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蕖仙君是位在洗尘池出世的天生仙胎,师从花君衾漪,原身是朵绿荷花,清净无垢,灵力无瑕。

  可便是这样一个出生地清静、原形更清雅的仙君,却最喜游手好闲。

  常大摆宴席,清歌不休,美酒不尽。

  水莲洲乃是他用来广邀各界好友的海上仙洲,应蕖设宴不足为奇,但龙君记得自己向来和他没什么交情。

  略有往来的一回,还是因为教养的小凤鸟险些啃秃了这位仙君的本体,被自己提溜着去赔礼道歉。

  龙君正打算拒绝,脑子慢慢就钝了,转念想到他的崽崽还没有去过水莲洲,那里四面环海,终日云蒸霞蔚,水天尽染霞光,别有番景致。

  可是我的崽崽是只猫啊!

  龙君一时拿不定主意。

  崽崽会喜欢到处都是水的地方吗?

  “这宴会是什么时候?”砚辞问。

  银发的童子僵硬答道:“明年季月初十。”

  那便还有大半年时间来决定,龙君不急于当下,反正他本就打算和崽崽先逛逛人间,要是到时崽崽想去水莲洲,再启程不迟。

  岁年身心俱疲,不知何时已在龙君的膝旁睡着。

  他睡得不安稳,一个短梦接一个短梦,有时是纪沉关在吸他的肚皮,有时是玄微在桃花树下负手,冷冰冰地看过来。

  最后是有人在他耳边咆哮,声嘶力竭,可那声音像是隔了层水,听不分明。

  乌云盖雪“呜呼呜呼”呻|吟,脑袋往肚上埋,他被扰得心烦意乱,挣不脱溺水般的怪梦。

  突然,自水面上传来悠长的龙吟,似是古寺里的磬音,又如和煦春风拂过身体。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已变回人形,身上盖了张毯子。

  龙君坐在榻旁的圈椅上,手里正卷了一册书在读。

  龙息在这间客栈上房中盘旋,砚辞对他笑道:“崽崽醒了呀。”

  有龙息守护,岁年虽没能好睡,醒来时却没有以往的头痛。他掀开被子下地,机关木人推门进来,手里端了盘蒸鱼。

  “饿了吧?”龙君放下书道:“这客栈的鱼做的不地道,我让木头脑袋去下厨,崽崽试试看口味?”

  对于这成天崽崽来崽崽去的龙君,岁年已经完全无可奈何了,只好由着他这样把自己当宝宝叫。

  可是龙君真的很爱护他的孩子,如果那枚蛋能孵出来,那条小龙该是世上最幸福的崽崽。

  岁年有些莫名难受,转而在浓郁的鱼香里恨恨想,在玄微那里他是一条鱼也没吃上。

  岁年坐在桌边执筷便夹,强行把注意力拉回来,看向白瓷盘子。

  这道蒸鱼做的还挺像模像样,进门就让他闻见了味儿。

  没想到九天的木头机关的本领能这般齐全,难道是放了灵在里头么?岁年胡乱想着,夹了一筷子鱼肉入口。

  “……”

  龙君已在楼下小摊上吃过面条,见崽崽已吃上,便继续去读手上的书。

  赶巧被他在面摊旁碰上位卖书的先生,贩的书皆十分新奇有趣,他翻了几页,再抬头却见崽崽盯着筷子发呆。

  “不好吃吗?”龙君爽快道:“爹爹带你去酒楼吃。”

  “……不。”岁年放下竹筷,道:“吃不下。”

  龙君当即瞪了木头人一眼:连条鱼也不会做!废物!

  “爹现在就把这个蠢东西砸了!”砚辞的水诀登时便要甩出,崽崽却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道:“算了,这东西是九天派下来盯梢的吧,让他看便是了……我们一会儿去哪玩?”

  糊里糊涂的龙君很快就被转移了话题,比起口头上形容去哪里,他更乐意去过了再揭秘。

  两仙带一个木头人,当天便再次出发。

  先去的地方是草原,抵达时天高云朗,茫茫草野放眼一望无际,游牧人骑马牧羊饮牛乳,夜下围篝火呼月,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再往北是横关,巍峨群山上隐居修士,讨茶吃酒皆随意,临行前送了个草编的小猫咪给岁年,祝他所求得偿所愿,不得亦可释怀放手。

  十日后才至帝都,恰逢盛大的庙会,火树银花,城中不夜,于高处下望,方能道声繁华所在,红尘烟火。

  但也有人在抬头时叹:“这烟火放的没有往年多啊……”

  烟花冲入天幕,接连炸响,在岁年的酒杯中开得绮丽,仿佛亘古不会凋谢。

  龙君是个会挑风景的神仙,他定的地方岁年以往去过几处,却不知还有那般的人文美景奇观。

  偶尔撇眼去瞧龙君,对方眼底也有几分赞许,竟是也未曾亲自来过。

  走走停停,岁年头回与长辈这样游玩。

  龙君的糊涂一阵轻一阵重,有次夜里竟披发跣足地跑出去,在长街找他的蛋。

  岁年追出去寻,龙君仓皇问他,他的崽崽去了哪里,蛋从天上掉下来了,他没有接住,他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爹。

  后半夜龙君力竭,岁年将他搀扶回客栈。

  夜露浓重,打湿岁年的衣衫,机关木人袖手等在客栈门前,岁年看了他一眼,扭头去到里屋。

  龙君泡在热水里絮叨,说起他如何孕育的那枚蛋,龙生万物,但没有这样生的道理,只是因当年他去到魔族地界解决骨瘴蔓延,阴差阳错下被魔气影响。

  灵力与魔息凝固在体内,不引出来将牵动伤势,军医无奈之下喂了他灵果,伤治好了,身体里却有了灵息。

  金戈铁马的龙君头回感到了不知所措,他的天帝好友对他说:你可以试试有个家。

  蛋生下来后,或许是因他的沉疴旧病,迟迟不能孵出,龙君也不强求,每回下战场都往养龙池去,陪着他的宝宝说说话。

  那枚蛋不时传出声响,像在聆听回应。

  砚辞眼里闪着光芒般描述着那蛋的可爱,岁年静静地听着,想起兰阁的花草曾对他说,砚辞以往打仗最要拼命,有了蛋后,仍没改变打法,却每每能在绝境中挣出一线生机。

  他有了一个关于家的挂念。

  正是有了牵挂,才能死里求生。

  可是在后来的那场骨瘴的灾祸中,九天虽未直接爆发骨瘴,但大火烧起时也牵连三界大动,养龙池被震塌,他的蛋掉下九天,砚辞亲眼看见了。

  天帝拼尽全力也拉不住这位战神,花草们听其他前辈仙君讲述那时的场景,再讲给岁年听,如此几番转述,画面依然生动,即使没有亲眼看到,想必也知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但砚辞纵有再大的本事,当时也伤到站都站不起来,更也无法真正扑入骨瘴救到他的蛋。

  那枚黑白蛋便穿过重重紫红的云层,直直坠向人界,在掉落中便早碎了大半,再摔到冥府,刹那间便被骨瘴吞噬。

  也就是在那一仗中,天帝与龙君双双旧伤复发,龙君严重受骨瘴侵蚀,被迫放下长剑,再不能回到战场。

  岁年听罢,倒不知如何安慰。

  这段日子他与龙君四处游玩,是真的很愉快,愉快到能让他短暂地忘记玄微。

  龙君的心情也很好,他甚至有意无意在给崽崽介绍以往认识的优秀仙君,他心里其实希望岁年能放下玄微,去试试其他可能。

  但是不论他们走出多远,去到哪个陌生惊喜的他乡,岁年总会有种感觉。

  而这种感觉再没有人比龙君更懂。

  他们总相信,不论在何地,都会有个家在后方。所以玩的时候很愉快,在美好的风景里时,也很有一刹的念头,要是家里的人也能看到,该有多好。

  所以双方心照不宣。

  也就没有多劝对方什么。

  将定好的几个地方玩遍后,龙君便带着乌云盖雪漫无目的逛。

  今早听说山渊开花,今日便去山渊,明日听早点铺子的老板说起九弯镇,午后便启程九弯,遇上来凡界办公的同僚,就跟着他一路。

  谁知半年后,时局突变,帝都君王驾崩,新太子年幼,国舅代理朝政,地方举兵清君侧。

  自此拉开了人界新一轮的兵戈相向。

  暮冬时节,龙君与岁年去到了一处新地方,那地方名叫雪乡,但这次却不是为了游玩。

  雪乡今年的初雪大到离奇,岁年他们抵达时,难得是个晴天,厚重的积雪将路边的冻骨收葬,雪上平整到令人心惊。

  砚辞在半榻的草棚下发现了两个孩子,面黄肌瘦,冻得浑身蓝紫,忍不住去抓挠皮肤,身上多有伤处。

  年长些的那个哥哥防备心重,生怕这两个华服公子哥把他们兄妹俩拉去卖了吃了。

  龙君介绍说我们是修士,那男孩儿抱着怀里小的往暗处退,脆生生道:“我们不跟你们走,你们要找炉鼎,别打我和妹妹的主意!”

  几百年前,修士们便不再是只在宗门内清修,远离红尘世俗了

  几乎所有宗门都会与人界的掌权者往来,大宗甚至尤其与皇室关系密切,乃至联姻也不是稀罕事,更何况地方小诸侯国与小宗门之间。

  但抓人做炉鼎这种事是绝对不允许,而今看来,掌权者已经不能控制手下的修士与官员。

  岁年给龙君一个眼神,两人走出他们的视野,岁年变回了乌云盖雪的样子。

  他抖了抖胡须上的雪粒,轻盈地在雪上踩出一条梅花道,仿佛只是路过此地,又状如无意地在草棚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

  被惊吓的孩子们起初不敢出来,半晌后,终是在一声声软糯的喵呜声里探出了头。

  “哥哥,是小咪!”

  “小咪是花毛儿,哪有这么黑。”

  “它在打滚耶,好暖和啊,小咪很暖和的,哥哥我想抱……”

  “不行——你回来!当心被咬!”

  小的那个率先跑了出来,乌云盖雪任她摸了摸背毛,大的那个警惕地抓了把短锄头防身,无可奈何也走了出来。

  小姑娘已抱住了乌云盖雪,大的见这猫意外的温顺,便也抬手摸了摸,对他道:“哪里来的猫咪啊,我们可没有吃的给你。”

  “是哦……”小姑娘眨眨眼,把乌云盖雪放下,“你快跑好不好,小心被抓走。”

  还双手推了推乌云盖雪,“快走。”

  雪上的猫苗条的很,推却推不动,那兄长正准备来抱它,却被咬住裤脚。

  “啊……你要带我去哪?”

  走出了百来步,乌云盖雪爪子重重拍了几下雪地,喵喵喵几声,小姑娘仿佛听明白了,咯咯笑着开始刨地。

  细瘦的手指又红了大片,被她哥哥一把拉住,刚想拽着她起身,却瞥见那雪面下,被刨出了木箱子的一角。

  “这是……”

  挖雪声后——

  “哥!是饼!我饿!”

  “嘘嘘嘘,小点声!”

  “小黑是好猫!”

  “……难道是刚才那两个?”

  乌云盖雪在他们挖地时便悄然离开,龙君用术法埋好了木箱便隐在巷子里,机关木人立候在他身后。

  岁年走入昏暗的巷中,重新化为眉目清朗的少年。

  “尔等是在干涉因果。”机关木人突然道,“况且,今日有食,明日无食,你们的到来,徒添他们不可再实现的妄想。”

  龙君:“哦。”

  岁年:“哦。”

  这种话砚辞听得多了,是半点也不在乎,他寻思自己以前打仗干涉的因果还少么,也不差这一件。

  岁年则看着机关木偶,默默了许久。

  末了他面对木人道:“本大爷心情好,想做就做,妄想也好,贪图也罢,你没看到他们棚子里剧毒的陆商草吗?”

  高墙切割过雪乡的天光,惨白明亮,在岁年面孔上划出分明的界限,让千般神色也变得不甚清晰。

  他拉拉龙君的袖子,道:“我们再四处走走。”

  乌云盖雪做事真的很随性,也并未打算在雪乡待多久,他知道因果的运转自有造册,不会完全袖手旁观,却也不会去主动当聆听祈求的泥胎。

  人们来日的死活他管不上。

  也就这一刻倒还是能管上一管。

  纪沉关以前便是这样一个偶尔多管闲事的人。

  龙君走在他身边,忽然问岁年要不要爹爹背,岁年说不用,又疑惑他为什么这样问,龙君对他说:“崽崽,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是嘛。”岁年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他抬起头望向灰暗的天空:“又下雪了。”

  又要打仗了。

  入夜,即使是龙君也找不到满意的住处,人来人往的客栈内太过杂乱,二人便寻了个偏远的山洞休息,图个安静。

  升起篝火立好屏障,岁年摆弄着串了河鱼的树枝,目光不时在机关木人那边晃悠,像是在琢磨把他也烧了烤火。

  龙君给岁年烤好鱼,坦白道:“爹爹不是刻意要瞒你,爹爹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只想让你开心。”

  世上岂止一个雪乡,这灾祸又岂是半年可以发展到如此地步。

  龙君自己不怕干涉因果,凭他的辈分除了天道,没有人敢罚他。但年崽崽不同,如今九天太子掌权,机锦那边要用这个发难岁年,他很难干涉。

  砚辞若还是昔日战将,定是能保下他,可若作为兰阁主人与亲人,反倒难以干预其中。

  他带岁年的游玩路途绕开了已生战乱的诸国,但时至今日,岁年主动要来雪乡,也就瞒不下去。

  乌云盖雪摇摇头,他知道眼前的龙君做的定是比他要多,可在面对幼子时,又只是想把孩子永远庇护在鳞片下。

  岁年往铺了软垫的地上躺,作为仙君确实不该介入太多因果,但历劫的仙君们介入的还少么,他搞不懂九天的规矩。

  他闭上眼,龙君外出去阻止雪崩了。

  不大的山洞中,唯听冰锥断裂,雪声簌簌。

  玄微何尝不是以纪沉关的身份介入了他的因果……岁年在黑暗里张开眼,幽绿色的眼瞳与银发机关人死气沉沉的眼珠对上。

  机关木人自上而下审视他,末了,矮身坐在乌云盖雪身边,道:“留在人间,岁年。”

  岁年咬牙切齿,恨不得撕了他这木头架子,扭脸不再看。

  长久的静默里,雪又大了起来。

  “我给过你机会。”留了缕灵识在木人中的玄微道:“岁年,你应当抓住。”

  但岁年已经捂住耳朵,他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