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乡间的小路上渐渐驶远，季棠没了闲聊的兴致，头靠在车窗上发呆。
孟斯文不太会打字，用语音跟肖昱江继续聊天，回头瞅了他一眼，小声地跟对方汇报。
“棠棠好像不太高兴，看上去快哭了。”
肖昱江纳闷：“发生了什么？刚才不是好好的？”
小胖子如实回答：“刚才他们说要去棠棠的老家看望妈妈，然后棠棠就这样了。我猜棠棠的妈妈很凶，也经常打他屁股，所以棠棠不想回。”
肖昱江沉默。
早上改备注时，季棠提起自己的母亲，眼中明明满是温柔和怀念，他不可能不想回。
近乡情怯么，还是说……
肖昱江悄悄地问孟斯文道：“他的母亲，还健在吗？”
孟斯文大声地扭头帮他询问当事人：“棠棠，你妈妈还健在吗？”
肖昱江：“……”
季棠一怔，前排的小王立马扭过头来，瞪大眼睛对小孩儿道：“当然！身体好着呢，不然我们去干啥？”
“哦。”孟斯文对“健在”俩字的意思不是很懂，实时向肖昱江转述，“好着呢，健在。”
季棠这才回过神，把手机从小孩儿手里拿走，看着两人的对话，暗自感慨了一下肖昱江的敏锐。
他把自己的手机点开，果然发现之前的聊天突然中止，对方后来发了十几条消息他都没看。
“抱歉，刚才走神了。”季棠敲字，“不用担心，我挺好的。”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等了半天，那边删了改，改了又删，最后发过来一句话。
肖昱江：“有心事可以随时找我聊，我挺闲的。”
季棠盯着屏幕忍不住笑了笑，手指飞速敲着回复。
“干咱们这行，还是忙点好，不然就失业了。”
肖昱江顿了顿，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似乎缓和过来，无意识绷紧的眉头这才松开。
他打字道：“您说的对，”
季棠立马回复：“”
调侃完几句废话，季棠将手机放下，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几百万的车一路奔驰，速度豪迈，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邻省依山傍水的小镇。
南方多水，湿润的空气潮热又熟悉，当车子穿过喧闹的街区，越走越接近郊边农院时，季棠的身子猛地坐直了。
太眼熟了。
实在是太眼熟了。
盛夏蝉鸣嘹亮的树林，跨过池塘的石板小桥，岸边成片的青翠草地，与池水中悠闲游过的几只白鸭。
即便季棠已经多年不敢回去过，但亲眼见到的第一眼，他的眼眶就湿润了。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千百回出现在梦中的家乡，再一次在他眼前展开。
一草一木，都与记忆中复刻重现。
直到车子远远停在居民区外的路口时，季棠屏住了呼吸。
小王下车帮他拿行李，“棠哥，剩下的路咱们还是自己走吧，人多眼杂，你这车太拉风，我怕被人拍到，泄露信息。”
季棠人已经如同僵硬的木偶，一口气提在喉咙口，完全说不出话。
他手心里满是汗津津的冷汗，在裤子上蹭了蹭，牵住孟斯文的小手，一步一步腾云驾雾一般往记忆中的老房子走去。
看着与印象中别无二致的青砖红瓦，他直直地站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推开眼前老旧的木门。
吱呀一声，闻声出来的母亲正站在大门内，与季棠的目光撞个满怀。
比记忆中定格的那一刻多了几条皱纹，但脸色红润得多，枯槁的头发也变得油亮，两鬓虽有白发，烫成卷后看上去愈发慈祥。
母亲惊喜地笑着，眼中闪着光，是季棠从没见过的舒坦模样。
“妈——”
季棠跨进门槛，穿透十几年的光阴，扑进妈妈怀里，“我好想你啊……”
眼泪渗进母亲颈间的布料里，季棠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嚎啕出来。
如果前世所有的磨难，可以换来母亲在另外一个平行时空的安好，那么，季棠愿意在此刻原谅全世界。
方兰眼角也湿润了，轻拍着儿子的背，像小时候那样哄他。
“好啦，好啦，不就是一年多没见嘛？工作这么久的人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黏妈妈？”
季棠拱着头，在母亲怀里乱蹭：“就黏！我还是小孩儿呢！”
母亲无奈地拍着他。
这时真正的小孩儿无语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并录视频发给肖昱江，激情控诉一番后，迈着小短腿艰难地自己往门槛里爬。
季棠家还是老式木门，有道很高的门槛。
对于大人来说一抬腿的事，但是像孟斯文这样人胖腿还短的小肉团来说，那简直与翻越南天门无异。
他一条腿搭上去，上下两难地骑在门槛上，委屈地朝现场最慈眉善目的人招手求救。
“奶奶……”
方兰一愣，拍着儿子背部的手用了点力：“小棠，这是？”
季棠这才想起后面还有人，他松开母亲，抬起袖子抹了把脸，转身弯下腰，要把卡住的小胖子捞起来。
结果孟斯文来了脾气，一把挥开他。
“不要你管！你刚才扔下我就自己跑啦！坏蛋！你还管我的死活干什么？”
季棠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那怎么办？你自己爬得进来？”
孟斯文瘪瘪嘴，又生气又不想屈服，眼泪汪汪地朝季棠身后伸手，“奶奶抱……”
方兰懵懵地走过来，用了把力才抱起这只小胖墩，帮孩子拍着裤腿上的土，迟疑地看向季棠。
“这是我经纪人的儿子，让我帮忙照看两天，等我回去工作的时候再带他一起回去。”季棠解释道。
母亲松了口气，好笑地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给我带回来个‘惊喜’。”
季棠抱住母亲的胳膊，撒娇道：“怎么会？人家也还是个宝宝～”
门口外的小王看得一愣一愣的，小声道：“棠哥，那什么，行李给您放这儿，我先走？”
季棠：“……”
他咳嗽一声，恢复了几分正常，从小王手里接过行李箱。
“辛苦送我回来，你们也放两天假吧，这附近旅游景点挺多的，四处玩玩，回头我给报销。”
“好嘞！谢谢棠哥！”
送走眉开眼笑的助理，季棠将大门关上，把小胖子接回自己手里，一手拉行李一手抱孩子。
“你太重了，别累着奶奶。”
小胖子不情不愿的，噘着嘴依旧不理他。
方兰在后面看着，眉眼温和地笑了笑。
不知为何，这次儿子回来，总感觉与以前不太一样了。
跟在母亲身边腻歪够了，季棠终于老实下来。
方兰手艺好，再简单的蔬菜禽鱼经过她的手，都能变成令人食欲大开的美味。
季棠的一手好厨艺正是跟着妈妈学的，但是这天晚上他只充当打杂的，洗菜切菜，然后看着母亲下厨。
那顿晚饭他吃了很久，一口一口慢慢地嚼，阔别十几年的味道，他要仔细回味个够。
同样吃得肚皮溜圆的还有孟斯文小朋友，吃人嘴短，他终于原谅了季棠今天一推家门就把他抛之脑后的罪状。
小胖子抹抹头上的汗，吩咐道：“棠棠，给我洗澡。”
“行。”季棠收拾完碗筷，领着他进浴室，“今天奶奶帮你洗头。”
小孩儿洗不了淋浴，在凳子上摆了盆水，季棠抱着孟斯文，方兰坐在矮凳上帮孩子洗头发。
她有些感慨：“你小的时候我也这样给你洗过，一眨眼就大了。”
季棠笑笑：“长大多好，小时候除了吃就是玩，现在能帮您干活。”
母亲也笑，近乎叹息地感慨道：“但是那时候能天天看到你呀。”
季棠抿紧唇，不吭声了。
方兰笑着看他一眼：“随口说的，别多想。人呐，还是要有追求才行，天天窝在家里怎么长出息呢？趁着年轻，闯荡出一番事业也好。”
“那要是没闯出来怎么办？”
季棠低着头，带着点前世的私心，闷声问：“假如我没有红，混个十几年，始终庸庸碌碌呢？”
母亲用手搓着泡沫，笑容温和。
“闯不出就闯不出，顺随心意，尽力而为，当个普通人也挺好。”
“你呀，只要能平安健康，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很知足。”
季棠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
前世母亲为了供他读书，积劳成疾，在他刚读大学时就病逝了。
季棠憋着一口气，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告诉母亲，您的付出不是白费。
可惜，至死他也没有做到。
他一直觉得愧对母亲，他并不是一个能让母亲感到骄傲的孩子。
他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看起来那么没出息，妈妈在天上，会不会也觉得丢人？
可是今天，他终于与自己的执念和解了。
季棠抬眼看向母亲，眼底闪过薄薄的水光，笑着说道：
“妈，我现在，特别快乐。”
他怀里的小胖孩也紧随附议：“我也快乐！奶奶你做饭比棠棠还好吃！洗头的手法也比小鱼哥哥舒服！”
“小斯文嘴真甜。”方兰笑着抬眼，问季棠，“小鱼哥哥是谁？”
听到这个名字，季棠无意识地舒展眉眼，“是我新交的朋友，刚在一起工作来着。”
方兰看着他的神情，有些诧异。
知子莫若母，上一次儿子露出这种表情，还是高中暗恋校花的时候。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你们关系一定很好吧？有机会带他一起来家里玩。”
季棠低头给小胖子洗澡，没留意母亲的若有所思。
他耳尖不受控制地红了红，抿着唇露出一抹笑，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