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京岚说话声音不大, 却令台下比方才更加安静几分。
春寒未逝,仍有些刺骨的风吹得迟昕一个哆嗦,可这冷却不及魏京岚给予她的万分之一。
她面色煞白, 怔怔地望着身旁处变不惊的魏京岚,惊觉自己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又或许, 眼前人再也不是那个惜她、护她、纵她、宠她的小助理。
那一瞬间如同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的恼怒,伴随着被放大的来找魏京岚求和的怯懦激起迟昕难以控制的火气。
她气得发了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你, 你是什么意思?!”
魏京岚见她一如既往色厉内荏的模样,哂笑一声, 对着她拿话筒继续:“你不是问我想要什么?这就是我的答案。”
“自今日起, 我与迟昕迟大小姐的婚约正式作废。”
“迟昕, 你无需再做什么取舍权衡,以后无论是作为联姻对象,还是作为魏京岚,我们都再无瓜葛。”
“是我不想要你了。”
她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人也清雅淡漠, 好似羽化归来的神明,而她与迟昕的这段浅淡的情缘, 不过是一场归位前的劫难而已。
迟昕也顾不得在人前维持什么表情管理,拍开魏京岚执着话筒的手,灵动的狐狸眼中满是恼恨:“魏京岚, 如果你没有抱着想和我再试试的心,为什么还要给我期待呢?精心布置一场盛大的订婚仪式, 就是为了等着我入套,以此来羞辱迟家, 羞辱我的?!”
魏京岚轻笑一声与她针锋相对:“迟昕,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不来,这场退婚便不会有,一切都只会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不来?!我不来不是照样给了崔家话柄?到时候怎么说不还是你一张嘴的事?”迟昕寸步不让,言语像是淬了毒,誓要让魏京岚也不好过:“魏京岚,你如今手握强权,再也不是那个事事替别人着想的小助理,自有耍人要挟人的资本,又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呢?!”
魏京岚垂下的手紧紧捏着话筒,借此来克制自己的失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将迟昕的真心话逼出来的缘故,这一刻,她忽然看清从迟昕身上迸发出来的情绪形状。
那异形与她曾经见过的,对她家又敬又畏的陌生人身上的,并未有任何不同,甚至更加可怖,那形状承载着能伤她的利刃,藏匿着能吞噬她初心的凶兽。
在血盆大口将魏京岚跳动的血脉咬开之前,魏京岚下意识地闭上眼,忍住因幻视带来的恐惧和厌恶,缓了足足十几秒,才淡淡开口。
“上台前,你说,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我,而今又改口,说是受崔家强权所迫。迟昕,你告诉我,到底哪一句是真的?亦或者,都不是真的。”
迟昕胸口起伏着,显然还没从魏京岚当众给她难堪的气愤中恢复过来,瞥开视线不去接魏京岚的话茬。
“你说我手握强权,利用家族的势力耍弄人,可这两年,除了向你讨要一点真心,我有利用婚约做过任何逼迫你的事情吗?”
魏京岚停了半晌,微微垂着眸继续道:“你曾经问我,如果要没有感情的人拿一辈子凑合,那婚姻到底是束缚还是将就?现在换我来问你,你今天来跟我订婚,是要接受束缚还是被迫将就呢?”
“这几天我一直在赌,赌你还是那个以感情为出发点的人,赌你即便不喜欢我却至少不会违逆自己的心意,可我错了……”
“我没有跟你将就,魏京岚……”迟昕回过头来看重新望向她,试图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可这些口头上的解释,在魏京岚看来都太过苍白。
“没有将就,难道是因为爱吗。”魏京岚薄唇扬出一抹弧度:“那你是爱我这个可以给你创作灵感的小助理,还是爱那位你一直认为素未谋面的崔家大小姐?”
迟昕张了张口,终究在她戏谑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婉转回答:“岚岚,我是真的想和你试试的……”
“拿婚姻做尝试……”
随着话音落下,魏京岚那点微薄的,无以为靠的希冀自眸中全部消失。她将话筒交给保镖,而后从口袋里掏出那枚原本送给迟昕又被迟昕借阮忻意之手退回的戒指,摊开给呆愣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的迟昕看。
“从前是我傻,就因为一句少时戏言便白白掏出一颗真心任你糟践,都不曾问过,值不值得。”
“我早该看清,你和阮忻意那种人能做朋友,说明你们是一丘之貉。你甚至比她更卑劣,把玩弄别人的感情当乐子,甚至可以为了自身的利益出卖婚姻。”
“迟昕,你不配我爱。”
戒指上的污痕早已被魏京岚拭去,可感情上的污痕却深深刻印在脑海。
可迟昕似乎没有将她的羞辱听进耳,颤颤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魏京岚手中的戒指,却又堪堪停在半路,不肯再挪动分毫。
“它……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魏京岚被她的问题气笑,收回手对着自远处赶来的女人随意一指:“去问你的阿意。”
迟昕面上的血色渐退,唇瓣几次开阖,却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戒指被攥在掌心中属实有些硌手,魏京岚敛住长睫下的怨憎,将戒指压在食指边沿,用拇指顺势一弹,戒指便落入火盆,与那只剩下一块块焦黑破布的礼服一同为她的荒诞爱情殉葬。
迟昕的目光顺着戒指的抛物线定格在火焰之上,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朝火盆走去。
魏京岚没再看她,她携着满身的清越冷然径直离开仪式亭,身后,秘书齐司鸢和保镖们紧紧跟上她。
没有人敢拦她,哪怕是她给了身为礼城首富的迟家难看,也无人能道她一句是非。
唯一敢批评她的两位,一位护犊子得很,即便自家闺女有错也不会在这时候阻拦她,另一位则轻轻巧巧地站上台,接着魏京岚的话继续。
“日后,我崔家下属的所有企业,会终止与迟家的全部合作。”崔枢伸出手,挥退阻止迟希上前的保镖:“迟希,你听好,这些年你利用亲家这层关系,借着我崔家的势打压别家企业,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今后你休想再利用我为你的事业助力,因为你教出来的只着眼于利益的好孩子。”
如果魏京岚的退婚只是给名流圈提供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崔枢的决断无异于在整个礼城的投下一颗惊雷。
今后,礼城的资本格局怕是会因为这场退婚仪式重新洗牌。
只是这一场退婚带来的后劲,两位当事人并不清楚。
礼堂之外,迟昕为了快步追上魏京岚险些被衣裙绊倒,还是紧随其后的阮忻意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魏京岚全程未关注她,更没有因迟昕的追逐而停下脚步,直到快要迈上车时,才状似想起什么来,回身对阮忻意道:“说起来,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阮忻意碍于迟昕在场,还维持着她惯于在人前装出的好涵养:“谢你什么?”
“谢我让位,给你正大光明和迟大小姐在一起的机会。”魏京岚深邃的眼中勾勒出山阴夜雪的模样,竟是比初春的温度更冷上几分:“只是,我魏京岚肯舍的人,你当真敢接着么?”
“魏京岚!”阮忻意被她三言两语激怒,指着她道:“你别欺人太甚!”
“欺人?”魏京岚被她这贼喊捉贼的行事风格逗笑,眉尾微微挑起:“我分明如了你的愿,你却还要说我欺人。”
如果说刚才在仪式亭中的魏京岚如历劫归来的神明矫矫不群,那眼前的魏京岚便像是一尊邪神,桀骜不驯,睥睨众生。
“在礼城一中的时候你污蔑我,直到我坐实了你扣在我身上的罪名才算罢休。那现在,我便欺你一回,我倒要看看,你阮家,还能在礼城逍遥多久。”
魏京岚想了想,又对迟昕补充:“记得帮帮她,毕竟,你一向是站在她那边的。”
“你!”阮忻意眸子里满是愤恨,这一次却终究忌惮着魏京岚的身份,没敢说出什么招惹魏京岚的话来。
魏京岚未再管阮忻意如何,她忽而想起什么,自口袋里掏出之前迟昕送给她的手表递给迟昕。
“三个人的情侣款,亏你想得出来。”她眉目含笑,语气里都像是带着几分调侃。
表盘上的碎钻每一颗都像是被摔破的泪珠,洒在那场名为爱情的过往里,只是这泪,太虚假了。
迟昕在她的玩笑里惨白了面容,望进她藏着流绪微梦的眸底,心中尽是止不住的难过。
“岚岚……”她仿若没听到魏京岚言语中的挖苦和奚落,仍这样亲昵地唤着魏京岚的名字。
她刚才被魏京岚当着众人的面直接退了婚,大脑一片空白,说出的话都是循着本能的,而后也是循着本能追出来。可追出来之后,到底还要和魏京岚说什么,连迟昕自己也没想清楚。
她或许应该照着自己恣意骄纵的性子狠狠骂魏京岚一顿。
抑或者,为了迟家的利益和她自己的灵感所需再求求魏京岚,恳请她回心转意,不要因为一时冲动将事情做绝。
可这些话俱都卡在喉中,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今天在台上,魏京岚把她的话全部堵死了。
对眼前人,谈爱太虚假,谈利益对方又不买账……
四下阒然无声,只剩下因魏京岚而错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得迟昕指尖发麻。
今天的魏京岚令迟昕觉得太过陌生,能言善辩不说,也不会再为她退让分毫,自仪式亭出来以后,从那一张一翕的薄唇中蹦出的每一个字迟昕都没能听仔细,得反复去思索才能理解消化。
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得迟昕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魏京岚身上慢慢流逝,任她如何挽回都抓不住。
就像那被烧成灰烬的礼服。
就像那被魏京岚亲手丢进火焰之中的戒指。
那个她想要尝试付出真心去回馈的,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岚岚,从眼前人的灵魂中生生剥离,逐渐失去踪迹。
魏京岚见迟昕盯着自己手中的手表久久没有反应,这才去触碰迟昕的手,将表搁在她的掌中。
“还给你。”她敛了笑,眉目郑重,没再露出讥讽的表情。
那一瞬间的温和,竟像是回到迟昕曾经最熟悉的魏京岚的模样。
几乎是毫不犹疑的,迟昕用尽力气捉住魏京岚即将撤回的手。
“三个人的情侣款是什么意思?”迟昕理智回笼,顺着魏京岚的话疑惑道。
魏京岚再次弯起眉眼,对迟昕露出明知故问的表情。
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回应,一旁的阮忻意便插话:“昕昕,跟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她伤你伤得还不够吗?”
迟昕却没搭理阮忻意,而是固执地握着魏京岚的手腕:“岚岚,给我一个解释,行吗?”
魏京岚虽然被迟昕骗了这么长时间,也仅仅是当局者迷,却不是真的脑子不好用,此时见阮忻意慌张的模样,立时明白过来。
她没给阮忻意再狡辩的机会,直接当着迟昕的面戳穿阮忻意:“你的阿意之前特意来找过我,带着号称是你买给她的情侣表,转交了我平安夜送给你的,刚才又被我丢掉的……”
未等她说完,阮忻意又提高嗓门截断她:“魏京岚!你别信口雌黄!我什么时候戴过情侣表,又是什么时候给过你戒指?!别把你和昕昕的矛盾归结到我身上!”
好似生怕她将实情说完一般。
“昕昕,你别听她胡说……”
迟昕没接阮忻意的话茬,自顾自地向魏京岚澄清:“我没有给过她情侣表,更没有把戒指转交给她。”
魏京岚无意与迟昕再计较分辨这种没有意义的小事,抽出被迟大小姐紧紧攥着的手腕:“阮忻意说得对,我和你的矛盾的确与她无关。”
她后退一步,与迟昕彻底拉开距离:“迟昕,无论是作为被你骗到现在的生活助理,还是作为你正准备欺骗利用的联姻对象,我们都再无干系。如果不想被我打击报复,就最好离我远远的,别再来招惹我。”
她与迟昕划清界限的意图太明显,容不得迟昕有半点反驳。
迟昕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与眼前的人沟通,慌乱中记起魏京岚的通感症:“那没有我,你的……你的病怎么办?”
魏京岚没有理会迟昕的疑问,她跨步坐进车里,由保镖将车门关上。
就在迟昕以为,她不会回应自己的时候,幻影“天魄”的车窗被秘书齐司鸢缓缓按下。
车内,魏京岚安坐于暗夜星空之中,唇角微微勾起,眸中星沉霜冷,定定地将车外略有些无措的迟昕望着。
“你凭什么认为,我的人、我的心、我的病,都非你不可?”
她仅仅留下一句质问,便不再多言。
车窗重新关上,彻底将魏京岚的面容与迟昕阻隔。直至车辆全部开走,迟昕都没能回过神。
往日最是恣意骄纵的姑娘,此时神色落寞,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任春风摇晃裙摆,吹乱鬓发。
车内,魏京岚竭力忍耐着,克制住幻视爆发带来的恐惧和与迟昕争辩时刻意忽视的难过将她淹没。
“老板。”齐司鸢瞧着她眼尾压抑到极致的红,贴心地抽出纸巾递给她。
魏京岚却摆摆手,拒绝了秘书的好意。
眸底的层层暗涌终是在她强大的意志力下逐渐消弭,就如这车内的星空,只剩下于漆黑之中点缀着斑驳缭乱的光影。
她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在迟昕这里顺利学成归来,怎能让一刹那的脆弱打回原形?
真心,不过是人世间最卑微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她应该感谢迟昕的,用切身体会的方式叫她认清利益至上的道理。
“齐秘书,我是不是挺蠢的?”
明明已经见识过人性的卑劣,却还是抱着可耻的幻想,非要等到最后一刻迟昕到来,才去在众人面前退婚。
如今又任性地将剩下的事交给崔枢兜底。
迟昕说她是精心布置一场盛大的订婚仪式来羞辱迟家,可这样的孤注一掷,何尝不是给崔家和魏家留下了污点。
她这辈子鲜少任性妄为,却在婚姻大事上犯了糊涂。
“以后不会了。”
未等齐司鸢回答,魏京岚又自言自语道。
无人知晓,在这个山长水阔,月皎云浮的春天,她在一路盛放的报春花之中,和那个软弱的,会被情绪形状左右的,还渴望有人可亲近有人可依靠的小助理魏京岚无声地道了别。
“回京。”她说:“去做我们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