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耽美小说>我好像不是世外高人>第92章 以它之名

  “任何一句话, 一个问句,便会叫你想很多吗?”

  女人的声音打断沈缜的思绪,她定了定神, 没错过对方面上划过的嘲弄之意。

  “我...”沈缜下意识开口解释,但没了下文,因为这既无解释的余地,也让她同时意识到了一个很危险的问题——

  她为何这般听话?

  一思及此,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都僵硬了两分。

  对啊,重逢之后, 她与丛绻相处时怎么屡屡处于弱势?

  沈缜蹙起了眉。

  她的神情变化落在丛绻眼里,女人勾唇:“看来是了。”

  “......”

  沈缜默了默,道:“想的多一点, 总能活得久一些。毕竟, 我的名字正挂在鬼市悬赏令榜首。”

  丛绻:“嗯?”

  沈缜看她:“太阿门烙印能追踪门下弟子踪迹,你不担心现下你出现在这里,过段时日会引人怀疑?”

  “怎么?”丛绻指尖勾着吊坠, 似笑非笑, “想让我即刻把你就地正法、上报宗门,好洗脱嫌疑?”

  “......”

  沈缜觉得自己真不该开口。

  她想停下来好好捋捋思路,但目光一下落却刚巧碰到女人把玩着吊坠系带的手,素白修长的手指很好看,然...在颤抖?

  沈缜眸光一顿。

  也是这个时候她不怎么灵敏的鼻子才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气, 注意力也似刚被打开开关, 包纳进女人比往常更白一点的肤色和小幅度哆嗦的肩膀——

  丛绻身上有伤。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

  沈缜秀眉压得很紧:“哪里受了伤?”

  丛绻不语。

  寂静在屋中蔓延。

  四目相对之间, 沈缜不知为何, 竟好似错觉般从女人与方才一般无二的神情中看出了丝讶然和怅惘。

  ......不是她喜欢画扇形统计图,而是真的认真注视着一个人时, 稍对她熟悉些,便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沈缜放软声音再问了一遍:“绻绻,哪里受了伤?”

  她说话的同时,一边驱动轮椅向前——

  先前停的地方离床榻还有三尺的距离,而现下缩到了不足半尺。

  床榻比轮椅稍矮,与至于两人身形靠近后丛绻不得不微微仰头看眼前人,她不太喜欢这种感觉,偏开视线,但给出了回答:“恰经姑隐山,有邪祟伤人。”

  姑隐山?

  熟悉的地点挑动了沈缜的神经,她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在姜蓁简写中出现的地点。

  不过......沈缜语气含上些无奈:“绻绻,你分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好在她已经确定了丛绻伤的地方,调整轮椅稍稍侧开,微犹豫了瞬还是伸出手去解女人腰间的系带——

  女人没有阻拦,但回转了目光瞧她,眸光泠泠,任由身侧人褪下赤缇红外衣,一路剥开中衣里衣,露出雪白的肩头。

  莹白背上,缠着被红色浸染的白布。

  沈缜呼吸顿了顿,指尖在女人胸侧下两寸解开白布,看着那横贯上背部正在渗血的狰狞伤口,沉默,然后召出扳指中的各种伤药。

  药粉碰上伤口的一瞬女人不自觉颤了颤,沈缜再放轻动作,温声:“别怕。”

  不缺险境经历的仙门弟子受了这伤会怕么?

  沈缜不知道。

  她只是一边给女人上药,一边用平淡叙事的口吻道:“我这些日子在想,绻绻,昔年所见和而今所见,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你。”

  一个柔软、敏感、勾人、总会害羞、温言细语、有着显而易见的聪明,完美符合世俗对“人/妻”的定义、娇弱的菟丝花。

  一个冷漠、充满并毫不掩饰攻击性和掌控欲、咄咄逼人、情绪百转难令人看透...然这些,只在沈缜面前。

  沈缜曾无意中看见丛绻与其同门相处的画面,那时她对外“伤刚好一点”,听觉下降得还没那么厉害,被推着出去透气,望见了太阿门一行人,不多时搞明白了其中的关系——

  一行五人,三女两男,一男对丛绻有爱慕之情,另一男隐隐帮助,两女偶尔打圆场,但总体来说相处氛围松快,丛绻对同门态度温和。

  所以,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她?

  沈缜知道丛绻绝不是菟丝花,可曾经很多时候的温柔做不得假;她亦知道丛绻本质极富攻击性和掌控欲,可直觉告诉她不会有冷漠和咄咄逼人,这人应该是冷静的。

  她叹息。

  重新包扎好伤口,沈缜将衣裳给身前女人拉上,但对方并没有立刻整理系好带子,而是就着这半裹微露的模样,抬手勾过碎发夹到耳后,美目锁定她,问:“你更欢喜哪一个?”

  “嗯?”沈缜眼中含笑,“然后绻绻就更像另一个?”

  丛绻“哼”了声轻笑:“我很幼稚?”

  沈缜道:“当然不。只是想让你欢心一点。”

  这次丛绻微挑了眉。

  她侧了侧身,与这人对面:“这样让我欢心?”

  “也当然不。”沈缜眉眼柔和,捏了捏女人耳垂,“平心而论,我会怀念昔年的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偶尔的‘恃宠而骄’亦拿捏有度,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勾得住伴侣心的妻子。”

  “可是绻绻,狸猫也是这样的,娇软偶尔生骄,只能依附于人生活。一旦为人所弃,便无自保与自立之力。”

  丛绻注视着她。

  沈缜温温柔柔地笑:“我会怀念与欢喜狸猫,却不会把它当作人看待,当然不会产生爱。”

  这也是沈缜觉得世间“爱”大多荒谬的原因。

  母父“爱”女儿,于是把女儿“娇养”在闺阁,却让男儿历练,然后又说女儿“本柔弱”,不忍其“辛苦”,将家中资产尽皆交予男儿。

  男人“爱”女人,便要“金屋藏娇”,便要女人做他的“小娇妻”,便对女人的期望和赞美是——

  性格要“贤良淑慧”,过往经历要“冰清玉雪”,身材要“身姿娇美”、“腿长胸丰”......

  这是爱人,还是在挑选狸猫?

  温驯的、可爱的、招之即来的、偶尔闹闹脾气做情趣的、不会抓伤人毫无威胁的。

  年老色衰而“爱”驰,这爱只是份浅薄的欢喜,投射于“人”身上短暂上升成了份动心,却根本不是——

  起码沈缜觉得,不是爱。

  她贪恋每一份让她得利的温柔,温柔是其次,得利才是舒服与爽感的根本。

  丛绻曾经很温柔,于是她会记住沈缜爱吃的菜、琢磨让病中的沈缜能多吃几口的食物;她会用妩媚的姿势和呻/吟在床上取悦沈缜,穿上沈缜喜欢的裙子戴上沈缜喜欢的饰品;她会时时观察沈缜的心情,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大或缩小以配合沈缜......

  谢容亦如此,虽不会委屈自己如斯,但...她记得沈缜爱吃什么,沈缜用膳就更方便;她穿着沈缜更喜欢的衣裙,沈缜看见就更愉悦。

  是温柔让人动心吗?不,是“坐享其成”的利益。

  多简单,只需以爱之名,便可将人驯养成独属于自己的狸猫。当然,“功能”要远甚于狸猫。

  有时候沈缜会想,若她们是自愿如此呢?

  像“歌颂”的故事里,母亲总会为孩子无私奉献、将军总会为国家付出一切、爱人总会为爱人燃烧自身......

  可是没办法相比的。

  沈缜以为人生来利己,再者利自己的后代,其他种种,不过是家国社会的规训,而这规训,或来源于“让人类种族生存繁衍下去”的经验教训和发展历程里私心利益所生的阴私。

  简而言之,若两方皆“记得爱吃的菜...百般取悦对方”,那或许还勉强称得起“爱”;可只一方如此,得利的另一方所生的“动心感动”,算爱吗?

  沈缜其实很难说清她对丛绻的动心最早要追溯到什么时候,只是猛然意识到时,对对方预准备的算计中已经多了太多的欣赏。

  她觉得,这样优秀的灵魂,如果因自己而死,未免显得太过可悲。

  她有点想看这般出身和履历的丛绻能站到什么地方,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往后的心性如何,遇见哪些共患难的朋友,对世间疾苦、修士不涉凡怎样看如何做。

  如果没有系统,她或许是个没有仙缘的凡人,那样她就于微末之时结识丛绻,然后在往后余生远远看着她悟大道成仙;她或许也有仙缘,那么也于微末之时结识丛绻,成为朋友,并肩共历几百年的山川。

  她们可以走遍神州,看过风花雪月;可以采晨曦中露水最多的那一朵花;可以行侠仗义途中偷闲听听说书吃一盏茶;可以夕阳西下,踩着影子归家或...哼着歌向下一站,看新的风景认识新的人。

  她从来没有那么想...见到一个人逐渐变得更好。

  厉害、强大、稳定、牢牢站在此世之巅。

  这些,沈缜有一夜梦见,醒来后怔怔许久,不由想,可真是一个好梦。

  其实如果事情当真如梦里那般,她也会得到利益。愉悦、经历...都可以算作利益,不过这利益,大家都有——

  她们因相似的灵魂聚集在一起,在这个世间成为齐齐向外的刀,收割本属于她们的利益。

  沈缜以为,爱是想让她变得愈来愈好。

  野心勃勃的、独立强壮的、聪明冷静的、变通圆滑的。

  利于她,也利于自己。

  爱她,如爱自己。

  同时,总要克制很多私欲。

  温柔美丽的、事事以你为先的妻子,如何不生动心和贪欲?只需永远比她强,就能永远感受妻子的如水身段、温言细语。

  怎样永远比她强?自然是驯化她、拔掉她的爪牙、为她穿上累赘的绫罗绸缎、教她时间可以用来打扮、告诉她不用看书不用辛苦或你本来就不聪明看不懂、然后赞扬身披绸缎艳丽妆容弱柳扶风的她很美、再把她的爪牙当作奖励还一点点给她。

  若觉得羞愧,可以宣扬自己爱她,爱之深不忍其累不忍其受风吹雨打,反正万事“我会护你”,久而久之所有人都此般,所有人都有了所爱的妻子,羞愧自然荡然无存。

  沈缜也贪。

  哪怕清楚眼前人真正的性情,在现下摸不清她或她咄咄逼人时,也难免会想,这若是七年前该多好。

  一眼能让她看穿心思的、温柔的丛绻。

  可也就怀念罢了。

  “绻绻,”沈缜接着方才的话,“我对你动心,当然有你的温柔乡在,可也当然,远不止如此。我非世人,故你选择重逢,不是么?”

  八籽镇时,丛绻大可以在她醒来之前离开。留下来与她相认,就是觉得了她是怎样的人。

  迎着女人饶有兴致的视线,沈缜很温和,也很诚恳:“你已经可以掌控我,我就在罗网之中。”

  什么爱,什么情深?

  她恍然明白,一切都是执念和欲所生的细密罗网。

  拢住她,也拢住丛绻,不过是孤舟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目之所及的另一叶孤舟。

  丛绻当然也明白。

  她的聪慧,怎会不知世上诸多感情的差别,但或许在她那里,这些不重要,也或许并非沈缜这般“分类”。总而言之,她只需知道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人就好。

  她是天之骄子,她理应拥有万物,包括沈缜。

  然相比死物,活人更难得到。所以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和今日的恍悟,沈缜明白了如何让这人欢心——

  表明为她所缚。

  这人那日的宣言而今想来便是在宣告此,故而虽说真假不定,但好歹顺应人话了呢?

  丛绻像沈缜预料里那般,怔了微瞬,随即美目里散开璀璨的笑意。

  她伸手,勾住沈缜的腰带将她拉向自己:“确实挺让人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