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 兕子和阿由结伴外出游历无法赶回,除夕谢容便要一人度过。
离年关还有些时日,剑阁山沐了皑皑的雪, 这片孤独立在山中的庭院十分寂静,谢容倚在窗前望着远山,心忽有所念。
她唤:“滕枝。”
“夫人。”即刻有回应。
谢容回头,看向跪坐在一侧的年轻侍女。
这是沈缜留给她,或者说留给兕子阿由的人。昔年的鸦雀在那年冬归附于东海镇国公主,但这些年鸦雀在神州明里暗里开设了太多产业, 明处的那一部分皆被沈缜扣下,以滕枝和巳蛇为代表,交予了她。
谢容还记得接过那封滕枝递来的信时的感受。豪富就在眼前, 但她心痛得几欲昏厥, 朦胧中竟有死志,还是在被兕子阿由惶恐唤醒后才意识到她差点做了些什么。
可是啊,可是啊。
......春去秋来三年, 故人昔年于神州的浩大声势像她沉默安静的死一般沉默下去, 然谢容思及过往,心如刀割、仍旧生疼。
阿由从刘肆修士那里听说,仙门很多人传,沈映光是因干涉国运太多遭了天罚,和百年前那位同样声势浩大又同样消失得寂静无声的血修罗一样。
但不是的。
谢容知道不是的。
沈缜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可她知道沈缜不会是受了天罚。这世间再没有比沈缜更好的人, 若沈缜尚被天罚, 其余众人如何自处呢?
鼻尖酸涩, 谢容收回视线,轻问:“南陵郡的铺子有人闹事?”
“是。”滕枝答, “不过夫人不用担心,属下们有法子处理。”
“嗯,我不担心。但,”谢容温温柔柔的,“我想去看看。终日待在这山中,也并不好。”
滕枝微怔。
自先主人去世后,这位夫人一直隐于剑阁山,少主人们入世游历前再三劝说也不愿离开,今次居然......
但作为属下,要做的只是恭敬应“是”。
滕枝道:“属下这就去准备。”
有谢容的指示,她们速度奇快。三日后便备好了一应物资,驾着一顶内部改造过的马车出了剑阁山望南陵而去。
沿途白雪簌簌,行过结满冰的嘉陵江面,故地重游看见不一样的景色,谢容颇有些恍惚。
这一日,车队进入了一座驿馆。
进去时馆中已有不少人,打头的陆明粗粗一扫,心便绷了绷。他不动声色回转,上了马车,报道:“夫人,这馆中所住几乎尽是江湖人,双眼泛冷、刀上有血气,多不是好相与的。”
谢容微愣。
她对此并不是很了解,但蹙了蹙眉,问:“都是一起的?”
陆明摇头:“并非。最多一伙人也就七个,他们更像是为什么事聚集在此。此地往前,一为隶州,一为沧州,前者最近有‘天下第一镖’家独女招亲,后者是周圣手周老先生的八十寿辰,属下算过时日,他们本应更快、不该出现在此,现下要误了去求亲或祝寿的日子,怕是有什么不得不误的原因。”
果然,陆明话音刚落,车门框就被扣了扣。他探身出去,须臾再进来脸色便不怎么好看,“夫人,跟驿馆的人打听了消息,前面的路四日前被雪埋住了。”
男人跪下请罪,“属下一定会重惩负责探路的人!也请夫人责罚属下!”
谢容淡声:“此时要紧的是先商量如何做。”
若非什么阴谋,她还算能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失误。
负责探路的人为了把消息及时传回,来来往往总会有些错漏。比如他可能前脚刚确认路没问题往回传信,后脚他一走雪便埋了路。
话虽如此,但也要罚,不过罚的时机不是现下。
谢容看向滕枝。
滕枝思忖片刻,拱手:“夫人,属下以为可住。”
“江湖人虽多匪气、常劫财,但一来这驿馆中并非一家独大、还算互可掣肘;二来若论势力,我们带的人也不可小觑。再者,”滕枝苦笑,“外面冰天雪地,这是这条官道上唯一的驿馆。”
谢容颔首:“那便进去吧。”
陆明便下马车,吩咐着其余随从搬东西的搬东西、看东西的看东西。等到一切安顿好,一行人占了三张桌子,在大堂的角落坐了下来——
因为雅间皆已经被订完。
“夫人,”滕枝提议,“属下先送您去房中,一会儿将晚膳端去房里?”
这确实是最好的做法,谢容点头欲应,但恰在此时,由他们关上的大门再度被打开,呼啸而进的风雪中走入了一个人。
来人戴着面具,背了一把长刀,削肩细腰、十分高挑,能看出是个女子。
她往前走了几步,和跑来招待的店小二说着些什么,谢容在滕枝几人的护送下经过她身边,女子忽而抬眸,无意中,谢容隔着帷帽对上了那双面具后的眼。
沈缜......
谢容心神巨震,身形骤然顿住,她贪婪又不可控地去用灼灼目光描摹女子,然后者只顿了顿,似有刹那弯眸,便挥走了小二离开。
沈缜!!
谢容张口却呼不出一点声音,她下意识跟着那远去的人想走,但滕枝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世,“夫人?!”
谢容怔怔回神,看见了滕枝和陆明几个人担忧的眼神。
由于被帷帽遮挡,滕枝几个并不能看清谢容的神情,在他们看来夫人就是突兀顿住了步伐又突然加快脚步,一切的发生好像皆因为刚才那个新来的客人。
失而复得的惊喜、抓不住的怅然若失还复杂交织在谢容心底,她没精力去想滕枝几人,只急急唤住了刚才的店小二:“劳驾,方才那位客人可是回了房?”
店小二愣了下,按理说这种问法很像寻仇,但见问他的人是一个看起来就贵气的女君,还有这女君的护院侍女们面相就不好惹,小二还是答道:“...是。”
“......”在帷帽也难以阻挡的灼热视线下,又补充了句,“她住乾字号三房。”
谢容唤滕枝来给钱,“将我换到她的隔壁。”
小二:“......好咧。”
待会儿得和掌柜的说一声,别又打起来吧?这日子可真难熬!
**
谢容并没有立刻再去找那人。
她回到了房中,独自一人坐着,紧紧捏着腕上的铜钱手链,心中极复杂。
如果那人就是沈缜,如果她就是沈缜...自己戴了帷帽所以认不出来,可滕枝...分明是她留给她的滕枝,怎会认不出来?
是失去了记忆还是...根本不想相认?
如果是前者,那她该怎么做?
如果是后者......谢容的泪滴上了铜钱。
又或者...女人靠在床头抱住双膝,隐忍啜泣。
或者,那根本不是沈缜?
......
入夜,谢容裹着狐裘立在栏杆旁。她不想睡也不敢睡,虽不知要如何是好,但她知道她怕一觉醒来隔壁就已然人去楼空。
但万万没想到,恰因为她不睡,夜里欲盗走她们一行人马车财物的江湖恶徒率先发现了立在楼上的她,一杆箭迎面射来,谢容惊愕睁大了眼眸——
“锵!”
箭矢坠落、长刀锋寒,青袍人挡在了谢容身前。
谢容怔怔。
她轻颤着伸出手,想捉住眼前人。
“这位女君。”但那人刚巧转身,衣裙飘起,让谢容捉了个空,“你的随从呢?”
随从,也就是被刚刚那一点小动静惊醒的滕枝众人已然赶了过来,面具女人扫了他们一眼,笑一声,手撑栏杆一跃而下,长刀直逼满身杀气的江湖恶徒。
谢容定定望着那个在雪地里刀起刀落、肆意潇洒的身影,忽而转身,在滕枝的惊呼声中提裙直奔楼下。
待到她下楼,陆明等人和面具女人已联手卸了恶徒们的手筋脚筋,皑皑的雪地里,洒落着几片刺目的鲜红。
谢容踩过洁白晶莹的雪,走到面具女人跟前。
她稳了稳急促的气息,看陆明等人:“你们带这些人下去。”
陆明和滕枝怔,前者欲说些什么,但后者皱了皱眉,眼神止住前者,对谢容欠身:“是。”
一行人拖着俘虏离去,片刻后,雪地里便只剩对望的两人。
面具女人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女君何意?”
“我想...”
谢容伸手,微微踮脚,去摘身前人的面具。
然她的手就在覆上绳结的一瞬被制住,半点不能继续。
沉默中,视线相对。
谢容清丽的容颜上滚落下泪,往常的端庄从容尽皆破碎。
“沈缜,”她泣声哽咽,“你就连...朋友,也不愿让我做?”
......似令人沉入深渊的寂静。
沈缜松开了制住女人柔荑的手。
绳结散开、面具坠地,一副书卷气斐然的漂亮面容显露。
那与从前的沈缜很不一样,没有一点病气,再清隽眉梢眼角也透着风发肆意。只是此刻,那张扬的桃花眼也蕴着淡淡的湿意,眸中是不符合年轻面容的沉稳、千帆过尽。
是沈缜,无论面容怎样,是沈缜就好。
谢容的泪大颗大颗坠落。
疯狂的惊喜中她尚存一点理智,想要扑过去的动作顿住,僵硬地立在原地。
可几息之后,温暖环住了她。
“是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