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里透着浅浅淡淡的讽刺, 烟笼霜寒的眸中藏起对这世界的厌倦和敷衍。
周楚郢盯了她一会儿，直言道：“岚岚。没有人能做你的良药，除了你自己。”
盛夏, 车内的温度并不高，但魏京岚却觉得燥得很。
周围的异形在周楚郢坚定的神情下崩塌又重组, 饶是魏京岚反复提醒自己，她的好友没有恶意，也没办法改变眼前因她情绪波动而产生的异形。
她知道周楚郢说得没有错, 只是她控制不住，她现在就像是个恨不得站在全世界对立面的叛逆少年, 理性辨是非, 感情却在支配她的行动。
幸而她过了冲动的年纪, 只是这样与自己较劲的感觉并不好受。
她以沉默来抵抗自己的逆反心态，反而像个听不进别人言论一意孤行的执拗鬼。
周楚郢瞧着她绷紧的面容和逃避的神色，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她之前并没有和迟昕串通什么，只是迟昕作为“夏初”也有月余，诊疗很快结束，她有权通过迟昕来了解魏京岚的状态。
“她事事都很配合, 但……我总觉得她的防备心更严重了。”迟昕斟酌半晌，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尤其是在第三次诊疗过后, 她对自己的情绪和心境透露得更少。”
周楚郢佩服迟昕的敏锐，口中却只能敷衍她：“也许是她将你当作陌生人的缘故。”
“嗯，可是我不想再这样被动。”迟昕决心已定：“周小姐, 诊疗就快结束，有关‘夏初’的部分我仍旧会遵守约定, 但……我不想用离她远点的方式再与她一起逃避。”
这段时间，在工作之余, 迟昕基本将注意力都放在魏京岚的通感症混乱的问题上。
她几乎将网上国内外视觉异形通感症的文献都查了一遍，有关治疗的方案千篇一律，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患者自己的态度。
而旧事已经发生，她改变不了过去，更不能通过如“夏初”这般的外人的身份让魏京岚放下芥蒂。
思来想去，迟昕决定反其道而行。
魏京岚这样自小便有自己行事准则的人，没有人能够轻易动摇她的想法，所以如今她判断混乱，也只能靠她自己重新纠正捋顺，她做不了什么太有意义的事。
就像现在，利益至上的理念在魏京岚心中根深蒂固，她是迟昕，所以她只要靠近魏京岚就会被判定为有所图；可即便她是“夏初”，魏京岚也照样会以价值和惠利来衡量她，如何否认都改变不了。
那就不改了。
她就是有所图又如何？她将她的谋求明晃晃地摊开在魏京岚面前，让魏京岚自己去体会判断。
对的错的，她不去执着，通通交给魏京岚。
“迟小姐打算怎么做？”周楚郢也在思考，片刻后问道。
“我不会再刻意避开她。”迟昕坦言相告：“正好我也有通感症，虽然是声音上的，但我清楚那种混乱时期的感觉，我会用自己的经验尽量让她放松下来。”
“迟小姐怎么还不明白，只要是你，岚岚就不能全然放下戒备，她依旧会认为你别有所图。”周楚郢并不赞成。
“那就让她认为。”
迟昕自嘲一笑，却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图她这个人，不也是有所图么。我想要的，期盼的，都堂而皇之地摆在她眼前，她怎么想是她自己的事。”
“她对我是厌恶也好，是憎恨也罢，我都照单全收。”
“之所以告诉周小姐这些，不是因为我需要周小姐的支持，而是需要麻烦周小姐多留意她的情况。”
周楚郢被她这破罐破摔的态度惊讶到：“迟小姐这是想用刺激岚岚的方式来帮助岚岚恢复？还是想以此为借口来满足自己的私心？”
迟昕却没受她的激，仍平静地道：“连周小姐都会这样想，那像岚岚那样本就有通感症比常人敏感的人，会混乱不是正常的么？”
周楚郢被她弄得有些懵：“迟小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想要出现在岚岚面前，周小姐会第一时间认为我有私心一样。”迟昕耐心解释：“她的‘异常’归根结底，还是出于对旧事难以释怀。周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岚岚的通感症没有问题，但无论是她还是你，这段时间都纠结在克服幻视上。”
周楚郢犹如醍醐灌顶：“所以迟小姐的意思是，换个思路，让岚岚不再克服幻视，而是接受她眼里的异形？”
“暂时接受。”迟昕字斟句酌：“之后再调整。”
周楚郢仔细思考后觉得尚且可行：“那具体要怎么做？”
“不再与她混乱的通感症纠缠，着重调整情绪。”迟昕言简意赅：“再具体的我没办法来解释，我只能承诺周小姐，那些我认为能够让岚岚放松的事，我都一定会先利用自己来尝试。”
迟昕有通感症这事周楚郢也了解，所以她说得简单，反而让周楚郢增加几分信任。
“迟小姐这是拿自己做试验？”
“嗯。”
为了能找到调整通感症的办法，迟昕这个外行选择了最笨拙的方式。
没日没夜地将耳机塞在耳朵里，播放的都是乱七八糟的她平日里绝不会去接触的口水歌，偶尔极端之时，迟昕甚至用噪音来干扰自己的通感。
几天下来，连迟昕自己也分不清她是正常的还是异常的。
耳朵里的声音吵得她头痛难眠，可迟昕却在这样的崩溃边缘冒出一丝欣喜。
她似乎……离同样处在失控状态的魏京岚近了一点。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样暴力的尝试下，迟昕一点点去摸索，寻找能让自己适应接受通感症被扭曲的方式，总算有一些心得。
“知道了。”周楚郢考虑了下魏京岚近日的状态，认为的确可以冒险一试。
“作为‘夏初’我会有始有终。”迟昕又补充：“不会违背对周小姐做的承诺。”
周楚郢思忖片刻，还是将魏京岚已经识破她身份的事咽下，只含混道：“嗯，有个对照也好。”
她虽然没提出要帮助迟昕什么，却在魏京岚遇到工作上的困境时第一时间想到迟昕。
无论是山岳还是海峡，魏京岚这一关总要过去，而迟昕，或许是目前最能带领她走出困境的那一个。
“我没有同迟昕达成什么共识，但只要她也希望你好，我们便有默契。”周楚郢无处使力，只得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劝慰之言：“岚岚，人的一生很长，不要在一个挫折上折磨自己。”
“……”
一日很快过去，众人都在为“Whape”的前景而努力。隔日，魏京岚带着年度特别款的成衣抵达穹城E杂志的摄影棚，而迟昕竟已经呆在摄影棚里。
和主编以及摄影师简单寒暄之后，魏京岚才走到化妆间。
“魏总。”罗钰先打招呼。
“罗经纪，感谢支持。”魏京岚礼貌握手。
“昕昕正在做造型。”罗钰解释。
魏京岚顺着罗钰的话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迟昕身上，压下心中生出的排斥感，点点头算是回应。
与魏京岚不同，迟昕却是在魏京岚甫一进来便借着镜子锁定了她的身影。
她看着魏京岚和罗钰浅聊时尚的卖点，又和主编一起对罗钰夸奖她的表现力强，直到造型师拍拍她的肩膀，迟昕才回过神来，真诚地道了声谢。
魏京岚虽然没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可等她这边收拾好，便自然而然地递成衣给郝然。
“麻烦帮迟小姐试穿，哪里不合适我们现在改。”
其实魏京岚说这话只是客气，她虽然与迟昕分开，但作为迟昕生活助理那两年养成的习惯并非短期可以忘记，况且她还是设计师，在尺寸上的敏锐度自然比别人高一些，这两日莫初归她们负责和迟昕团队以及杂志这边对接，她便将精力放在更改成衣的细节上。
无论是三围还是腰身比例都是按照迟昕的更改过，作为时常要出镜的艺人，身材管理本就是必修课，即便有变化，也是在一个很窄的范围中。
可没想到郝然拿着衣服去换衣间没多久，便跑了出来：“岚呃……魏总，那个衣服我不会系，另外，尺码稍微有一点点大。”
魏京岚眉心蹙紧：“我去看下。”
隔间里，迟昕老老实实地等着，这衣服看着简约，但盘扣和束腰的衣带却挺复杂，偏偏还在她够不到的位置，只能等别人帮忙。
故而，当隔间被重新打开缝隙，迟昕想都没想便道：“然然，后腰的带子拧在里面了，你是不是得把它拽出来？”
小助理久未动作。
迟昕微微侧头，疑惑道：“然然？”
就在这时，微凉的手指袭上迟昕的腰身，将拧在衣服内里的带子抽了出来。
迟昕不由自主地一个哆嗦，到嘴边的问询卡了壳，一个字都说不出。
熟悉的白奇楠沉香味道后知后觉地刺激着迟昕的神经，她僵直背脊，一时间如被定住一般。
“冷？”魏京岚躬着身，凤眸没有略过她皮肤上的战栗，轻声问询道。
“不……不冷。”
这样被魏京岚整理衣服的经历并不在少数，可未有一次，让迟昕如此紧张。
她磕磕绊绊地回应一声，脑子里却忽然想起当时魏京岚也会像这样帮她整理，无论是繁杂的礼服，还是特殊的演唱会演出服，魏京岚的手总是有驾驭这些衣服的魔力，三两下便解决问题。
就像现在，不过一个晃神间，魏京岚便道：“好了。”
她似乎留了一点指甲，在系好衣带之后，不注意蹭过迟昕的皮肤，不禁让迟昕绷得更紧。
可能是因为肌肉太用力，迟昕这一会儿精神放松下来，便自腰身开始抽筋，逐渐蔓延至整个背脊，迟昕不敢吱声，忍得眉头都折出皱痕。
魏京岚没注意她的苦撑，又确定了下衣服与迟昕身体的贴合度：“你瘦了不少。”
她用的肯定句。
其实之前还好，但最近因为在不断尝试通感症混乱的状态，扰得迟昕睡眠食欲都不大好，体重便自然而然地下来。
“十斤左右。”魏京岚又补充。
“嗯。”迟昕还在和不断加重的痉挛作斗争，只有余力轻轻应一声。
“你别动，我现在帮你改。”
“好。”迟昕绷着劲不敢放松，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便溢出痛吟。
可她的身体并不随她的意志而行事，这会儿，晃动的厉害，魏京岚此刻才注意到她的异常，微微抬起身问：“怎么了？”
“嘶……”迟昕实在忍耐不住，连肩膀和颈部都开始酸痛起来，低声道：“我抽筋了……”
魏京岚：“……”
略施粉黛，唇红齿白的姑娘因为和身体的痉挛较着劲，面上铺了一层不同于平日的薄红，蛾眉曼睩间都是因疼痛而隐忍的姿态。
她似乎疼了有一阵子，身上都浸了层汗，凑近一点都能感觉到热意。
魏京岚沉默一会儿，在叫郝然进来和她自己帮迟昕之间无奈地选择了后者。
“放松，我帮你揉开。”她以手背抵在迟昕的身上，用指节替迟昕做按摩。
迟昕按照她说的尝试几次，放弃道：“我放松不下来。”
魏京岚叹出一口气，主动搭上迟昕的肩膀：“冒犯了。”
她手上的力度加大，仍觉得不够，干脆双手自两肋穿插箍住迟昕的肩膀像后拉伸。
“嗯……”迟昕疼得出声，身上不自觉地和魏京岚较着劲。
魏京岚坚持一段，松开后又用手肘帮迟希揉开肌肉，最后才重新用手指自上而下替迟昕按压背脊。
一番折腾之下，两个人都出了些汗。
迟昕大约是疼的，魏京岚却是累的。
她最近疏于锻炼，又嗜酒，体力大不如前。两人都歇了一会儿，魏京岚才再度开口：“好了么？”
迟昕一边活动肩膀，一边道：“好多了，谢谢。”
“那我们继续。”逼仄的空间里，魏京岚没办法甩动自己的手臂，只得解开自己的袖扣，将衣服一圈圈挽起。
迟昕好不容易恢复些，稍稍侧身又瞄到魏京岚那半截藕白的手臂。
或许是设计师的职业缘故，魏京岚手腕纤细却有力，手表下的腕骨分明却不尖锐，手臂的线条干净爽利，薄肌在白皙的皮肤下韧性十足，动作间透着一股清雅与持重，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原本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因迟昕错乱的呼吸再次蹦出活跃的频率，迟昕抚了抚胸口，将呼吸捋顺，面上的红意却褪得很慢。
“还疼？”魏京岚的声音里不夹杂任何关心的情绪，只是单纯的疑问。
迟昕一面调整呼吸，一面摇摇头：“没事了。”
“嗯。”魏京岚身子躬久了有些累，干脆半蹲下来，拿起一旁的针线做细节处的修改。
迟昕见她这副投入工作的认真模样，呼吸又是一滞，半晌后艰难地挪开视线：“抱歉。”
魏京岚抬头瞥了她一眼：“什么？”
迟昕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示意：“给你添麻烦了。”
魏京岚在心中绕了一圈，才明白迟昕是指自己暴瘦造成的尺码问题：“不会，今次的事，是我感谢你帮忙才是。”
经过这几次有限的接触，迟昕都觉得下一秒魏京岚又要问她图什么，想要说的没过脑子便吐露出去：“算不得帮忙，和‘Whape’合作本来也对我有助力。再说，我的要求你也满足了，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魏京岚只是想表达感谢，没料到引出迟昕这么多回应，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却没反驳她。
她二人在换衣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却没顾及这换衣间并不隔音的问题。
隔间外，作为保镖守着魏京岚的乐知微和一旁八卦听墙角的郝然面面相觑，都对刚才引人浮想联翩的对话表示不解。
郝然眼睛里都是兴奋的神色，因不敢出声惊扰隔间内的两人，只得悄悄打字给身边唯一可分享的伙伴。
【岚岚是不是对昕姐态度好了一点？】
乐知微谨慎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听语气，听语气嘛！】郝然迫切地想找到共鸣。
乐知微伸出食指对郝然晃了晃，坚决不与对方站在同一战壕。
郝然撇撇嘴，对这位不为所动的小伙伴表示无奈，耳朵又重新凑到门边，谁知下一秒，魏京岚便将换衣间的门打开：“乐乐……”
她正要让乐知微帮她拿东西，谁知被冒出来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吓一跳。
“郝助理？”
“呃……魏总，我是想问要不要帮忙。”郝然背着手挺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道。
乐知微全程在一旁观看，对这位演技精湛的小助理直接翻了个白眼。
“不用。”魏京岚摆摆手，转而对一旁的乐知微吩咐道：“帮我去拿下线……”
她话未说完，周身便不受控制地晃动起来。
魏京岚：“……”
“我低血糖了吗？”郝然摸着自己的额头懵懵地道。
迟昕也在魏京岚身后问：“你是不是踩住我衣服了？”
不过几秒之间晃动便越来越剧烈。
只有乐知微率先反应过来，拉着一旁还在发迷糊的郝然和逐渐意识到不对劲的魏京岚快步朝门外跑。
地……震？！
“快走！！”
魏京岚手上的动作先于脑子，拉起身后的人一并往外跑。
摄影棚虽是一层却七拐八弯的，迟昕的衣服又不方便，被魏京岚这么一拖拽差点摔倒。
说时迟那时快，魏京岚挣开被乐知微牵制住的手腕，回身直接将迟昕抱起来，想都没想便朝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