会与妖怪世界的制度不同,并不能一概而论。人类依靠法律来维护自身的权益,而弱肉强食的妖怪,只认手中的拳头。
他还没傲慢到要用人类的律法,去改变妖怪的生存法则。
“啧,听你的。”
既然好友发话了,那月野凌只好遗憾地放弃了解决掉外守一的决定。在男人开口说话之前,又一次将其打晕,一脚踢到角落里,眼不见心不烦。
顺着小景光的目光,投向血泊中的两人,月野凌思索片刻,说:“你的父母?”
“嗯。”声音比刚刚要低落几分。
小景光望着幻境中的父母,眼前浮现的是二十年前,被摆在冰冷灵堂上的两张黑白照片。
都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过是从二维变为了三维,平面换成了立体。
反正全是假的……他真正的父母,此刻正躺在墓园的地下安眠。
月野凌抓了抓额发,眼中满是纠结。叹息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小心地把小景光放在了一处干净的空地上,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俯下身,双手穿过女人的腋窝,将女人的身体拉起,靠墙摆好,随后又用同种方法,把男人摆在了女人的旁边。
脸上布满了鲜血,完全看不清两人的长相。
不过没关系,马上就能看到了。
“凌,你在做什么?”
小景光忍不住上前查看,当看到父母被鲜血掩盖的面容时,呼吸一窒,强忍着心中的酸涩,移开目光。
月野凌少见地没有回答好友的问题,伸出双手,分别握住了对面两人的手腕。
金色的光芒乍现,鲜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两人的身上褪去。腹部与胸口的血洞快速合拢,衣裤散发出洗衣粉的清香,就连苍白的脸,也逐渐透出健康的红晕……
他在将景光“父母”的时间,调回到前一天。
“我只能恢复他们的身体。”月野凌收回手,用灵力洗去上面的血污,沉声道:“就算是骨灰,我也可以将其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但是里面的灵魂已经不在了,再怎么恢复,也只是一具空壳。”
他曾经好像跟好友解释过自己的能力,具体的记不清了,不过为了转移景光的注意力,再说一次也无妨。
“足够了……”小景光垂着头,在最初的怔愣后,积压在心底多年的怀念,一涌而出。
他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平静地对待父母之事了……没想到真的面对时,还是忍不住泛红了眼眶。
“谢谢……凌。”
啊……没错,他的爸爸妈妈,是长这个样子啊……
妈妈的嘴角是天生上扬的,在靠近右耳的位置有颗小痣。爸爸的眉毛要短一些,眼尾有道曾经打网球时留下来的浅疤。这些细节,都是被日渐增多的记忆,逐渐模糊掉的。
不过没关系,现在想起来也不迟。
“景光原来是像妈妈啊……”
月野凌也不急着走了,索性蹲在小景光身边,“我没见过伯母睁开眼睛时的模样,景光,伯母的眼睛是蓝色的么?”
小景光仔细回忆了下,肯定地说:“是蓝色的,我和高明哥的眼睛,都随了妈妈。”
“那一定很美。”月野凌想象着女人睁着眼的样子,笑道:“等回去后,我去找你哥哥要照片。”
如果景光能感到开心的话,在这里多呆些时间,也未尝不可。
时间,不就是用来做令人愉悦的事情么?
——
“哈哈哈哈哈!凌,你的门牙掉了!哈哈哈哈哈!竟然是被糖果硌掉的,凌你真是……哈哈哈哈哈!”
“小阵平不要笑啦~虽然hagi也想笑,但你看,小凌都快哭出来了……”
“哈?别哭啊……啧,以后我给你买软糖就是了……哎呀,别哭别哭,我真是欠了你的……我现在就去给你买甜品行了吧?好好好,软的软的,hagi你看着凌,我去对面给他买小蛋糕!”
月野凌:“……”
走出诸伏宅后,身周的场景便换成了眼前的公园。
他这一世最不想面对的过去,果然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