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榴花小院的第二天, 虽然出着太阳,但天却愈来愈冷,秋望舒多添了一件外袍, 提着一壶酒来到了聆松镇的山上。
十岁的她没有能力替秋臻好好挑一处埋骨之地,后来等她已经长到比秋臻还高的时候,她才回了一趟伏春城, 将秋臻的遗骨带回了家。
那时伏春城没有下雨,于是她在重新敛好秋臻的尸骨后,又绕去当年收留她的书肆中,悄悄放下了一笔钱和一封简信。
信里写的, 是当年没有留给收留她的顾云缃抱歉和告别。
因为无人照拂, 坟头落满了枯叶,而在枯叶之上,静立着一个灰尘遍布的木牌, 用手指轻轻擦过,才露出上面写着的“秋月”二字。当年她不敢留下秋臻这个名字, 所以除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清楚,曾经的七侠之首如今就这样用一个假名埋在不知名的山中。
飞尘沐着日光萦绕在秋望舒周身,恍惚间,竟让秋望舒想起了幼时的午后。那时,秋臻坐在凳子上费力地剥着石榴,一边剥,一边往她嘴里塞, 而她则张着嘴靠着秋臻昏昏欲睡。
多年未归, 秋望舒原本以为自己会有说不完的话的, 可是被这日头照着,她的思绪又都被打散了。
她该是有许多要和秋臻说的, 她想问问秋臻当日是不是就猜到了那人的身份是丁凌泉,她也想问问秋臻,既然都猜到了,难道就不恨丁凌泉的背叛么?
可其实她也知道答案。比起错愕和仇恨,秋臻更害怕来日的自己要去面对这一份真相。
秋臻逃了十年,最后并没有换来一份期待中的安宁。而她和秋臻不一样,她从离开伏春城的那一天起,就做出了违背秋臻意愿的选择。
将那壶中的石榴酒盛出了一盏,秋望舒蹲下,将酒盏安静地放在了秋臻的墓前。
她想,秋臻会不会责怪她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责备之余,她也希望秋臻能看到,她已经很久不会再做噩梦了,如今她也不是一人独行了。
她的身边,有她的同伴,有她的挚友。
还有……她要携手一生之人。
凝视着“秋月”二字良久后,秋望舒终于张开了口,“娘,明年开春我再陪你一起喝上一口石榴酒。”
“到时候……我也有一个人想让你见上一面。”
下山的时候,刮起了大风,钻进袖口的风也突然冷得刺骨,方才的晴日被浓云所掩,却并没有化作一场冬雨,而是化作了不甚显眼的白,在暖冬常眷的聆松镇落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雪。
走到门口的时候,秋望舒便听到了玉小茶震惊的声音,“这什么,是檐上那鸟不老实?”
话音落下,就听到苏临镜有些无奈又好笑的声音,“……小玉,这应该是雪。”
“哦哦哦,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玉小茶回过神来的惊呼和秋望舒轻悄的脚步形成了鲜明对比,“啊雪—?”
“真的是雪啊!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下雪!”
玉小茶久居南兰章,自然是没见过雪,但其实秋望舒也没有见过几次。
将酒壶放在脚边,秋望舒站在墙边抬头,伸出手去接那细密的白雪。雪太细了,只有落在袖子上时才白得分明。
细雪落在掌心,带来些许凉意,可是等雪化在手上后,掌心中却又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暖意。倒叫她另一个人试探着浸入自己掌心的温热。
秋望舒也就这样在玉小茶的惊叹声中,看着手心出了神。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那边能不能看到这样一场奇妙的雪。
“在想少庄主么?”
蓦地,有人走了过来,点破了秋望舒心里的声音,也打断了她飘远的思绪。
那是林恣慕带着揶揄的声音。
眨了眨眼收回了伸长的手,秋望舒没有反驳,反而侧目诚实地回答道:“我是在想,濮州少有雪,这还是我第一次同朋友一起看雪。”
“这雪色柔白,想叫她也看一看。”
没有料到秋望舒现在这样不加遮掩,林恣慕愣了愣,不自然地回道:“……弃月城那边二月也会下雪,说不定,此时你俩正同淋雪呢。”
同淋雪,共白头。
听了林恣慕调笑的话,秋望舒笑了一声,没有再接着往下说。将自己的心思外露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她的极限了,而再说下去林恣慕也要咳着嗽怒指自己不害臊了。
低头将袖子上的雪拂下,秋望舒将话语又引回这场细密的雪上,“南面的雪,连天地本色都盖不住,总是下不痛快。”
南边的雪是不痛快,只能在地上落上薄薄的一层,但南边的春就不一样了,最后一阵寒风吹过树梢后,春天就要来了。
“下不痛快好啊。”
撑着那积不了多少雪的伞,林恣慕挑眉道:“北风压不过春意,南面三春终究是要比北面早来。”
林恣慕的话像是在说三春,可一细听又好像在宽慰自己。眼中漫起了暖意,抬头看着檐下开始玩雪的玉小茶,秋望舒想起了她说的,等来年开春,一定要用最好的酒和最甜的三月李来招待她们。
鼻息间似乎已经闻到了春三月的暖香,秋望舒也难得带着期待道:“好啊,那来年春三月,我们几人也能去南兰章纵马同游了。”
闻言,林恣慕也不禁翘起了嘴角,只是碍于她惯常的习惯,还是咳了一声故意挑刺道:“你怎么就确定到时候我还跟你们混一起呢?”
知道她是口是心非,秋望舒也不计较,只是看向她诚恳道:“那到时候,就要请少门主屈尊,和我们共赴春游了。”
“……你是越来越”
被秋望舒看得不好意思,林恣慕不禁涨红了脸,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变得含糊了起来。只是她“越来越”了个半天,最终也还是没有出声反驳,只是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对面,玉小茶早已团好了一团雪球朝苏临镜脚边砸去,“看招!雪漫空来!”
雪球的威力还不如玉小茶的喊声大,但可能是跑出潜龙门太远了,又难得不用顾忌首徒身份,苏临镜也蹲下/身捡起了一团雪球,有样学样地扔到了玉小茶面前。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行径太过匪夷所思,苏临镜面上有些微红,但还是配合地念了一句:“……雪压梧桐。”
被苏临镜的动作惊得张大了嘴巴,好半晌后玉小茶才回过神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使不得!”
“只有我们俩在这儿独乐有什么意思。”
朝苏临镜挤了挤眼睛,玉小茶坏心眼道:“把林恣慕和阿望也招过来!”
“……”
一听她这话,苏临镜就知道玉小茶又要去招惹林恣慕了。
看苏临镜避而不答,玉小茶着急地催促道:“怎么,你不干?”
招惹秋望舒还好,秋望舒可能不会和玉小茶计较,但林恣慕就不一样了。看了一眼撑着伞不愿意淋雪的林恣慕,苏临镜委婉地提醒玉小茶:“待会儿林姑娘该动真格了。”
“是吗……?”
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在话音落下时,玉小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团起了一个雪球,然后使出七成力朝林恣慕的下摆扔了过去。
雪球在裙边散开,溅了林恣慕一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玉小茶心一横指向苏临镜,睁眼说起了瞎话:“是阿临干的!”
苏临镜满脸错愕的站在一旁,玉小茶脸上却写满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脸色越来越黑,林恣慕将伞柄捏得咯吱作响,咬牙反问道:“……你看我信么?”
方才还撑伞呢,这话说完,林恣慕干脆把伞也松开了。眼见林恣慕脸色越来越难看,玉小茶这才察觉到危险,想起苏临镜方才提醒自己的话,玉小茶抬脚便要往屋内跑去!
但林恣慕又怎么会给她逃跑的机会呢,弯腰捡起两团巴掌大的雪球,也顾不得思考自己的行为幼不幼稚,符不符合百影门少门主的身份,林恣慕使出全力将雪球朝玉小茶背后砸去。
“那你来尝尝这招大雪吞江湖!”
两团雪球将玉小茶砸得一个踉跄,差点便栽倒在地上。
结果还没稳住身形,背后林恣慕又冷笑着团了一团更大的雪球。眼中闪烁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光,林恣慕不解气地喝道:“再来个,无敌北风催——!”
一团雪球泰山压顶般地从玉小茶头顶压下,在苏临镜的轻呼声中,玉小茶终于在踉跄中应声倒地!
“你用内力!你卑鄙!”
一场恶战以玉小茶再雪堆中的扑腾结束。听着玉小茶的怒吼,林恣慕得意地重新捡起了伞,准备悠闲地回屋换衣服。可就在她刚迈出一步时,从玉小茶的方向竟又不死心地飞出了好几团雪球,以漫天之势袭向林恣慕。
好啊,这回玉小茶也用上了内力!
雪天地滑,林恣慕踉跄着往旁边一闪,这雪球于是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毫无防备的秋望舒身上。
“啊……阿望”
被雪球砸中时,秋望舒脸上还有些懵懂,她看了看心虚的玉小茶又看了看面带诧异的林恣慕,似乎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如被卷入的这场战局。
思考了几瞬后,秋望舒低下了头,将手伸到了雪堆。
直到她团起了两团足有四个拳头大的雪球时,玉小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完了……”她应该想到的,秋望舒这般功力,小时候跟别人玩闹起来时,应该不是什么善茬吧?
“冰、封、雪、飘!”
一字一顿地学着几人念出了这惹人发笑的招式,秋望舒抬起手,认真地运起了内力。
“阿临救——”
最后一个“我”字,被淹没在了四散的雪花里,最终秋望舒还是没舍得下狠手,只是叫那雪花将玉小茶埋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