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自不周山上卷下，撞在小蛟龙身上，小蛟龙甩了甩脑袋，打了个喷嚏，转头钻进白发仙人的袖口，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只露出两颗黑豆似的眼睛，打量着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里是人界不周山，魔界的出口，轻风拂绿草，碧波荡漾，乍暖还寒时候，人界正逢春，今日是个晴天，天朗气清，没有魔界业火昏光，而是扶光万顷。
小蛟龙不安地四下张望，好奇又紧张，在萧行绛袖中咕涌咕涌，彼时白发白袍的仙人神情还淡漠，察觉到不安分的小蛟龙，眉心微蹙，垂眸却看见袖口小蛟龙探头探脑。
仙人薄唇轻张，犹豫几分，最终说了句：
“别怕。”
这是他正儿八经对小蛟龙说的第一句话，小蛟龙的回答是不满地呜呜叫。
它是不喜欢萧行绛，萧行绛比他强大，轻而易举地捉住了他，像拎一条小虫一般把它从龙渊里拎出来。
但比起萧行绛，小蛟龙更害怕未知的世界，这里的一切太陌生了，日光忽明忽灭，风起了又落，鸟雀叽喳，春虫拱土，俗世喧嚣。
萧行绛本想把它直接带回仙界，却逢大妖现世，在人界耽搁了，带着蛟龙除妖实在不便，他暂且把小蛟龙安置在不周山间的草屋中。
这草屋是他随手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仅仅能够挡点雨。
萧行绛设下结界，旋即下界除妖去了，他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结界够坚固，魔物也不需要吃什么东西，但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草屋消失了。
确切的说，是被小蛟龙吃了。
面对萧行绛的诘问，小蛟龙眨眨眼，吐出舌头，做出一副呕吐的表情。
意思是真难吃。
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
萧行绛蹙眉与之相望，半晌，忽地释然。
算了，一只魔物而已。
他不再责备小蛟龙，只是抬手又建了新的草屋，这一次里面的东西齐全了些，有一张软塌，还有一张矮几，小蛟龙得知大妖有些棘手，萧行绛不打算自己除妖，唤来自己座下弟子，以此作为历练，他们要在这里住下，直到那资质平平的弟子诛灭了大妖。
噢，原来他是仙尊。
小蛟龙才知道。
春日迟迟，仙尊偶尔回来，为了防止小蛟龙再把草屋吃的一干二净，萧行绛每次都会从外边带回一些东西，一块生肉，或是一颗妖丹，小蛟龙很喜欢这些东西。
直至暮春，小蛟龙有一日在草地上打了个长长的盹，却忽的被砸醒了。
是水珠。
它猛然惊醒，发觉到处都是水，大水从天际泼下，噼里啪啦，雷声轰鸣，狂风呼啸，顷刻间就吹翻了那间草屋，茅草四散，小蛟龙在大雨中无措的四下奔逃，一抬头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道素白的身影。
它想也没想，冲着那人蹿过去，几乎是在一瞬间，他自然又自觉地钻进了萧行绛的衣襟。
萧行绛撑伞立于大雨中，胸口湿了一片，察觉到小蛟龙不安地拱动。
他微微蹙眉，两指把小蛟龙拎出来，倒塌的茅草屋又重新站立，里边干燥，仿佛从未经受过大雨。
萧行绛的灵力对于小蛟龙来说太过强盛，灼烫不已，他不能像对待一间草屋那样，抬指把小蛟龙身上的水去除，于是拿出帕子，准备给他擦鳞片。
正此时，小蛟龙打了个喷嚏，抖了他一身水。
萧行绛动作顿在半空，白袍子湿了一大片，还粘着泥点，茅屋中陷入奇异的沉默。
小蛟龙仰起头，和他大眼瞪小眼。
半晌，萧行绛把帕子扔在蛟龙脚下。
“自己擦干净。”他说。
继而他转身去处理白袍上的污渍，却发觉脖颈后一凉。
有东西顺着他的脖颈钻入他的衣襟，滑溜溜凉冰冰的，拿他的袍子擦水。
萧行绛动作一僵，脊骨发凉，忍无可忍，终于一把将小蛟龙从衣领里揪出来，一抖手，幼蛟被扔了出去，撞在墙上，又砰地坠落在软塌上。
萧行绛金瞳浮现出一点凌厉的神色，怒声说：
“放肆！”
他是九重天上居于高位的仙尊，六界芸芸众生，没有一个敢如此胆大妄为地钻他衣裳，此为逾越。
他一摆衣袖，出去了，那一日初恒遇到了麻烦，萧行绛直到很晚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了，草屋里漆黑一片，四下寂静，萧行绛谨慎地在门口止住脚步，却听见一点呜呜咽咽的声音。
片刻后烛光亮起，昏光映出软塌上蛟龙的身影，它用尾巴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萧行绛过去时他直往角落躲。
萧行绛微微蹙眉，伸手过去，小蛟龙退无可退，猛然一张口，咬在他手心。
蛟龙的牙齿尖锐，乳牙一合便是一圈血印，登时痛感蔓延，萧行绛额角爆出青筋，金瞳之中浮现出凌厉的神色。
蛟龙埋在自己尾巴中，露出两颗眼睛与之对视。
半晌，萧行绛眼中恢复淡漠，一伸手，不由分说地捉住了蛟龙。
蛟龙不安地扭动，萧行绛手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他察觉到一点湿漉漉的水迹，在昏黄的烛光下发现是小蛟龙在哭。
放肆又谨慎，逾越又胆怯。
萧行绛沉默不言，半晌松开了手，手心中的小蛟龙瞬间逃窜出去，挤在枕边的角落里，细小的身子微微抖动，豆眼瞧着他。
长夜静默，萧行绛终于在那目光里出声问：
“哭了一天？”
小蛟龙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萧行绛觉得好笑，他竟然在与一只口不能吐人言的蛟龙说话，更好笑的是，他从那两颗豆豆眼里看见了幽怨，又夹杂着胆怯。
“因为白日里被本尊扔出去？”
蛟龙煞有介事地重重点头。
萧行绛金瞳淡漠，并不以为意，今日玄蛟如此逾越，没有杀了它已是仁慈。
然而蛟龙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呜啊呜啊的叫两声。
要他道歉。
得寸进尺。
萧行绛是九天之上的仙尊，怎会低头向一只魔物道歉，他不出一言，神色渐冷，蛟龙叫了两声，见他动怒，倏地用尾巴把自己裹起来，滚到墙角，又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
半晌，萧行绛平复下来，只淡声道：
“睡吧。”
他熄了烛，躺在榻上，他并不格外需要睡眠，只是在一天的劳累后稍感疲惫，长夜过半，萧行绛察觉到身后有东西不安分地窜动。
小蛟龙哼哼唧唧地，在榻上跑来跑去，小爪子落在软和的铺子上，没有什么声音。
萧行绛翻身坐起，烛光又亮起。
昏光下小蛟龙顿住脚步，抬眸时撞在萧行绛的目光中。
“睡。”萧行绛言简意赅。
小蛟龙四爪一曲，朝侧旁倒去，两只眼一闭，意思是自己已经睡着了。
萧行绛揉了揉眉心，又熄了烛。
长夜将尽，萧行绛闭着眼，忽的察觉到脖颈上一点温热。
是小蛟龙，它大约以为萧行绛睡着了，做贼似的拱开了萧行绛的衣襟，小心翼翼地往里钻。
萧行绛明白为什么，他们都是龙，初来人界难免不适应，白龙的气息对于幼龙来说有安抚的作用，萧行绛的衣袍中气息更甚。
这是把自己当枕头了。
萧行绛不做声地翻了个身，蠢蠢欲动的小蛟龙“噗嗤”一声落在软塌上，不高兴地轻轻呜咽一声，复又锲而不舍地往萧行绛胸口钻。
萧行绛又翻了个身。
身后没有动静，蛟龙何等聪明，就算是幼龙，也该明白萧行绛是故意为之了。
萧行绛又等了一阵，小蛟龙没有动静，直到天青欲曙，扶光万顷，他起身后发现蛟龙蜷缩在枕边的角落，已经睡着了。
萧行绛站起身，出去了，这一去又是数十天。
下一次回来的时候萧行绛披星戴月，那一夜没有电闪雷鸣，晴空万里，分外寂静，萧行绛没察觉到异常，到了山腰时忽的听见一声幼龙的吟叫。
他微微蹙眉，赶到山巅的草屋，只见不知何处钻出一只魔物，身高七八丈，虎背熊腰，正对着小蛟龙虎视眈眈，而那条幼小的黑蛟露出冒尖的乳牙，张开龙鳞，竭尽所能地恐吓着眼前不怀好意的同类。
纵使蛟龙生于恶念，魔息醇厚，可到底还太小，算算日子，不过几月，萧行绛一眼看去，那只与蛟龙对峙的魔物少说也修炼了几千年。
但萧行绛没有出手，他静默地站在魔物身后，想看看这条生于恶念的蛟龙实力到底如何。
然而小蛟龙眼珠一转，看见了萧行绛，它恶狠狠地冲魔物叫了一声，就在魔物扑过来的一瞬，小蛟龙与其擦肩而过，倏地蹿上萧行绛的脖颈，拱进他的衣襟，露出脑袋，得意洋洋地冲魔物呜呜叫。
狐假虎威。
萧行绛没有见到蛟龙真正的实力，却知道了这条蛟龙太聪明，甚至狡诈。
结果魔物自然是被萧行绛诛杀，它在人界捣毁了几个村子，循着味儿找到了小蛟龙。
彼时青霄剑还完好，从魔物体内抽出时溅了萧行绛一身血，萧行绛回头看向小蛟龙，金瞳凌厉，他以为幼蛟会怕，可那幼蛟只是高兴地甩甩尾巴，跳到魔物身上，扯下一块带血的肉，一仰头吞了，大快朵颐。
夜深人静，萧行绛闭目躺在榻上，感觉有东西看着自己，一睁眼，和头顶的小蛟龙大眼瞪小眼。
“做什么？”萧行绛把它从床柱上取下来，问。
小蛟龙呜呜叫几声，意思是自己很害怕，睡不着。
萧行绛根本不会信，他知道小蛟龙只是想钻他衣裳，他看向自己胸口，除了浓厚的白龙气息，那里什么也没有。
萧行绛想了想，捏住幼蛟的脖子，拇指一推，把它的龙珠推出来，他尝试放出一点龙息，果不其然，尽数被蛟龙珠吸收了。
萧行绛差点以为有奶便是娘，原来是用他的龙息滋养龙珠，想自己偶尔回来时，幼蛟都粘的紧，应当也是这个缘由。
狡猾。
不过萧行绛没有抱什么希望，希望这条幼蛟真诚善良，它是魔物，这不可能。
更何况他要的本就只是小蛟龙的龙珠。
萧行绛想着，回过神来发现幼蛟已经埋在他胸口睡着了。
算了，魔物而已。
萧行绛没有再计较它逾越，幼蛟在暮春的长夜里，嗅闻着他的气息睡了一夜。
作者有话说：
可怜的女人，写稿写一半电脑蓝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