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微曾与骨瘴灵识有过碰面。

  彼时这灵识尚寄宿于乌云盖雪体内,两人在水莲洲交手。

  针锋相对犹在眼前,可此刻这只骨瘴却一改往日的嚣张。

  祂毕恭毕敬的称呼及这五体投地的姿态,足够表现其胆怯与畏惧。

  “所谓风水轮流转。”乌须君伸手揉了揉右眼,“这东西算是给本君管服帖了,再给你老对手磕一个。”

  骨瘴闻言“咚”一声又磕在了地上。

  玄微刚想告诉乌须不要用手去搓揉眼睛,转念想到自己已无去劝他的立场,只能在指尖凝出一点水术。

  略带水汽的风掠过冥君的眼眸,为他带去舒爽与放松。

  “不知玄微尊上你逼问信息的手段如何。”乌须君侧过身,托着下巴与玄微对话。

  他漫长的黑发随着动作变得略有凌乱,几缕就蜷卷在玄微袖边。

  玄微仙尊的注意力有些发散,不动声色地向旁侧挪了几寸。

  袖口盖住黑发,手指在袖下轻轻碰了碰它们,一如既往的冰凉如流水,从指缝间滑过。

  “这东西本君虽驯服了,但它嘴硬的很,明明就落在本君手上,却是十八般的严刑拷打也问不出来,实在令本君懊恼。”

  年年居然收服了骨瘴,这是玄微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

  然而惊讶很快被担忧所淹没,玄微沉声道:“……此物如何能够不存反心?”

  “但是关其他地方关不住啊,还得本君亲自来关,才能令祂老实些。”乌须朝骨瘴招招手,骨瘴便膝行几步,靠到他的榻旁。

  乌须伸出手,似乎还想摸摸祂。谁知骨瘴刚跪直,却被玄微从一侧猛地推了一把。

  骨瘴险些跌了,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都仿佛能看出迷惑来。

  玄微:什么东西也配被年年摸。

  想要展示骨瘴无穷变化能力的乌须陷入沉默,他发觉玄微仙尊似乎变得极其幼稚,明知这东西自己怎会有好感,却还要与之置气。

  冥君叹了口气道:“这玩意可有无穷变幻,且也能隐蔽气息,水莲洲迟迟不被发觉有骨瘴的存在,便是其以幻术白影迷惑人心,削弱了仙君们的感知。”

  骨瘴乖乖坐在原地,像是尊漆黑的瓷像。

  “两代骨瘴有相似的能力,但又各有所擅长,我这只实力不济,不大会打架,对幻术却是信手拈来,本君封印掉祂其余七情六欲后,剩下来的这个意识倒是识趣。”

  乌须说祂识趣,祂便印证似得点点头,道:“玄微君,你身上仍由骨瘴的气息,一些是我的,一些是我那名义上的哥哥的。”

  “你管上代骨瘴叫做哥哥?”玄微问。

  “是,先于我生,一体同源,正是哥哥一般。”

  为何骨瘴也会有亲缘意识?玄微暗自思忖,道:“那你与你哥哥又是如何相处?他如今在何处?”

  “问得真直白啊。”乌须踢了脚骨瘴道:“问你呢。”

  “这个问题我已回答了千万遍。”骨瘴的声音像是捏着嗓子讲话,听来总有几分不自然,祂道:“我与哥哥不死不休,迟早有一日我吃掉祂,或是祂吃掉我。”

  “有人告诉你这样做?”

  “不是,我们天性如此。”

  骨瘴平静道:“若不靠吃掉彼此来壮大自己的力量,等到小弟出生,我们便只会更加被动,光靠仙君或是人的力量已经不够了。”

  “……小弟。”玄微皱起眉道:“是第三次骨瘴。”

  “这是迟早的事情,所以本君才来与尊上交换信息。”乌须君正色道:“你们九天成日里无所事事,又当骨瘴已消失于世,然而这三界经得住几次灾祸,总有一次我们无法抵御。”

  冥府正是看出了九天即使在危难关头,也不会真正去为三界考量,这才决定先下手为强。

  主动去寻找骨瘴的源头,争取将第三次的灾祸彻底爆发前,将其掐死在萌芽。

  但九天又最喜坐享其成,指望着将所有的责任推卸给冥府,如此一来冥府将再度成为对抗骨瘴的主要战斗力。

  头一遭骨瘴祸事里,九天宁可冒着三界覆灭的心也要削去冥府实力,这是最令冥府众人猝不及防的事情。

  但经过此事后,冥府上下算是看清,九天或许认为,他们只需保下这仙府即可。

  昔日仙君自人界香火祈愿中诞生,他们的执念便是庇护。

  可而今所谓的护三界的觉悟,早已荡然无存。

  “本君势必会查出骨瘴的来源。”乌须眸中有沉沉的郁色,他对玄微道:“而在此之前,本君需要与你合作,这也是我留你在此地的原因。”

  玄微眼底仿佛在瞬间迸出了强烈的希望的光芒,他道:“若有可用之处,请君上不必犹豫。”

  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尊因为有了用处而诚挚的喜悦,乌须定定看了他半晌,道:“尊上,你当初为苍生天下,其心决绝,如今又为了岁年而万死不辞,你的固执并未改变。”

  室内未有烛火,可冥君再没觉得寒冷,他当然不会认为一床被褥便能发挥如此大的作用。

  是玄微一直在用神力,慢慢暖着这不大的书房。

  仙尊的尺寸把控地很好,不会到有强烈反噬的地步,又足够让温度缓慢地攀升,渐渐有了春日的暖洋。

  乌须看着他道:“你若执着一物,便会将其排于最先,本君问你,若来日天下有场大战,你要如何权衡本君的性命与苍生的重量?”

  玄微未曾料想到乌须会有此一问。

  冥君的目光沉如渊潭,仿佛他口中的大战,绝不是一个比较谁重要一些的假设。

  而是真的在未来,会有这样一场生灵涂炭、万物毁尽的灾难。

  温暖的室内与窗外的飞雪严冬相照,在玄微的沉默里,乌须笑道:“你看,如果是当年的玄微仙尊,定不会有这个犹豫,必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人比得上苍生的重量。”

  倒挂冰凌的反光如同陨落的星星,乌须道:“所以玄微君,你一直没有懂。”

  “你端坐高台万载春秋,修炼到无上的尊位,又是古神的血脉,你一直不知当年,岁年在难过和失望什么。”

  他不给玄微回答的时间,转而道:“本君需要先拿回本命法器,补完遗失的魂魄。”

  “至于其他,本君无话可说,只希望你不要落井下石,当然,也别对你的苍生天下弃之不顾。”

  骨瘴左右看看他们,被乌须扇了一巴掌到脑袋上,道:“将你叫出来不是让你听八卦的,你要干活便快些!试试看你小弟有没有找上这位大神。”

  玄微呆呆坐在原地,骨瘴凑过去绕着玄微一圈,对乌须道:“这位仙尊身上的气息确实符合两代骨瘴的混杂,但还未有其他气息。”

  祂可怜巴巴道:“你知我在你面前说不了谎,但我们三位一体同源,我确实做过小弟已生出灵识,并且苦找身体的梦。”

  骨瘴的第一任灵识还不知所踪,第三代竟已在找寻寄体。

  玄微忧心地看向乌须,难怪冥君如此急切要恢复原本的力量。

  不论是为了抵抗可能潜入的骨瘴灵识,还是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灾祸,他都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同时,玄微也留心到一个细节,道:“你说本君身上有两代骨瘴的气息,是从何而来?”

  骨瘴看了看乌须,确定这个可否说出口,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骨瘴道:“第二次的气息是因我的幻境,您心结不解,我的气息就永不会散,而第一次则是因为——”

  “因为桃花妖。”

  乌须撑着头道:“你想必已经知道,当年是桃花妖在天星阵外射冷箭杀死了纪沉关,他是如何与你说的呢,单单便是嫉妒吗?”

  “仙尊你经历过混乱的情爱时代,但并非所有事皆简单地与情爱相关。”

  顿了顿,再道:“包括此我们所处的观山镜中的过去,还看玄微君你能否勘破了。”

  “啪!”

  一个响指在乌须君指尖打响,然而未有任何事在观山镜中发生。

  骨瘴也吓了一跳,旋即他意识到冥君是在操纵外界的阵法,又嘴欠地凑上前道:“我说小猫咪,你都劝仙尊顾念苍生了,不该彻底放下旧怨旧仇,做个断情绝爱之鬼吗?”

  “什么糊涂话。”乌须君笑道:“劝他也是为了来日,本君记仇得很,你想必也深有体会?”

  骨瘴在他的笑容里不寒而栗,哆哆嗦嗦地重新化为一股烟,消失在了乌须的眼底。

  乌须君这次没再揉眼睛,而是翻了个身道:“困了。”

  话罢就不再与玄微交流。

  玄微起身,默默注视着乌须的睡颜。

  ……这样很好。玄微仙尊觉得再好不过,他还在报复桃花妖,来日也会报复自己,他愿意等待,至少自己可以有个等待的目标。

  暖融融的书房里乌须睡得悄无声息。

  真好……玄微满足地想。

  然而就在乌须君刚睡下不久,一声尖叫突然划破了夜空。

  玄微连乌须的耳朵都来不及捂上,却见这秀华宫内刹那大亮,不断有宫人在匆匆点燃烛火。

  隐约可以听见“疯了”“朝咱们这来了”“保护娘娘”等等的呼喊。

  乌须彻底是睡不着了,他“噌”一下坐起来,头发都乱蓬蓬的,一股脑冲到外面,显然是有几分火气起来,要去看个究竟。

  这一看不要紧,连脾气也看没了。

  院子里简直人仰马翻,那单染小皇子穿着一身大红的薄袍在雪地上打着滚,他宫里的人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咕噜噜滚到锦美人跟前,扯住锦美人的衣裙边儿。

  小皇子嚎啕大哭道:“娘——!有虫子啊啊!要娘亲抱抱,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