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事实上,哭是一种排解压力的方式，能哭出来，至少说明他现在精神状态还算健康。
霍骁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这个,而不是什么“他为我哭了”这样自恋的想法，一边感叹自己变了很多,一边向他靠近。
他随身带着纸巾,过去给裴纪也擦眼泪。
“我还是想吻你。”霍骁看着他说，“你今天看起来很漂亮。”
话是这么说，但他没动，礼貌到不太像他。裴纪也低头落着泪,等情绪缓过来了,才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可你今天很丑。”
“是吗？”霍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胃口不好，最近想多吃一点，总是吐。”霍骁跟他解释，“不是故意绝食。”
虽然他想,过得糟糕一些，也许能引起裴纪也的同情。
但最终还是没忍心。他想纪也虽然不肯见他,但应该不会愿意看他过得很糟糕。
可他确实吃不进去。
他胃疼，没什么力气,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很温柔。裴纪也很不适应他这样,如果霍骁强横一点,他会想要反抗，但现在，就好像面前有一团棉花,让他挥不出拳头。
“精神问题会影响食欲，胸口总是沉甸甸的,好像身体里挂着千斤坠，把自己往下拉。”裴纪也生过病，当然能猜出他是什么问题，“你没看医生么？”
“看了。吃了半年药，影响做事，就停了。”霍骁看上去不太在乎，“我没那么糟，不吃也没什么。”
“不是说不在我这里逞强吗？”裴纪也问，“你每次都这么说，可身体一次比一次糟。”
“纪也。”霍骁叹了口气。他其实想说的话有很多，可最终只是说，“这样会让你看起来很担心我的。”
裴纪也闭嘴不言。
“算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要是你需要画展票，就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霍骁思索再三，还是没忍住，摸了摸裴纪也的脸。
入手的触感柔软，还有些未干的泪痕。每次一别，都是好几个月见不到面，霍骁费尽心机也只有寥寥的机会，竟有些舍不得走。
好想吻他。
可霍骁不敢，于是目光在裴纪也身上逡巡许久，最终他欺身上前，在裴纪也颈侧落了个轻轻的吻。
裴纪也第一时间便退开，那吻落到了肩头。裴纪也目光闪烁，不自在道：“你怎么过来的？”
他看上去不想继续深聊关于吻的话题，但看上去也没多排斥。
霍骁判断着他有没有生气。
好像没有。霍骁问：“开车，怎么？”
“我送你回去吧。”裴纪也抬眼，“你一头的汗，很不舒服吧。这样不能开车。”
生理反应骗不了人，尽管霍骁一直保持良好的表情，不想让人看出不妥。
霍骁怔了怔，本想反驳，可舍不得这凭空多出的和裴纪也的相处时间，便应了下来。
裴纪也给经纪人打了电话，随后跟霍骁一起下楼，上了他的车。
这是头一回，由裴纪也登上驾驶席，而霍骁坐了副驾。
他是去年考上戏剧学院后考的驾照，后来陆续有试着开车，虽然驾驶经验不多，但送霍骁回去倒还够用。
“回哪里？”裴纪也打开导航问。
“松山别庄。”
“……”
“不是刻意的。”霍骁一看就知道他想多了，“……后来我一直住在那儿。”
这话没头没尾，裴纪也却奇妙地听懂了。
他是说，自裴纪也“死”后，他就一直住在那里。
也许是为了追寻一个“亡灵”的痕迹……谁知道呢。
裴纪也很久没去过松山别庄了，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没想到车上了路，竟然不需要看导航就能想起怎么过去。
上一次的同学聚会结束后，霍骁也让他去了松山别庄，同样的地点，不一样的情景。
其实好像，也可以一样。
裴纪也扪心自问，他送霍骁回来干嘛？
送到了，他又要怎么回去？
这些事他没做一点预案，无解，因为他是那么清楚地知道，送霍骁回来，就是自投罗网。
霍骁一定会留他过夜，如果他推拒，那么霍骁或许会让他把车开走。
然后还车，又是一次见面的契机，霍骁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见他。
说实话，有一点累了。
这一年他很忙，读书，拍戏，发歌，拒绝着霍骁的礼物，却也总是能在不经意间看到霍骁的痕迹。
霍总以无名好心人的名义送到拍摄现场的咖啡、零食，他总不能一个个去工作人员的嘴里讨回来，扒下来扔掉。
他只能拖着，拖到霍骁自己放弃，然后他们或许从此陌路。
他猜得到后续的发展，因此觉得疲惫。
何况这些是做不到的。
裴纪也深知，霍氏每年这么多的流水都在他名下。时至今日，他也跟着路睢安学了些商场上的事，霍骁后来又创办了一个公司，可他创办这个公司并不是为了用霍氏的资源给他自己赚钱，他只不过是把一些法律风险比较高的事情挪到了他自己名下做。
钱，他来赚；锅，他来背。
剩下的一切好东西，都是他的礼物，都留给裴纪也。
最关键的是。
裴纪也将车停进松山别庄的车库，熄了火，低下头。
霍骁不懂他为何沉默：“怎么不下车？”
裴纪也摇了摇头。
最关键的是，看到霍骁的身体一天天变得糟糕，他仍然，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明明是明白的。
在接下同学会邀约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分明是“霍骁应该会来”。
“你下去吧。”裴纪也右手挂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手背，偏过头，自下而上地看着霍骁的脸，“我让经纪人下班了，你车借我开回去。”
果然，霍骁问：“不留下住一晚？你以前的房间还留着，我一直有让人打扫，要是不想住那间的话，家里还有很多空房间。现在回市区，到家会很晚。”
“如果我说不呢？”裴纪也问。
“那……”霍骁犹豫片刻，接着笑了下，“那，路上小心。车钥匙……回头我让睢安联系你。”
霍骁说着就打算下车。他的号码还在裴纪也黑名单里，今晚见到了他，偷了个浅浅的吻，已算收获颇丰。狩猎一向讲究等待时机，霍骁是个生意人，他觉得自己有足够耐性。
结果裴纪也叫住了他。
“我让你给孩子立个碑，你立了么？”
这其实是句废话，霍骁准备好灵堂的当天晚上，路睢安就借工作汇报的机会“转达”了一下。
虽说这种传话有做戏嫌疑，但当时裴纪也想，一个未能诞生的生灵，总要有亲爹来缅怀他才行。
霍骁愣了愣：“立了。你不是知道？”
“那我去上柱香。”说完，裴纪也也不看他，转身跳下了车。
霍骁先是茫然，随后转为狂喜，又恢复平静。这下，他连胃都不怎么痛了，亦步亦趋地跟着裴纪也进屋。
松山别庄跟裴纪也最后一次进来时没什么两样，他看着这里，熟悉又陌生。
霍骁引着他去了那个被改造成灵堂的房间。未出世的孩子没有照片，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无字牌位，前面供着些水果。
水果倒是新鲜的。
裴纪也默默地上完一炷香。
“霍骁。”他突然喊。
“嗯？”
“前些天，科学院联系了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新一代人工孕囊的试验项目，我还没回复。”
霍骁怔了怔。
裴纪也转过头看他：“你说我要答应么？”
“你想找个别的男人生孩子？”霍骁开口，才发现自己的话音竟然在发抖，“人选……找好了么？”
裴纪也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阻止我。”
“我当然想阻止，可是你会听吗？”比起过去，霍骁看起来颓然许多，显然，裴纪也一次次的拒绝并不是完全没有给他留下痕迹，“身体好了吗？”
“还没体检，不清楚。”
这次霍骁沉默了很久，久到裴纪也以为他不会再回答的时候才说：“你想好了就可以……只要不会太影响你的健康。”
他妥协了。
竟然。
裴纪也问：“你的意思是，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开心，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是吗？”
“得保证你的健康。”霍骁一只手放在腹部附近，眼皮耷拉着，好像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没什么事的模样，“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那你……”
裴纪也低了下头。他像是最后思考了一次，但他最终还是这样决定了，“抱我吧，霍骁。”
霍骁停顿了半秒，倏地抬头：“……什么？”
“我说抱我，”裴纪也看着他，“很难懂吗？”
霍骁并不是听不懂中文。
他只是幸福来得太突然，怕眼前的镜花水月突然破碎，又或者是，完全不懂裴纪也在想什么。
“真的……可以吗？”
霍骁有些恍惚，他试着朝裴纪也走去，脚下却踉跄了一下。裴纪也眼明手快地撑住他。现在他不像从前那样羸弱了，在这样的时刻，竟然也能给霍骁一点支撑。
双手伸出去的时候，霍骁感觉到自己在哆嗦。
但他最终还是抱住了那具身体，裴纪也没躲，他甚至在霍骁收紧这个拥抱之后，尝试着伸出手，把手放在霍骁的腰上。
“好久没有这样抱着你了。”裴纪也说，“好不习惯……你瘦了好多。”
“我会胖回去的。”霍骁现在任何要求都能同意。
“胃有问题，不能暴饮暴食，得慢慢养。”裴纪也执着于打破这样的感动，“你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胖不回去，别逞强了。”
“纪也，你变了好多。”
“当然。不变的人走不出来。”
“抱歉，我……”
“别说抱歉了，我听腻了，真抱歉的话，之后慢慢补偿我吧。”裴纪也松开他，推了推，“今晚我想睡你房间，我还没在你房间留宿过。”
霍骁瞪大了眼。
如果说裴纪也的态度软化让他惊喜，现在就几乎有几分惊讶了。梦幻的事一环接一环，惊喜过多，会让他怀疑真实性，或是好事的保质期。
好在裴纪也不是那个意思：“你睡一楼最左边的那个房间。”
霍骁：“……”
霍骁失笑：“好。”
他突然觉得胃没那么疼了。
·
一楼最左边的房间是给佣人临时睡的，这会儿空着。
这间屋子采光不好，房间又很窄，裴纪也无非是想给霍骁找点茬。
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霍骁卑微地乞求裴纪也的垂帘，如今一朝得偿所愿，又怎么会对这种小事有意见。
裴纪也在霍骁房间里洗了个澡。
他洗完发现自己忘从以前的房间里拿换洗衣服，也不太见外，从霍骁衣柜里随便找了件衣服睡。这一天又是工作又是情绪剧烈波动，他很累，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
夜里他没锁房门，但悄悄做了个小机关，早上起来一看，没人动过。
霍骁倒是很规矩，说好不对他做什么，夜里也没闯门。
今天是个好天。
手机上有班长发来的消息，言辞间犹犹豫豫想打听裴纪也和霍骁的矛盾，说要是没法调和，下次就让两人避开。
裴纪也不知道怎么说，把手机一扔，下了楼。
打扫卫生的佣人已经起床了，见到他都很惊讶：“夫、夫人！”
裴纪也歪了歪头：“我记得这幢房子，好像是霍骁送给我的？”
这房子一开始的户主姓名就是裴纪也。
要按这么算，“夫人”该是霍骁才对。
佣人没明白他的意思：“……啊？”
“算了，没事。”裴纪也笑笑，“XX阿姨还在厨房干活么？”
“在的，她已经去做早饭了。”
“我去看看她。”
他找佣人询问了下近来霍骁的起居和饮食习惯，心里有数，然后帮着阿姨的忙做了早餐。
霍骁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醒的。
他醒来发现自己不在惯常睡觉的屋子，迷蒙了片刻，终于想起前一夜发生的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出来寻找裴纪也，好像生怕人丢了。
裴纪也人倒是没丢。
他坐在餐桌上吃早餐，动作极其优雅，和头发乱着，身上穿着宽大的、属于霍骁的衣服，底下没穿裤子。
霍骁：“……”
他揉了揉眉心，颇为无奈：“纪也……你能不能也稍微考虑下我的感受？”
裴纪也回头看他：“醒了？醒了就来吃饭。”
霍骁还在挣扎：“你至少穿条裤子……”
“我不想穿。”裴纪也说得坚决，“我确实是在勾引你。”
霍骁：“……”
裴纪也：“但你得先吃完早饭。”
他不想让霍骁错过三餐，反正他今天没有行程。
这是他在收到同学会邀约的时候，就让经纪人帮他调整好的，也许那时，他就已经想好了后面的事。
久别重逢，多少……需要给身体叙旧的时间。
·
临近中午，霍骁在自己的大床上，拥抱着裴纪也。
他轻轻地啄吻裴纪也身上那些红色的痕迹，小心翼翼的样子。这是极其珍视的动作，裴纪也大约是受用的，至少他没有睁眼。
“你有没有收到班长的消息？”
霍骁一愣：“不知道，还没看手机。”他根本没有那个心思。
“他问我，我们是不是有矛盾。我不想处理这件事。”
霍骁亲他：“我来。”
“你欠我的。”
“嗯。”霍骁顿了顿，这一次，率先说，“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公开我们的关系。看你想不想，或者要不要和经纪公司商量一下。”
“再说吧。”
裴纪也觉得热，翻了个身：“我再睡一会儿。”
霍骁从身后抱住他，轻轻吻他的后颈：“纪也，我爱你。”
裴纪也没有回答。
他听到了，但他不知道怎么说，过了很久才道：“我不想说爱你。”
霍骁的胳膊明显紧了紧。
但片刻之后，他说出的话却是：“好。”
很善解人意的样子。
裴纪也便不吱声了。
他放不下霍骁，显而易见，但他对霍骁的感情太多太复杂，一个简单的“爱”字，他说不出口。
恨，却也算不上。
肉眼可见，这份纠缠还要持续很久，所以裴纪也想，就先这样吧，反正未来的日子，大约还很长。
他们一起走过了洒满阳光的十几岁，风雨飘摇的二十几岁，走到了三十开头的数字上。他们这一生纠缠的太久，好像真的很难，决绝地分开。
裴纪也最后还是睡着了。
梦里，是那年捡着竹蜻蜓对他微笑的霍骁，是那年将他囚禁在松山别庄阴沉狠厉霍骁，还有他“死”之后，对他卑微乞求的霍骁。
现在的裴纪也，拥有了随时都能离开的能力，所以他想，他应该也可以，就在这里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