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盟主, 当年周掌门和你师弟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原本就不需要丁凌泉的回答,斯若愚于是自顾自继续道:“周掌门的夫人和独子当年对你颇有微词, 我原当他们母子性格乖戾,可谁知原来是为的周掌门当年犯过的错。”
讽刺的笑意敛起,丁凌泉问道:“斯掌门是从何处听说这些消息的?”
“丁盟主, 我已经去过一趟中都城南的小院,也见到小院里面的主人了。”
仔细观察着丁凌泉的神情,斯若愚一字一句道:“如果我没猜错,里面躺着的颜夫人, 是你的母亲”
没想到会从外人口中听见“颜夫人”三个字, 丁凌泉既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也像是在辨认真假一般陷入了沉默。
迎着丁凌泉探究的目光,斯若愚欠身, 让丁凌泉看清了身后的东西。
长约七尺,色泽暗红, 那是一条崭新的棺木。
下意识就要往前迈步时,丁凌泉却顿住了脚步。不可能,若是要将人带出,斯若愚必定需要马车来运送。可斯若愚既是半道偷偷折返,必定不会带着车马招摇过市。所以她笃定,斯若愚必定是在诈自己。
眼神从棺木上移开,丁凌泉道:“斯掌门, 我猜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是么?”
当着丁凌泉的面, 斯若愚从袖中取出打开了一个由锦布包着的物件, 锦布被风吹开,露出了里面一条叠起的手帕。
手帕叠得很有讲究, 花纹都藏在了底下,唯独上面的两个名字工整地落在所有人眼前。
看清手帕的瞬间,丁凌泉骤然色变。
一阵劲风掀起,下一瞬,丁凌泉的掌风已至斯若愚手边!
面上扬起一个玩味的笑容,斯若愚开扇拦下她的掌风!
推掌间,象牙扇骨噼啪作响,斯若愚面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终于,在他“不小心”松开手帕之时,丁凌泉看准时机将其夺下,顺势又拍出腰间长剑,一把掀起了盖板!
“啪”的一声,盖板重重落地,可是棺材里面却如丁凌泉最初料想的那般,空无一物。丁凌泉的身形也彻底停在了原地。
“丁盟主,我斯若愚再如何卑劣,还是知道“死者为大”四个字怎么写的。又怎会将颜夫人擅自带来伏春城呢?
明知这样失态的举动会引起所有人的怀疑,可丁凌泉还是掀开了棺盖。
静静地走上前,秋望舒盯着那张剥去了温和之色的侧脸,缓缓道:“你筹谋半生,想用《息缘剑法》救活颜夫人。”
“可你不知道,《息缘剑法》救不了已逝之人么?”
似乎回不过神一般,丁凌泉哑声问道:“你说什么?”
秋望舒一字一句地解释道:“《息缘剑法》以命换命,可以用在将死之人身上。但哪怕你将一条命都豁出去,也救不回已去之人。”
秋望舒这一番话,无异于告诉她,从你决定救回母亲,甚至不惜害死秋臻那天起,你所有的纠结谋划连同你犯下的所有恶行在内,都是白费力气。
被眼前这番变故所惊,在场的武林盟弟子噤若寒蝉,无人回神,也无人敢说任何一个字。
如果这一切都是丁凌泉为了复活母亲而设下的骗局,那追随正道,追随丁凌泉的他们又算什么?
耳边只剩风声时,众人听见了自丁凌泉口中发出的一声讥笑。
他们见识过丁凌泉脸上那些赏识的,宽慰的笑,却从未见过这般令人陌生的讥笑。
“你胡说。”
脸上再无半分温和,眼神中扬起了她不再遮掩的偏执与冷漠。丁凌泉将握着帕子的手缓缓放下,“即便我都做过又如何,你们挡不住我。”
察觉到危险,素华南横剑挡在了秋望舒身前,可丁凌泉却像没看到一般,眼神丝毫未动,只顾透过那身红衣,看进秋望舒的双眼。
嘴唇一张一闭,秋望舒听见她不知对谁说了一句:“从她们身上,拿到《息缘剑法》。”
她们下意识地看向紫云弟子和檐外埋伏的方向,可是,在她们的长剑出鞘后,听见的却是从四周不停传来的倒地之声。
武林盟的弟子捂着胸口蜷缩在地,额上,脖颈上暴起了极力抵抗的青筋。他们的领口隐约染上了黑气,甚至连祝融潜和几个小派的掌门都险些跪倒在地。
这幅场景,秋望舒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那是饲魂蛊发作的前兆。
“退后!是饲魂蛊!”
秋望舒的话音落下,驱逐鸟雀的檐下风铃骤然响起。
铃声中,原本倒地的武林弟子却像受到了召唤一般,滕然站起。他们的眸光昏暗,可是腰间的长剑却越来越亮。
拔剑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下一瞬,连同祝融潜在内的上百号人如失魂一般地扑向秋望舒几人!
这一次,丁凌泉甚至没有敲剑!她只是在当时的酒盏中滴入了自己的蛊血,便叫武林盟的无辜弟子都如当年的秋臻一般听凭她驱使。
各色衣袍的弟子蜂拥而上,有了方才的提醒,秋望舒一行人及时闪避,躲过扑向她们的狂潮。
方用剑鞘挑落几柄九星枪,身后便又被紫云弟子的剑锋所围。按住剑鞘的空隙,秋望舒看向了站在对面的丁凌泉。
狂奔的人影挡不住她的面庞,秋望舒看见她盯着自己的眼睛,缓缓告诉自己:“若是御风楼上你不派鬼医试探我,这些人也不会发作。”
“阿望,这怪你,怪你和你娘一样,一直都在阻拦我。”
周围的弟子虽在凭本能挥动武器,可面上皆为失神之状,因为丁凌泉的命令,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围向自己。在这些晃动的面孔中,秋望舒甚至看见了在群英赛上见过的长空首徒温砚。
她似乎在克制着不要拔剑,可是额上流下的冷汗昭示着她也已到抵抗的边缘。
扣住剑鞘的手骤然松开,下一瞬,秋望舒用护手拍开围聚过来的弟子,转而蹬地,踏风跃出!
知道她要朝丁凌泉而去了,易君笙拍开身边的弟子,回头喊住她“阿望!”
心迹明了至此,秋望舒知道易君笙此声并不为拦她,于是她没有回头,而是朗声告诉所有人:“中蛊之人不会变成走尸,不必重伤他们!”
看见秋望舒的身影,素华南挥动剑鞘震开数十人,抬脚想要跟上秋望舒,“阿望!我与你一起!”
稳稳落定于丁凌泉面前,秋望舒用掌风逼开丁凌泉即将落于剑上的指节。
斯若愚的饲魂蛊已发作,只是由于当日他只抿上了一口,所以此时还在丁凌泉面前勉强支撑。
那熟悉到无法忘却的敲叩声没能响起,秋望舒拔出了手中的更星剑,像是告诉素华南,也像是告诉丁凌泉一般道:“不,华南姐,这是我自己要去了结的事情。”
听见“了结”二字,丁凌泉脸上扬起一个玩味的笑。收回了看着秋望舒的眼神,她转头,干脆地奔向主殿。
十年前,她便是在伏春山上的主殿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师姐。只是不同的是,十年前,秋望舒只能一动不动地躲在佛像中,而今日,在迈过门槛时,秋望舒便已挥动了更星剑的剑锋。
剑锋斩断了丁凌泉一截发丝,在耳边留下了一道利落的血痕。
秋望舒的剑招中再无纠结,丁凌泉明白,这个曾经心软的孩子如今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
只是,即便再有决心,又如何能敌过自己筹谋十余年的苦心。
用手背蹭去耳后的血珠,丁凌泉跃进主殿,横剑挡住了逼近的秋望舒。
这不是丁凌泉第一次对上更星剑,但却是她第一次以不再掩饰的姿态对上这个背负着师姐遗志的孩子。
秋望舒的剑招,和当年拼死一搏的师姐一般冷静,叫自己都忍不住期待起她到末路之时脸上的惊讶与不甘了。
不知道,会不会与当年师姐的表情如出一辙。
铿锵惊鸣中,丁凌泉刻意问起:“阿望,这十年来你哪怕一次都没想过来中都找我么?”
在自己开口之前,师姐便认出了自己,但凭她对师姐的了解,师姐是绝对不会把真相告诉秋望舒的。所以即便之后华南极力搜寻秋望舒的踪迹,她也从未从中作梗。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好奇,在伏春山那段下山的山路上,师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更星剑交到了秋望舒的手上。
是突然想明白了逃避隐藏无用,还是既想她的女儿能自保,又想她的女儿远离真相?
“还是师姐死前告诉过你,不要入中都?”
闻言,秋望舒神色未变,她只是在思索丁凌泉问这个又想要证明什么呢?
是想证明母亲的交代是荒谬而无力的,还是想向自己确定,母亲死前到底有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她的恨意?
可无论是哪一种,丁凌泉都无法在自己这里得到答案。
没有回答丁凌泉的问题,秋望舒直视着丁凌泉的眼睛,问起了另一件事:“可我也有一件事很好奇。”
“当年,你和她说的最后一句是什么?”她想知道当年丁凌泉附身于母亲耳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逗笑了丁凌泉,她笑得十分收敛,可是语气却叫人不寒而栗。
“我要杀的是我最亲的师姐,你觉得我会说什么?师姐,对不住么?”
剑光宛如当年的电光一般斜进丁凌泉的眼睛,叫眼前的剑光都白得刺眼。
“我说的是,师姐,阿望在看着呢。”
这一句,既是告诉秋臻自己知道秋望舒在这里了,也是让秋臻为秋望舒之后的命运做出了选择。
迎上了秋望舒骤然加重的力劲,丁凌泉的笑意越来越重:“你知道我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很讨厌你么?”
丁凌泉第一次见到秋望舒时,秋望舒藏在秋臻的布裙边。师姐用最温柔的声音唤秋望舒出来,却让她心里莫名的烦躁。
“那是中都城最骄傲的一个人,却因为你的出世而甘心避世,天真地以为能和你顺利地度过这一辈子。”
这一切原本不该是这样的!师姐原本应该永远在中都看着自己,母亲原本应该永远把所有期待都分给自己,可为什么这一切非要变成这样呢!
“她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你,甚至连生路都给了你!”
“可她给了你那么多,却连一点生路都不愿意分给我。”
从未与外人道的恨意陡然升起,催促着她彻底毁掉眼前这双和师姐一样的眼睛!
曾经榴花小院中的温馨在丁凌泉心中彻底抽离,耳边只剩师姐离去时那不愿回头看自己的背影!
凭什么?丁凌泉恨声默念,命数,亲友无一人眷顾我,又凭什么一个接一个地怨恨我!
恨意翻江搅海而来,丁凌泉运气抽剑,以万钧之势反手朝秋望舒劈下!
紫云上下都当她内法不出众,只有当年砸上佛像的秋臻才清楚,她究竟是何等的功力。
剑风将衣袂掀起,叫秋望舒几乎听见了当年的冷风裂雨声。就在剑尖即将落下的瞬间,秋望舒才终于动了!只见她撤步运力,双手持剑将丁凌泉的长剑一把压下!
眨眼间,四下飞尘乍起!
剑身还在颤动个不停,秋望舒的声音却已变得出奇平静。语气中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她一字一句地挑开了丁凌泉为自己遮羞的言语。
“所以你恨她,恨她离开中都,也恨她不肯将《息缘剑法》给你。”
“那你可有想过,你从一开始就恨错人了呢?”
主殿中,安静得能听清二人吐息的变化,可殿外却杂乱如一场荒谬的盛会。
潜龙弟子的长剑被徐隐枝打落,她一边用掌风拍开趁乱扑向自己的人,一边又用未出鞘的击向触手可及的后颈。
苏临镜与她后背相抵,因为不能拔剑,她们的动作格外小心。只是在击倒又一个曾经一同笑谈的师妹后,苏临镜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她最不想对上的人。
即便已是耄耋之年,可祝融潜的脚步却无半点虚浮,挥剑之间,也仍有气贯山河之势。
从自己的剑身中瞥见了祝融潜的倒影,徐隐枝心中一惊。正要回头之时,方才还僵住的苏临镜却下定决心般地抬起了手臂。
倒影中的祝融潜架剑刺向苏临镜时,徐隐枝听到了一声:“师父,得罪了。”
不远处,素华南也深陷紫云弟子的包围之中,她已是用内法震开了数名弟子,可奈何紫云弟子人数众多,外加她不愿重伤这些后辈,在她收掌后,这些弟子又接连向她涌来。
晃动的紫衣几乎连成一片,素华南眯起了眼睛,无奈地吐出一口气:“还是这身衣服。”
右手抚上腰间的长剑,她抬手轻声道:“醒来再怪我吧。”说罢,便用剑柄一连打晕了紫云剑派的几名弟子。
一个回合下来,场上已有许多弟子倒在她们脚边。方才松了一口气想要前进,可谁知,眼前却又发生了叫她们为之诧异的一幕。
这些人只是中了饲魂蛊,而不是像业海尘一般成了走尸。原以为将其打晕便能恢复神智,谁承想竟又原模原样地站了起来。
“真是没完没了了!”护着李砚青的业梧心皱眉暗骂。难道除了丁凌泉以外,没有人能让他们停下来么!
惊丛剑挑开一个难缠的九星枪弟子,易君笙与李砚青对视一眼,纷纷明了地看向了山门外的方向:“该把小玉叫来了。”
殿外响起了空灵的骨哨声,殿内,秋望舒仍是紧紧地看着面前被自己暂时压制的丁凌泉。
“我母亲将你视作姊妹,她想保全你的功力和性命,所以不肯将《息缘剑法》给你。可你的母亲呢?她留下那个夺走她性命的孩子时,可有考虑过你?”
不会再为丁凌泉的行径所困,因为现在的秋望舒比谁都明白丁凌泉的恨意全部来源于哪里。
“丁凌泉,你不敢恨不爱你的人,不敢恨忽视你们母女性命的人,只能将所有怨恨都归咎于我的母亲。”
“你恨我,因为唯一给过你温暖的人,把所有都给了我。”
“所以你想让我体会你的无力,你的心情。”
看着丁凌泉的表情出现裂隙,秋望舒坚定地告诉她:“可我不会变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