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隐枝并无大碍, 只是因为太过劳累而昏睡了几个时辰,在看到她有要醒来的迹象后,众人默契地退出了房间, 将相处的时间留给了苏临镜和她两人。
徐隐枝初醒时,苏临镜正一言不发地守在床头。
从前只要两人挨近些,徐隐枝就一定会生气跑开, 久而久之,苏临镜也就习惯了与师妹保持几步的距离,可谁知,在那之后徐隐枝又更生气了。
今日是担心徐隐枝, 所以苏临镜才坐得靠她近了些。
虽然陷入睡梦中的师妹看起来对自己少了几分戒备, 但苏临镜倒宁愿她醒来与自己针锋相对。
许是心里装着事让徐隐枝也睡不安稳,片刻,徐隐枝在苏临镜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先是警觉地摸向了自己的佩剑, 随后才缓缓看向苏临镜。
原以为徐隐枝要让自己离她远些,结果苏临镜却听到一句闷闷的:“我可不是来劝你回去的。”
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苏临镜过了一会儿才回道:“我知道。”
她当然不会认为徐隐枝是来劝自己回去的,恰恰相反,就是因为知道徐隐枝是为什么而来的,心里才会更担心。
她定是避过师父擅自离开潜龙门的。先前已在御风楼上违抗了师命,现在又不顾一切公然前来继明山庄。
她明明厌恶自己,却偏偏这般一次又一次地帮自己。
触到苏临镜的目光,徐隐枝有些刻意地偏过头去道: “你也别这么看着我, 我是早就不想待了才来的。”
她这么说, 苏临镜也问不出“为什么非要来”了。静静地看了片刻, 苏临镜没有再追问,只是问起:“路上可有受伤或者生病?”
被她这么一问, 徐隐枝先是皱眉不答,紧接着又不悦地抱怨道:“你还是这个样。”
不明白徐隐枝的意思,苏临镜楞道:“什么”
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徐隐枝直言道:“总是装的跟没事人一样,明明自己才是遇到难事的人吧。”
她都不用问就知道,即便情况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苏临镜也还会撑着这幅“大师姐”的姿态,照顾着所有的人。
闻言,苏临镜面上的愣怔更甚。就在徐隐枝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苏临镜却蓦然出声:“我……失去了一个看重的同伴。”
林恣慕走后,阿望昏睡许久险些出事,玉小茶的眼泪也比开口说的话要多,易君笙也因为阿望乱了方寸,一切都像乱套了一样,让她无暇去想她自己又要如何从失去林恣慕的痛苦中走出来。
但今日徐隐枝一问,她才想起来,在许多个疲惫回到房间的夜里,她对着惨白的月光,时常会想起林恣慕离开时的面庞。
沉默片刻后,徐隐枝开口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总是叫着“和她们几人没关系”,但却从机关阵一路和她们走到了继明山庄的人。
眼中漫起迟来的酸涩,苏临镜认真地答道:“她很好,很看重同伴,也不会轻易屈服。”
苏临镜木讷得很,哪用这些话夸过别人,但是想起御风楼酒宴上林恣慕那和几人一起纵身跃下的背影,徐隐枝又觉得这样一个人不止配得上这些词。
徐隐枝有些不自然地回道:“我没她那么好,但我既来了,就不会让你自己对着瞎了眼的武林盟。”
徐隐枝也不擅长说这些话,也不擅长应对这样表情的苏临镜。眼见苏临镜的口中要吐出“师妹”二字,她赶忙换上平日里那副不满的样子道:“你我都离开潜龙门了,你凭什么还要以师姐自居。”
两人其实只相差一岁,在拜入潜龙门前,徐隐枝也曾亲昵地喊过她“临镜阿姐”,而自己也习惯笑着喊她的名字。
有些看不清面前人的神情,苏临镜垂下眼,生疏但又真挚地道了一句:“谢谢你,隐枝……”
在徐隐枝到来的这一天,武林盟的人马也早已离开了中都。
只是在中都城南的小院中,一群人趁夜打开了有暗卫看守的院门。
牺牲半数暗卫才解决了七个死士,斯玉声屏息自暗处出手,解决了最后一个企图报信的死士。
打量着这座冷清而干净的小院,斯玉声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惊澜台底的暗室中,有能保尸身不腐的蓬莱仙石。但盟主的秘密并不在惊澜台底。”
“而在距离紫云剑派十里外的城南小院中。”
“武林盟离开中都的时候,就是斯掌门你去验证的机会。”
那日与易君笙的夜谈中,她对自己留下了这样一番话。
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丁凌泉留了八个死士在这样的小院中。
观察着小院的构造,斯玉声凭借着习武人的直觉,缓步走向那道连月光都照不进的房门。
暗卫推开房门,很快,众人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异香,就像是要掩盖什么气味一样,浓烈得叫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为防有诈,斯玉声没有就让人点起火折子,只是叫暗卫推开了房中多年未开的轩窗。
月光斜照入窗,照亮了异香最浓烈处的石床,以及床上一动不动的身影。
目光一凛,斯玉声上前将手探向床上人的脉搏。
那是一位面容安详的妇人,她生得极美,却没有一丝脉息,显然是早已没了生气的人。
她穿着素雅,手上紧紧握着一截有人提过词的帕子,将帕子抽出,斯玉声看见了上面赫然写着“周自衡”三个大字,而在周自衡的名字旁边,有一个不起眼到仿佛不敢与外人道的名字,上面写着“颜叙”。
颜叙,显然是面前女子的名字,而周自衡,是紫云剑派曾经的掌门,丁凌泉和秋臻的师父。
丁凌泉继任时,紫云剑派的长老们一口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殊不知丁凌泉才是真真正正的名正言顺。
原来她倾尽半生心血,为的居然不是纯粹的权势,而是要复活一个根本无人知道的死人啊。
摇着头将帕子放回石床上,斯玉声看着窗外的月光,不知对谁感叹道:“都叫我觉得有些感人了。”
是夜,徐隐枝已醒,而众人也点灯围坐在庄内的议事厅中。
灯火映照下,众人的面庞选得格外的严肃。看着弟子令上的烛光,易君笙缓声开口道:“十日后抵达法定寺的不止武林盟,还有倾阙阁和九星枪等江湖门派。”
“此战已是不可避免,但我们也要尽力保全屋中的每一位。”
从长空剑派离开会,她前往弃月城请求城主相助。
许是看在秋望舒替自己解决了心头旧恨的份上,城主答应得很是爽快。
只是她有一个要求,易君笙要留下一盏蛊血。
同心蛊子蛊至毒,可有时,却也是压制奇毒的解药。只需一盏,便可救治命悬一线之人。
自袖中取出一枚两指长的物件,易君笙继续道:“武林盟请倾阙阁布下箭阵,但我们还有弃月城城主相助。”
“弃月城城主的人已南下,届时,城主会将她的人手布在法定寺附近,听候我们的指令。”
而发出指令的物件,正是易君笙手中的骨哨。
到了那一日,她们会和继明山庄的人一起露面。只是有两人,一定要到交手之后才能出现。
“万骨枯已经和我们一起露过脸了,所以我们最后的底牌是”
说着,易君笙将目光看向李砚青和她身边的言静川。
言静川仍是那副眼神空洞的样子,只有李砚青嘲讽地轻笑一声,“武林上下既当我是被挟持的孤女,那我便露面给他们敲个究竟好了。”
“更何况,还有更精彩的好戏给他们看呢。”
中饲魂蛊者,状如失魂,只会听命于下蛊之人,可是独独言静川不同。
可惜这一点,丁凌泉并不知道。
届时,李砚青两人将由叶梧心和玉小茶护送前来,而剩下的人都将和秋望舒一起打头阵。其中也包括刚刚醒来的徐隐枝。
苏临镜开口对秋望舒道:“阿望,我们会和你一齐打头阵。”
此话一出,每个人的眼神都不自觉地望向了秋望舒。
每个人都因为不同的理由聚在这间屋中,可每个人望向秋望舒的眼中都闪动着一团炬火。深深地看过每一人的脸庞,秋望舒认真道:“好,但请你们”
顿了一下,她继续道:“务必先保全自己。”
秋望舒的话,叫玉小茶不禁攥紧了手心。秋望舒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了。只有保护好自己的后背,才有和同伴放手一搏的底气。
这一战,她们坚决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再留下遗憾。
众人离开后,秋望舒还站在灯下出神。
见状,易君笙走到她旁边问道:“素师君已经走了么?”
“嗯”点了点头,秋望舒抬头望向窗外的月钩。
第一次遇到师君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月夜,师君认出了更星剑,问自己愿不愿意随她上朝夜山。
而今,师君将归心和半生功力付与了自己,也在日落时敲响了自己的房门,告诉自己,到她该走的时候了。
素妙源原本就是游历四方的剑客,此去一别,自己不知何时才能报答师恩了。
知道秋望舒在想什么,易君笙牵起她的手道:“往后,你我再一起去拜会素师君。”
“好。”认真地答了一声,秋望舒牵起易君笙的手,一起迈出了门槛。
身后的烛灯灭了,秋望舒却忍不住循着月光看向素妙源离开的方向。
离别前素妙源并未多言。
朝夜山上刻苦磨剑的日月已过,往后才是独属于秋望舒的春时。
她就这样笑着看了看秋望舒,随后负剑走入了斜阳中。
秋望舒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离别,若是有缘,她们还会在下一程相见。
于是她收回了目光,收紧了两人交握的手。
……
暖风吹开了伏春城的红梅,却并没有像往日一般为这座城添一份春意,反倒是在鼓声和旗帜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了。
武林盟已至伏春城,并于三日前向继明山庄送去了战帖。
如今,还是各派齐聚的场面,但武林各派弟子的脸上却没了当日观赛的期待,反而只有化不开的阴霾。
与当日伏春山上破落的法定寺一样,如今这法定寺的主殿中,仍然供奉着面目慈悲的弥勒佛,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从山门外走来的人,不再是易装过后冒雨而来的丁凌泉,而是提剑而上的秋望舒等人。
与秋望舒和易君笙并肩而行,苏临镜眼中不再有紧张与纠结。徐隐枝也不惧祝融的怒视,目不斜视地跟在苏临镜身边。
主殿外,丁凌泉不动声色地看着秋望舒,看她在一片唏嘘声中走过了山门,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的眼中不再有纠结和恨意,反而是一种让自己熟悉又陌生的坚决。
这样的眼神,像极了当年初登七侠之首的师姐,却又比师姐多了一分韧劲。
眼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晃过一瞬,但很快丁凌泉便回神叫停了击鼓人,开口对几人道:“勾结继明山庄,私藏剑法,背叛正道,诸位可有悔?”
丁凌泉说话时,秋望舒也并没有避开她的眼睛。
鼓声的回音在耳边彻底落下,秋望舒平静地问她道:“如果正道非正,邪道非邪,那又何来悔字可言?”
没有易容也没有她人的遮掩,这一次秋望舒以秋臻之女的身份,堂堂正正地站到了所有人面前。
“我无悔,该悔的人也不是我。”
“当年我母亲不愿把息缘剑法交予李慕舸,又在悔婚后被诬陷为正道叛徒。我母亲信你,你却为了权势投靠了青临门,出卖了我们的踪迹,用饲魂蛊和你学来的惊鸿引杀害了我的母亲。”
她的话详细得就好似她亲眼目睹了一般,叫倾阙阁和其余几个小派掌门的面上露出了些许异色,但很显然,这些话还不足以撼动丁凌泉这些年在中都的威信。
“当年你一剑刺穿我母亲胸膛的时候,我就藏在她身后的佛像里。”
“你看了我一眼,却没有下手。”
紧紧盯着丁凌泉的眼睛,秋望舒缓声扔下了一句:“该悔的人是你。”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但很快,便有紫云弟子回过神来大喝道:“当日御风楼上你就放肆过了,如今你还要说着无凭无据的浑话么!”
不待有更多人出言替丁凌泉辩驳,一道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声音便响彻了法定寺。
“她所言,并非无凭无据!”
猎猎西风中,一席红衣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掺一丝杂色的海棠红显得尤为惹眼,锐利的目光中也没有对丁凌泉的忌惮。
“当日师姐遇害之时,你在秦州远游,可为何那时我送往秦州的急信,却从无回音!”
她出现的一瞬,秋望舒的呼吸便几乎屏住。
而众人也认出,此人正是当年紫云剑派的二师妹,如今蓬莱岛的岛主——素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