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满天烟花缤纷世界, 落在宋归澜眼里也黯淡了颜色。

  但他知道,眼前那人从相貌到打扮,和记忆中的模样毫无差别。

  似乎察觉到他的打量, 男人冷冽的目光淡淡扫过来。

  宋归澜迅速收回目光, 和夏烈退到一旁,跪在地上俯首:“恭迎皇太子回宫!”

  皇太子相貌端正, 身板却过于干瘦, 脸上颧骨微凸,皱起眉的样子颇为凌厉,本来还想质问宋归澜放肆打量自己的罪名,这会儿见他们识眼色,脸色稍微松缓, 倒是不打算追究了。

  他在书殿前停下,瞟了眼宋归澜身上披着的军装大氅:“里面有人?”

  “回皇太子殿下, 是邢上将。”侍卫长道。

  “让无关人都退下,我跟父皇二十几年没见,不希望有人打扰重逢。”皇太子垂眸睨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是, 我先向陛下禀报您回宫的消息。”侍卫长语毕敲响书殿的门,站在外面恭敬的通报了一句。

  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思虑过重,宋归澜隐约感觉有丝头痛。

  皇帝传唤皇太子进去, 邢穆远也没有出来。

  他跪在地上抚了抚额头, 暂时没那么紧张了。

  上一世,刺杀事件发生在皇帝的寝宫, 眼下地点不同, 没有云龙架上的宝剑,里面还多了个邢穆远, 皇太子应该不会选在这个时候暴露杀机。

  只是他没能庆幸多久,书殿的门倏然打开,皇帝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裹挟着精神力闯出来:“来人,送邢上将回府。”

  宋归澜抖着身体抗下这波精神力冲击,侧头看向书殿内,只见皇帝坐在精雕细刻的金案后,邢穆远坐着轮椅背对外面,而皇太子则冷冷立在一侧,用淡漠的声音道:“夜深了,邢上将回去休息吧。”

  “我忤逆陛下,有罪,应该彻夜在书殿外静思己过。”

  邢穆远兀自说完这句话,操控轮椅出了书殿,对夏烈说:“你先送夫人回去休息。”

  “是。”夏烈犹豫着从地上站起来,伸手去扶宋归澜。

  “我不回去。”宋归澜顺着他扶自己的力道站起来,走过去握住邢穆远的手,“我跟你一起待在这。”

  邢穆远皱眉不悦:“你身体不好。”

  宋归澜目光坚定:“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独自揽下这个黑夜,独自阻止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他不想,不想让邢穆远孤军奋战。

  邢穆远握紧他的手,只能妥协。

  皇帝从书殿内走出来,和皇太子极为相似的脸上满是肃穆:“回寝宫。”

  语罢,他来到两人面前:“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在这彻夜自省。”

  语罢,他拂袖而去,身后跟着皇太子和侍卫大军。

  宋归澜握着邢穆远的手猛然收紧。

  皇帝要回寝宫……

  邢穆远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等到浩浩荡荡的侍卫大军走得没了人影,才带着他追随过去:“跟在后面,随时观察情况。”

  “嗯!”

  一路上,侍卫大军按照列队散开,只留下侍卫长和两队人,贴身护送皇帝和皇太子进了寝宫。

  看到邢穆远和宋归澜跟了过来,侍卫长皱紧眉,举起佩剑拦在他们面前:“陛下寝宫,不容闯入,请邢上将退下,否则就真要论罪了。”

  宋归澜扫了眼四周的守卫,虽然够森严,但远远不及刚才的侍卫大军造势威严,而且门一闭,里面发生了什么也没法第一时间发现。

  他正担心着,只见邢穆远夺过侍卫长的佩剑,直接手起刀落,一个利落的鞘击把人弄晕了。

  “……”

  一瞬间,周围的侍卫摸佩剑的摸佩剑,掏配枪的掏配枪,警惕的提防着他们。

  邢穆远扔了手里的佩剑,缓缓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身上没有武器,然后操控轮椅从宫殿前的坡阶上去,停在紧闭的寝殿门外。

  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明白邢上将这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真的动手,只是握紧武器防备他的下一步行动。

  宋归澜没敢跟上去,怕激起那些侍卫的敌意,在宫殿大门外徘徊不安。

  邢穆远释放精神力感知了一会儿,听到皇帝和皇太子在里面交谈,起初还很寻常,直到空气中像是无形关了道闸门,把他的所有试探都挡了回来。

  他神色一凛,果断破门而入。

  他这个举动和造反没什么区别,几乎是立刻,外面的侍卫吹响一声哨,数十号人齐齐围在了寝殿外。

  宋归澜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保护陛下,然后一群侍卫冲进了寝殿。

  头顶还在盛放烟花,昭示着今夜的欢庆。

  宋归澜甩下身上披着的衣氅,从昏倒在地的侍卫长身上摸出配枪,和夏烈一起走到围堵的寝殿门口,隔着层层人头看到一把染血的宝剑架在皇帝脖子上。

  “都别动。”

  冷冽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感情,身穿黛蓝色服饰的男人举剑逼退众人:“退出去。”

  锋利的剑刃抵在皇帝脖间,立刻割出一道伤口。侍卫们举着武器步步后退,宋归澜拨开挡在面前的人,这才看到里面的全景。

  ……剑刃上的血不是皇帝的!

  邢穆远发觉异常,闯进去时皇太子剑已在手,他匆匆冲上去挡了一击,仍是没有把皇帝彻底救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色无味的药剂,是精神力阻断药水!

  宋归澜跑进去扶住邢穆远肩膀,低头打量他肩膀上的伤,偷偷把枪塞给他:“没事吗?”

  邢穆远微微颔首,接过枪藏在毛毯底下,另一只手迅速将他拉开。

  一声枪响。

  宋归澜被邢穆远护到身后,感觉右耳擦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脑袋懵了一瞬,耳中响起尖锐的鸣声。

  他低着头捂紧耳朵,粘稠的液体淌满了掌心。

  如果不是邢穆远拽开他,刚才那一枪击中的就是他胸口。

  皇太子右手执剑,左手持枪,威胁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目光阴冷的盯着邢穆远:“你反应倒是快,居然跟到这里来了,该说不愧是我父皇养的一条好狗吗。”

  邢穆远面色有些白,肩上的剑伤深至骨髓,殷红的血液将军装染得更深了一层颜色。他冷眼注视对面:“都到这个地步了,收手吧。”

  皇太子轻蔑的嗤了一声:“都到这个地步了,我还有退路吗?”

  被他挟持于身前的皇帝平静的叹息:“初意,朕知道你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记恨在心,朕这些年想方设法的想把你救回来,也是心里有愧疚。”

  “愧疚?”皇太子眼神阴郁,“您的愧疚就是坐在高位上,享受着万人之上的追捧,随口指使下面的人几句就叫想方设法的救我?”

  宋归澜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已经完全听不到外界在说什么了。

  邢穆远向站在门口的夏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进来把宋归澜带出去。

  夏烈绷紧神经,刚踏进里面一步,皇太子立马抵着皇帝的肩膀开出一枪。

  “把门关上,谁都不准动一步!”

  皇帝皱紧眉,脸色顿时又难看几分,一身华服被血染红了半截。

  夏烈慢慢缩回伸出去的腿,重新退到寝殿外,侍卫们也不敢不从的把门合上,随即胆战心惊的围堵在外面,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里面的动静。

  皇太子低低笑了几声,握着长剑的手一挥,割破了自己左臂的衣袖,露出瘦弱的胳膊。

  他的肌肤白得不可思议,几近呈现出灰色,而皮肤下面的血管更是根根粗黑,流淌着漆黑的血液。

  “当初您用我换了半个绒花星球,之后更是弃我不顾,使用武力霸占了协约属于辉耀的另一半领土,您不会以为,作为质子的我不会受到敌国半点报复吧?”

  皇太子眼神颓然中带着憎恨:“二十多年,我被囚禁在敌国皇宫,一日三餐混着毒,为了活下去却不能不吃,如今我没几年好活了,您倒把我救回来,怎么?让我欣赏你培养出的接班人有多优秀吗?优秀到孤身一人潜伏在敌国,甚至还想靠一己之力救我离开?真是可惜了……他现在估计尸体都腐烂了吧?”

  皇帝表情没变,眼神却怔然片刻:“你……你说的是兰草?”

  兰草……死了?

  皇太子低头瞥着他不敢置信的样子,冷笑:“大概是吧,那孩子姿色和身手都不错,脖子上挂着一颗平平无奇的水色珠子,但只有我知道,那是您留给继承人的琉璃游龙珠,和您脖子上这枚炫光游龙珠是一对,只有被炫光珠照射,琉璃珠里才会浮出游龙。”

  他说着脸上浮现出扭曲的舒适:“所以啊……我绝对不会容许他活在这个世上,凭什么我落到这个地步,而您却能心安理得的培养下一任继承人?我见他肩章上别着三朵花,又得知那个时间进宫面圣的军官是白上将,所以当然要通知他的长官亲手处理身边的鼠蚁。”

  皇帝用力作了几个呼吸,胸膛剧烈起伏。

  邢穆远双腿覆着毛毯,一只手藏在下面攥紧枪,目光冷厉的注视对面人:“原来是你害他暴露。”

  皇太子不屑的嗤笑,抵在皇帝肩膀上的枪戳进伤口,用力拧转:“反正我也没多久活了,不如您把皇位让给我坐坐,等我毒入心脏的那一天,您再接管帝国也不迟?”

  “……”宋归澜的耳鸣逐渐减缓,捂着被子弹擦伤的耳朵站起身。

  他们之前说的话,他听到了不少,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恍然。

  很多之前想不明白、看不透的事情,此刻都有了明确的答案。

  难怪皇太子行为这么癫狂,做出回国就刺杀父亲的事,他心里的仇恨和不甘,在他看来只有用一条条鲜活的人命才能抵偿。

  皇帝痛不欲生,枪口戳进伤里转动着,把血肉都旋了出来,他忍耐度极佳,只是皱紧眉沉声骂:“逆子休想!你如果现在跪下认错,朕还可以从轻发落,不要一错再错!”

  “不要逼我!”皇太子握着枪的手又用力几分,怒火朝天的吼道,“您只有两个选择,立传位诏书!或是跟我一起踏进黄泉路!”

  邢穆远眸色渐深,藏在毛毯下的手握着枪举起,对准情绪失控、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的人利落一枪。

  没有皇帝的命令,他自然不敢伤及皇太子性命。

  子弹击中执剑的右手,同时,宋归澜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将它脱下来捏在指间,暗暗发力投射出去,精准击中皇太子的眼睛。

  皇太子眼前一黑,痛苦的嚎叫了几声,愤怒的半眯着眼,抬臂对着四周胡乱开枪,子弹嵌入地面、门上、以及邢穆远身下的轮椅。

  轮胎轻嗤着泄了气,好在他和宋归澜躲避及时,没有受更多伤。

  邢穆远想趁机制服他,冒着乱飞的子弹撑着左腿站起来,猛地冲过去把皇太子扑倒在地上。

  而皇太子万般计算,倒地的同时把皇帝也拽了下去,三个人叠在一起。

  皇太子状态癫狂,一轮子弹打完了,便将长剑抛至左手,剑刃朝下狠狠刺向伏在自己身上的人。

  邢穆远闷哼一声肩膀剧痛,却因为行动不便,无法躲避他的袭击,只能隔着个皇帝尽力去控制他的双手。

  宋归澜冲过去狠狠一脚踩住皇太子右手,随即俯身去夺他另一只手里的剑。

  几番推拉搏斗,倒在地上的三个人打了个滚,成了皇太子压在上面,剑倒是到了宋归澜手里。

  他伸臂一递,锋利的长剑血色未干,闪着寒凛的银光抵在皇太子脖间:“起来。”

  皇太子彻底陷入疯魔,竟然毫不畏惧,双手扣着锋利的剑刃用力一拧,剑锋倒转,直指宋归澜喉间。

  也是此时,皇帝终于有了反手的余地,他狠狠一脚把身上的逆子踹开,才使得那把剑没抵进宋归澜脖子。

  皇太子猛地跌到一旁,眯着眼睛从地上摸起枪,利落上膛对准皇帝扣动扳机。

  皇帝反应迅速的闪到旁边躲避,子弹破开空气,飞速射向刚从地上坐起来的邢穆远。

  宋归澜瞳孔微紧,大脑一片空白别无他想,往前扑倒将身体重重压在邢穆远身上。

  “澜澜!”邢穆远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扶着他的肩膀睁大眼睛看着他。

  听到熟悉的称呼,皇帝投过来惊疑的一眼。

  宋归澜身体猛地剧颤一下,脸上骤然失了血色。

  “……我没事。”他压在邢穆远身上,抖着嘴唇安抚的笑了笑,手指摸到地上的长剑,撑着身体站起来,在皇太子下一枪开出来之前手起剑落,将他握着枪的手利落切断。

  皇太子抽搐着哀嚎一声,血液从断腕处流出来,绵绵不绝的淌了一地,而他躺在血泊中,已如断牙之犬。

  外面的侍卫破门而入,见势团团将皇太子围住。

  夏烈跟在后面冲进来,却脚步一顿:“夫人?!”

  宋归澜双腿有些发抖,他将剑锋抵在地面,借力支撑才得以站住,垂眸抚了抚自己心口。

  “……澜澜!”邢穆远撑起身体,步伐踉跄的走过来,抖着手抚上他背后血淋淋的伤口。

  宋归澜张了张唇,脸色越来越白。

  “别说话。”邢穆远紧绷着脸,将他拦腰抱起,迈开腿一步深一浅的跑出寝殿,边跑边喊,“宫里的医师呢?把医师叫过来!”

  夏烈快步跟在后面,慌乱得口不择言:“医师……不是,侍卫……已经有侍卫去叫医师了!上将您沿路过去可能会碰到!”

  邢穆远从他的话里找回点理智,脚步一转前往医师殿。

  他步伐不稳,宋归澜被他抖得头晕,忍不住伸手搭上他胳膊,惨白的唇抿出一丝笑意:“等医师过来,我都快……都快晕了,你腿不方便,别……”

  一口腥血涌上喉间,他皱眉将之咽回去,过于用力反而牵扯了胸口的伤。

  撕裂感、钝痛、敏锐的感官将这些尖锐的痛楚一一尝受,宋归澜靠在他胸口,感受到身体的温度随着血液在流逝。

  邢穆远固执的抱着他走在昏暗宫道上,手臂被血染湿,又被风吹凉……直到怀里的人呼吸越来越轻,他声音颤抖:“别睡,求你……”

  宋归澜无能为力,他只能感受着邢穆远身体的颤抖,听着他剧烈的心跳。

  嘴角溢出一丝鲜红,意识渐渐模糊。

  他闭上眼,从唇缝间吐出气音:“可惜……”

  可惜活了两世,他还是没能想起和邢穆远的曾经,他们的初见……

  他们不久前才心意相通,他确认自己喜欢上了邢穆远。

  邢穆远颓然跪倒在地,黑夜中寂静无声,月亮隐入云层,唯有两旁的路灯映出他平静的侧脸。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仿佛无悲无喜。

  或许只有宋归澜才知道,失去意识前落在脸上的水滴是雨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