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北京时间,晚八点。

  “财务部说有股东提议的那个项目,现在谁经手?”

  宽大而简练的办公室内,男人一席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领带挺括。

  旁边的助理小声说了个名字,利索地把企划书一并递了过来,于是他松开捂住手机听筒的手,一边翻看一边对着电话那头的人道:“P2P的投资风险,不用我说,您也明白,真等到爆雷的那天,二叔的担保还有意义吗?”

  不知对面说了句什么,陆昀川眉峰紧蹙:“平台的运营模式不规范,不用暂缓,我也没有把这个项目列入考虑范围内的打算。”

  “我懂您的意思,但是没必要。”

  “好。”

  接着是好长时间的沉默,对方似乎已经换了个话题,助理只见陆昀川闭了闭眼。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去之前,陆昀川招手叫住了他,留下一句“还在找,我这边还有点事,先忙”就挂了电话,脸上早就调整好表情。

  点了点企划书,“这份文件怎么送过来的,原样送回去,让底下的人不要跟进了。”

  “是,陆总。那董事长的意思是……”

  “我自行决定。”

  “好的。”助理点点头,拿着企划书出了门。

  刚那通电话是陆昀川的父亲,严格意义上来说,在他十八岁以前都还是。

  而实际上,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养父子。

  十八岁那年,陆昀川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他只是一个极其幸运亦或者说是倒霉的被小医院护士调包的假少爷。

  一夕之间,父母的宠爱就好像风一样随着一纸鉴定书烟消云散了。不过好歹是从小养到大的孩子,陆家也做不出把人扫地出门的举动,所以没有对外公开,甚至很少有人知道。名义上他还是陆家少爷。

  陆定远私底下一直在寻找亲儿子,不过当年的医院早就经营不善倒闭了,往事如尘埃。这个世界有多大,要找一个人何其难。

  转机,对陆昀川的转机出现在前年。

  陆定远在一次出差的时候出了车祸,在icu住了一个月,公司资金链出现缺口。

  所幸手术很成功,命保住了,就是术后的康复训练得熬一段时间。

  万盛是个典型的家族企业,刚提到的陆昀川的二叔就是公司的一个小股东。

  类似大大小小还有一些,都是平时往来不算密切,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靠拿分红过日子。

  利欲熏人心,难免有人生出点别的心思。

  十八岁以前,陆昀川也是被当成唯一的继承人来培养的,接受过优良的教育、品学兼优、眼光犀利。他大刀阔斧卖了一批不赚钱的厂子,收了一波现金流,再投到当时营利的产品和项目上。敲打了一番蠢蠢欲动不怀好意的人,让公司转危为安。

  至此,在毕业闲了一年后,陆昀川终于半接手了家里的产业,做到现在。

  可毕竟不是真太子,陆定远也没到退休的年纪,仍旧在董事会说一不二,被人尊称一声老陆总。

  作为小陆总的陆昀川上位,在总经理这个位置上多待一天,就像频繁走空中玻璃栈道,如履薄冰,随时有掉下去的风险。

  而这个开关,就在那个不见踪影的真少爷手上。

  刚刚,陆昀川,他撒谎了。

  “叮~”

  安静的办公室响起不和谐的声音,是他关注列表的直播提醒。

  “哈喽,大家晚上好啊,今天可能会下得早一点,具体的等会再说,就先和大家聊聊天。”

  手机屏幕整个被男生的脸占据,镜头下看得清他的每一根睫毛,和眼尾不经意的一抹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出被挡住的项链,解了两颗扣子,露出锁骨的痣。

  男生肩膀很宽,脸却是当下时兴的小奶狗相,很有反差。

  陆昀川照例刷了十个最贵的礼物。

  特效把直播都卡了一下,在一水的膜拜金主爸爸弹幕里面,主播肉眼可见的慌乱。

  “不…不用刷礼物的,谢谢Dxnykwqhhf,太破费了。”

  陆昀川从来不发言,听人认真念他注册之初随手打的乱码昵称,表情也不动一分,只是默默当榜一大哥。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先找到真少爷的会是鸠占鹊巢的狸猫呢。

  陆昀川高考结束成了家里最没用的闲散人士,哦,那时候已经不能说是他家了。

  反正他多次拜访医院旧址,中间横跨两三年,几经辗转,才磕磕绊绊追着从原医院退休的保安大爷那问出了点不算线索的细枝末节。

  又拨丝抽茧从这点子东西入手一路查到了领养那小孩的孤儿院。

  真少爷,现在叫姜野。

  调包的主谋,那个护士,她原有个姐姐,未婚先孕,在医院生下一个男婴。当年把自己侄子偷龙转凤给陆家后,小护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被调包的孩子扔在了医院里。

  姜野是被医院的护士们轮流看着长大,又在医院倒闭后被送入孤儿院的。

  高中辍学,打工,然后意外搭上了直播经济的便车,靠脸成了个小网红。

  陆昀川从他直播间几百人到几千人,到现在一两万人,一直潜水,雷打不动在他每次开播给刷礼物涨人气。

  偏偏不把消息透露给陆家人。

  一直藏得很好,没人知道。

  后来因为力挽狂澜一事,陆定远对他很信任,到现在还不怀疑他每次推脱还在找只是借口。

  陆昀川开了一下午的会,昨儿后半夜还被冷醒着了凉,现在头疼得厉害。

  打算再看两眼直播就关了去备用药箱里塞两片止疼药。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哦,对,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我也马上会有新的安排,直播可能就不会保持现在这样的频率了,不过每一次开播前我都会留言告诉大家的,希望大家还能够多多支持。”

  后面再说些什么,陆昀川都听不清了。

  他脑子一片浆糊,混沌得跟往里注水了一样,没懂,这是什么意思?

  事情一旦超出掌控范围,会滋生巨大的惶恐和不安。

  还不是时候,起码现在还不行。

  他狠狠按压翳风穴,退出直播间,断开蓝牙,给通讯录里面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去了电话。

  “喂,你在哪?我们见一面。”

  *

  姜野八点半开播,今天只播了两个小时就下播了,一点没顾着弹幕的挽留。

  因为要为考试提前做准备。姜野打算自考本科,回去上学。

  他没学历、没文凭,就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之前只能在快销品店做服务生,后来干仓管、快递、调酒师,一天打好几份工。

  酒吧的小姐姐看他辛苦,就跟他讲以他的姿色,去露脸直播肯定好多人喜欢,抢着给他刷礼物。

  后来姜野攒钱买设备直播,倒不是为着赚钱。一个人独居还是太孤独了,每天回出租屋黑灯瞎火,空荡荡的。

  直播和人聊天,有烟火气。

  姜野收起打光灯,想的却是那个给他刷礼物的大佬,他偷偷叫人家D先生,因为那个乱码实在很难记住,他念了许多次,还是会忘。

  D先生今天在直播间只待到九点就走了,不知道是不是有急事。以前最少也是会待一个小时的。

  D先生第一次给他刷礼物的时候,姜野从来没见过这场面,左思右想好几天,想着要是人家来问他要联系方式,他要怎么拒绝。

  结果发现是自己多想了,他每次来似乎只是为了刷礼物,从不提要求,连唱歌感谢的方式都是后来姜野直播多了才摸索出来的。

  姜野总偷偷看人家主页,虽然没啥好看的,默认头像,乱码昵称,一看就是新注册的小号,标签栏只有必填的性别。

  他也想过也许人家只是好玩,随缘刷礼物,乐善好施而已,但是他直播多久人好像就陪了多久,连他直播间的粉丝都默认榜一大佬,每次只是凑热闹,见怪不怪。

  姜野甚至想过要不要主动联系或者约见面,仅仅是表示感谢。后来觉得这样不好,赶紧打消了念头。

  只是每次开播准时看见D先生进直播间的横幅都很开心。

  然后多学一些别的技能,比如唱更多歌、学手指舞,以自己的方式回馈给所有的观众。

  姜野一直记着护士阿姨们的怀抱、院长的糖果,他是因为很多的爱才成为了现在的样子。

  *

  陆昀川约的人,是他花大价钱请的私家侦探。

  平常都是邮件联系,很少见面。

  “说好的事无巨细,你怎么盯人的!”陆昀川站在自己开出来的奥迪a8前道。

  不是摆阔,这条街油烟重得像要把人腌入味一样,徐阳大晚上吃宵夜在大排档呢,烤的鱿鱼都还没上,雇主一个电话让他原地待命可不是不敢动。

  陆昀川嫌弃,他洁癖,能下车已经是特殊情况区别对待了。

  “啊?”徐阳不解,他开的小号挂在直播间录屏了呀,这不是还没到点,整理成邮件发送嘛,今天怎么这么急。

  这话可不敢当着老板的面吐槽,“目标今天没有任何异常。”早起、打工、做饭、直播,件件不落,很规律很健康的生活。

  每天看得徐阳都感慨年轻人真是活力满满。

  “那他为什么说以后不直播了?”

  “这个……”徐阳想了想,“因为要准备考试,没太多精力吧。”

  “什么考试?”

  “之前姜野有在咨询机构,准备自考去上学吧。我在报告里有写了。”徐阳求生欲很强,忙补充道。

  谁家侦探跟人还要写报告的呀真是。周报、月报、半年报,烦死哦。

  “下次重要的事情记得标注。”

  “……”

  “没问题。”给钱的是大爷。

  笑着挥别豪车,徐阳在路边长叹口气,有钱人的想法真难琢磨,你说看上个小网红直接包养…不是,直接追不就好了。

  这种事情还比较符合他老本行。

  他摸摸自己的脸,要是有人愿意拿钱砸他,他就从了。

  啧,只能归结为有钱没地花的冤大头,不,散财童子做好事来了,要是别让他写报告就更好,好上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