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呜泱一片比肩挤立,此时哪分什么贵贱身份,死亡才是唯一的众生平等。
似闻耳边有拐杖敲响,他垂手靠着,无关紧要再是什么闲杂人士。
此间忽地感受到一张苍老粗糙的手温柔暖热地拉住自己,开口时竟是个普通老妇。
“道长啊。”老妇颤巍开口,把他隐在袖中、打着冷战的手掖进怀里。
“老身知道这护城结界是您设的,他们都与我讲您才是那幕后操纵之人。可您若真如众口所言要堕入妖道取大家性命,又何必拼上性命诛妖设阵呐?”
“我这不过一身老骨头,死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可看您还年轻,后生无限,与这城中幸存大多人一样都是这国家栋梁,将来之才啊!”
那老妇再道:“这世上哪有神明,道长,当老身求您,救救他们,也救救你自己吧……”
众人心知刚刚恶骂过他的人是自己,现在反悔来求他的人也是自己。
但人们一旦被逼绝路,求生欲总会胜过一切虚荣脸面,虽是低喃如蝇,依旧跟着老妇苦苦哀求。
“救救我们吧,道长……”
“我家孩子还小,我上有老下有小……”
“我不想死啊……”
顾望舒惊瑟难言,胸中如有鼎种嗡鸣溃耳难耐,翻倒五味杂陈的滋味实在难堪,却如同被触及软肋般浑身生疼,只能强忍哽塞,吐气道:
“老人家,我并非我不救,是我……”
老妇摩挲他冰凉手掌,又解下自己身上的破粗布袄,费劲垫脚系在他脖子上。
顾望舒看不清老妇的长相,只觉身上的袄子传来阵阵带着老人的药苦味——
那定是她穿了许久的袄,再或许只是这普通的穷苦百姓唯一的袄,她能为众人尽得最大努力。
“道长,您身上这么冷,可别着凉啦。”
顾望舒握着老人一生辛劳的粗厚手掌,胸间汹涌澎湃却都是穷极苦海。
一时悲极厌世,一时暖阳倾泻,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是谁,到底是那月人之身为世间唾弃的弃子,还是此刻被老人赋予期冀的人神。
下一瞬,一声撕裂肉身的凄厉闷响,溅了他满脸的粘稠滚烫。
“老人家?老……老人家!
身后人群猛地爆发出撕心裂肺地惊嚎惨叫!“过来了!鬼煞杀过来了!!!”
“我们无处可逃了啊!!!”
云即墨蹬身一批,斩断贯穿老妇的巨邪长臂,喊道:“莫要发呆了!快走!”
顾望舒无法思考地呆在原地,四肢僵硬地转头望去,眼前朦胧一团血色雾气,巨邪鬼煞终是寻见这一城幸存者最后据点,如见珍肴地冲杀过来。
一时间生灵涂炭悲声大起,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被撕碎,搅烂,吞噬,残肢遍地,血溅四处!
有母亲跌倒后将手中幼儿抛出甚远,再被陌生人接应逃难,
有人宁愿将亲人推远自入虎口拖延时间,有父母将孩子护在身下,即便被生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肯放手,
兵士们以铁甲肉身筑墙阻拦,哪怕瞬间就被冲垮连带硬铁生吞!
何等绝望,何等无力!
头顶随一声空震,开明奋力聚拢上最后一分天隙,将妖门闭紧!
红光大闪似为这人间告悲,妖门上融金封印万字入阵,彻底消失在天际之上!
开明只在空中垂目看了悲戚跪在守心诀外无助大哭的艾叶最后一眼,那小子哭得失神落魄,没有抬头与自己告别的心思。
这位新妖王不再停留,纵身消失在苍穹中!
顾望舒感受到开明的离去,深深长叹后闭了目。
【——“你还要与我讲条件?”】
【“是啊。你们妖王九子夺位乃是天数,您自诩吞噬陆吾修为后足够封门,可放艾叶一条生路,但天谴呢?他躲不过的。”】
【“有理。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
【“离开他吧。封了妖门就走,您与他不在一处,老天自然也就没了杀他的意义。另外,若您成王,可否下旨从此禁妖平白伤人,还人间太平。”】
【“立旨无妨,但说要我走……你这可是要他成孤家寡人。”】
【“哥哥。人死会转世,我还能去寻他,可他若死了,那才是魂飞魄散,再无以后。艾叶早已不是你时时护在身边的幼子,这些时日我教了他许多足够独立生活的本事,他定是可以独善其身,好好过活的。”】
就在妖门聚拢一瞬,九天上忽闻钟声大震,冗长绵延!
破空一道金光驱散妖云,如万缕长剑穿透层云,孔武有力,引人纷纷仰视!
便见数片七彩祥云接踵而来,云上数百金甲溢光流彩,强光刺目,鸿衣羽裳,宣威耀武,威风八面,叱咤风云,伴那仙钟长鸣,武神降世!
顾望舒胸口一荡,似觉共鸣与钟声长响,恍然间听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是神仙!是神仙来救我们了!得救了!!!”
日游神一身金甲耀光,眉宇旷然无情,端得是个神姿昂然,重剑电光策策,低眼看这人间疮痍满目,身后百名天兵庄重无声,盔甲覆面。
万念俱灰的城中百姓见了这光景,纷纷跪立长街之上,无论穿着华服的官僚富甲,或是褴褛布衣乞丐,老朽啼婴,皆无不同地对这片祥云长跪不起!顾望舒黯然苦笑,心觉这城大抵是得了救,倒是存了力气也与众人一道蹒跚走到街心,暗念道:
“亏您还知道回来,害我以为堂堂日游神不过真只是个报灾凶神,说完就跑呢。”
日游神立昊天之上,看满城鬼煞荡荡如海,甚比当下幸存的活人还多。
妖门已闭,这些无处可去的鬼煞更是发了疯的抓挠作恶,眼看根本没有能够彻底清除的可能,
假若守心诀一散,鬼煞会立刻从益州城内鱼贯而出,从而逃入人间,天下大乱。
天神降罚,一视同仁。
日游神将神目微觑,分毫没有游历人间时的浪荡模样,只将剑指苍生,胸音喧响彻天。
“鬼煞祸世,难辨苍生。若以献祭益州一城,换得天下生灵万年安宁,所为三界皆全。今神行敕令,雷霆真火,灭城!”
神旨仙钟绵亘延延,声调平希无味,静如止水。
却是一道屠城的,死令。
庆贺的人声戛然而止,不敢相信的目目相觑间,这群凡人才明了“天意弄人”,究竟为何意。
神为人间期冀寄托所生,护得是那三界万生,天地运行,便不会只为眼下万人以身犯险。
道是冷漠无情褪六欲,实是祂们要守护的泛泛太大,难为一城人赌天下。
一道天雷自天而降,其间是一柄乾剑迸裂,业火利刃雷霆万钧直插下来,神力瞬间将笼罩在益州城上最后一道守护结界击破粉碎!
拦在诀外徘徊饥饿的鬼煞顿时嘶鸣冲进城内,鬼目流火猩红,巨邪摇地踏平阻碍,哀鸣遍野!
饿极的鬼煞吐出白骨铺了满地,贪婪饥渴地啖肉饮血,
地上术士急急欲唤阵阻拦,惊悚发现那柄横空落地的神武威慑凶恶,压制着凡人体内修为!
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根本就与这些束手无策的百姓别无二致!
人们在短暂的迟疑后阵脚大乱,耳边悲声大作,满城万人即将成鬼腹中餐,而那叱咤作响的神剑符文跃动,也直逼炸裂边缘!
神要这满城同归于尽。
顾望舒仰头望向穹宇烁光,身边不断是哭嚎乞求。
“救命啊,救命啊——!”
“你救救我们,救——”
天神不行,绝路下竟来求我。
他竟忽而笑了。
“狗屁神仙。”
顾望舒轻谈道。
空中日游神傲立浩渺,目向这血海白骨中唯一一抹纯净无染的白。
瞳中似有流过瞬间急切。
“狗屁神仙!”
顾望舒大声道:“这就是你们所信奉的,大义、大道?见死不救,牺牲小众便是大全!”
凡人浴血而战,神仙却居高临下自负清高,只口口声声说着为护苍生?
“我等就算不得苍生了吗!”
顾望舒赫然捏拳,甩开衣袍,妃目浓彩溢光!
“你们不救,那我救!”
他在这万人瞩目中,生死惨景中,浩然生出一身皓月银晖,连长空都为之嗡鸣一震!
守心诀一散,艾叶立即起身往益州城向飞跑,本身也因神术压制御风不得。
焦急间在那数里外旷野上听得清楚,心坎惊骇坠下深崖!
——“顾望舒!你要做什么啊!!!”
——“顾望舒,等等,顾望舒!!!!”
云即墨回首看他时目光紧缩,那柄神剑分明已然抑制凡人全部法术,他这是哪里来的……?
日游注视着神剑逼近爆发边缘,悄然施术按缓符文。
另一边的艾叶挥开利爪撕扯鬼煞,发了疯地径直往鬼群中穿梭,生破开一条血路!
无暇顾及溅射出的黑水灼伤皮肤,只顾朝他奔去,眼看人群叠交间的白影,磕绊推攘着跻身时分——
长空中那嗡鸣逐转清晰明了,化成声声长啸,再加之细闻,竟是龙啸?!
顾不得什么神人鬼龙的扑身上前,马上就要抓上顾望舒的顷刻,
忽然狂风大作,龙卷飓风,将他直接掀翻出去!
狠狠甩出数十丈远!跌得五脏六腑都快颠倒了个儿!
顾望舒似有察觉,蓦地转头穿破人群,寻铃声望向他。
艾叶连滚带爬忍痛起身,穀觫大骇到发不出声。
他立在地上,温柔且坚定地朝自己微微一笑。
暴风蔽音中做了个口型。
回。山。吧。
风卷尘埃遮挡视野,一条浑身雪白,白璧无瑕的玉龙从天盘旋直降,垂直稳悬顾望舒面前。
白龙鼻息成雾净化邪祟,驱散周围鬼煞,用那两人多长的龙须点了点他,示意其攀上龙脊。
云间神兵一惊:“白玉京的龙?凡人之躯怎可驱策九天神龙!”
日游更为严肃,伸手示意身后止声。
“大人,再拖不得了,天命要紧——”
“什么天命。”日游紧声道:
“他就是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