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钰龙神教废弃的屋舍中, 秋望舒站起身,不安地拦住了打开屋门的赤面鬼医。
“她怎么样?”
半个时辰前,易君笙因为恶蛊发作而陷入昏迷, 情急之下,几人只能驾着马车将她送来了离合虚幻阵最近的钰龙神教中。
玉小茶在院门外守着马车上沉睡的两人,而其余几人则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屋门的开启。
刚给云照雪她们施完针, 现在又对着易君笙忙活了好一通。心里暗骂着这对烦人的师徒,鬼医没好气地对秋望舒说道:“没死,还有气呢。”
当然没死,只要身子还没冷, 这世上就没有她鬼医救不活的人。
只不过……
拉下了自己卷起的袖子, 鬼医话音一转道:“不过啊,她要是不解蛊,就这么继续让同心蛊放肆下去, 那估计不出两年,有气也得没气了。”
原本还想继续损两句, 但是在看清秋望舒骤然变白的脸色后,鬼医还是闭上了嘴,咽下了后面的话。
想着别再讲两句自己还得给这人也扎个针,鬼医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朝旁边的房间走去。
“我不管了啊,我该干的都干了,我先去躺着, 等你们开饭了再喊我。”
来西疆的马车跑了多少天, 鬼医就被司遥“严加看管”了多少天。一开始她还想跑, 后来看着司遥每天都按时放饭,她也就懒得再跑了。毕竟谁跟饭和钱过不去呢。
终于能歇下来了, 鬼医伸了个懒腰便打开了旁边的屋门。
就在她即将跨进屋门时,司遥却从易君笙屋中走了出来。
差点和司遥迎头相撞,秋望舒闪身避开,可再抬头时却撞上了司遥的眼神。
面对易君笙时的恭敬彻底消失,对上秋望舒的是一双暗含锐气的眼睛。
司遥看人时一贯平静利落,今日这样的眼神着实算不上友好。
眼见去路被人挡住,沉默了几瞬后,秋望舒出声问道:“你要拦我么?”
她听命于易君笙,不想让自己进去也正常,毕竟只要是熟悉易君笙的人就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自己伤了易君笙的心,司遥对自己有意见也是应该的。
只不过,即使她要拦下自己,自己今日也一定要进去。
就在秋望舒握拳的瞬间,司遥却开了口,“我无权代少庄主拦你。”
在秋望舒诧异的眼神中,她平静地解释道:“只是止痛的药还没起效,姑娘现在进去也没有用。”
无心去细想这“没用”二字有没有别的意思,秋望舒满心只想着司遥说的前半句话。
“这药要多久才能起效。”
多久起效?
想起易君笙那些咬牙忍耐的日子,司遥皱眉道:“最开始是半刻,渐渐的变为半个时辰,现在快则一个时辰,慢则一整晚。”
用药越多,起效时间越慢么?不敢想象易君笙至今服过多少次这药,秋望舒的呼吸逐渐杂乱了起来。
也许是秋望舒的脸色太过惊心,也许是司遥觉得她进去便能让易君笙好受些,在沉默片刻后,司遥竟主动让开了进门的路。
“一晚起效并不常见,少庄主服药已过半个时辰,兴许再过一会儿便能起效。”
司遥看她的眼神中仍然带着审视,但秋望舒却迎着这样的目光,闷声道了一句“多谢”。
屋内,易君笙不安地蜷缩在床上,她闭着眼,尽力抵抗着一轮又一轮的锐痛。
浑身仿佛被冰锥不断刺戳,极痛之时,混乱的脉搏几乎能震破她的耳朵,可即便如此,在一片嘈杂中,她还是敏锐地分辨出了秋望舒的脚步声。
同心蛊一次比一次更厉害,她的全身也痛到了极点,顾不上遮住自己面上的狼狈,易君笙咬牙捱过了一阵尖刀自骨缝间刺进的锐痛,然后脱力般地仰起了头。
锐痛似乎开始退去,可她也没了力气。以至于喉咙用力了好几次,才堪堪吐出一句:“我记得……我并没有请秋姑娘进来。”
不只是没有请自己进来,秋望舒看着她布满冷汗的侧脸,心想道,她甚至很久都没有对自己说过哪怕一句话了。
酸涩夹杂着心疼一起涌上,秋望舒听见自己开口,没有再回避地对她说:“是我担心你,所以才执意要进来。”
闻言,苍白的脸上神色一滞,但是很快她又偏过了脸去。
原以为易君笙会继续推拒自己,可是秋望舒却听见她极为平淡地问自己:“然后呢?”
“你进来以后要做什么?”
她也没有仔细想过进来做什么,她只是不想让易君笙一个人在房间里疼到天亮。
思索片刻后,秋望舒轻声回道:“司遥说,有时候这药要到天亮才会起效。”
“我就想,也许我能做点什么……让你不要那么疼。”
这话似乎叫易君笙又想起了些什么事来,嘴角扬起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她哑声道:“是,你一贯热心热肠,自然见不得同伴受苦。”
说完,她终于偏过了头来,用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秋望舒。
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目光,秋望舒手心一颤,眼睛也下意识想避开。可是想到自己进来的目的,她又重新望进了那双眼睛。
四目再次相对,这一次,易君笙平静地丢出了一个难题:“那要是我说我不需要,你会出去么?”
她的语气好像在试探又好像在推拒,可是无论是她的目的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秋望舒的回答都只有一句干脆的否定。
“不会。”
这一句不会似乎在无形中给秋望舒带来了说下去的底气,于是她攥紧了颤抖的手心,再无顾忌地将她在幻境中想说的话吐了个干净。
“我不会出去。”
再重复了一遍之后,秋望舒想起了她方才便想反驳的一句话,“你说我热心肠,可我觉得并不是那样。起码我在对着你的时候,不是什么热心肠,也不是什么把你当做同伴的坦荡。”
将真心剖开的紧张让秋望舒的声音都带上了颤抖,顿了一顿后,她紧紧地盯着易君笙道:“我也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私心。”
“不敢宣之于口么?”
在一瞬的愣怔后,易君笙脸上露出了些许愠色。
她一直都知道秋望舒心里并不是没有自己,可是这一刻她却不清楚秋望舒说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难道是要推翻之前给自己的所有回答,抛开她推拒自己的所有顾虑和自己在一起么?
不可能。
秋望舒既做不出这样的决定,那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面色愈发苍白,易君笙敛眸道:“关于你无法答应我的理由,你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么?”
“我明白你的顾虑和担心。如果你是觉得愧疚,觉得想要弥补我什么,那就不必再说下去了。”
自嘲地轻笑了一声,易君笙用尽量平静的语调告诉秋望舒:“你并不欠我什么,秋姑娘。说到底是我自己动了私念私心,所以我在这里生闷气,气得也只是自己无法动摇你罢了。”
“所以,你也不需要因为不忍心而在这里陪我。”
听出易君笙误会了自己的来意,秋望舒张口便想为自己争辩上两句。可是开口时她又想到易君笙都断定了自己的来意是模棱两可的安慰,那接着再解释又如何能解释得清。
自己之前做得那般决然,易君笙是该气的,所以与其苍白地说些解释不清的话语,还不如静下心来,好好地想想,要怎么才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她。
沉默良久后,秋望舒抬头,试探性地问易君笙:“你说……我不欠你什么,是么?”
闻言,易君笙一愣,不明白她为何这般问起,但是思索过后还是认真地回道:“是,你原本就什么都不欠我。”
无论是渡口相救,还是这一路的相助,那个欠下许多人情的都是贪心的自己。
易君笙的回答带来了一阵沉默。良久后,秋望舒才再次开口,这一次她的语气中没有颤抖,只有她自全身搜刮而来的勇气。
“可我却记得,你欠了我一样东西。”
易君笙的眼睛随着这句话缓缓睁大,而秋望舒却毫无停歇地讲出了更让她诧异的话。
“十年前,我在伏春城遇到了一个人。”
“她跟我约定好会等我一起去看弄影戏,去扎纸鸢,去吃糕点,可是等我回头一看时,却再也没见到她的踪影。”
“她明明说不管多久都能等我,可是最后却只留下了一个香囊然后就不告而别。”
“虽然我之前没有记起她的名字,但我想,不管怎样她还是欠我一声再见。”
自怀中缓缓取出一个保存得很好的香囊,秋望舒盯着易君笙的脸,松手露出了竹叶绣纹下的两个小字,“你说是么,寒争。”
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时,秋望舒的声音里还带着不安的稚气,但是这一次喊出“寒争”二字时,她的声音带的是全然的期待与勇气。
她想,伏春山的风雨是还没有停,可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在,那自己便一直有斩断风雨的勇气。
秋望舒这几句话犹如一阵一记重锤锤在易君笙耳边。即便浑身带着被寒冰浸过的刺疼,可易君笙还是撑着自己缓缓坐了起来。
“她给了你这声再见之后呢?”
这一次,她的眼中有和秋望舒如出一辙的试探。“你打算做什么?”
走近了几步,秋望舒在易君笙床头蹲下,当着她的解开了那只素色香囊,露出了里面熟悉的香雪花香。
“我想告诉她,这从来不是她一个人的私念和私心。十年前不是,现在也不是。”
“十年前是因为遇到了她,我才第一次拿起更星剑。十年后也是因为她,我才第一次想象过一切结束之后的生活。”
没有错过易君笙眼中颤动的浮光,秋望舒取出那个香雪花结,颤声问道:“所以我想问她,虽然迟了很久,但她还愿不愿意重新戴上这个……香雪花结?”
这香雪花结带着幻阵里的凉意,叫秋望舒不由得又想起那冰棺之中携手沉睡的两人。
她不想要那样的结局,不想让自己直到无可回转之时才后悔两人没有相守。
她想要带着一份了结一切的勇气,和易君笙走到一起。
花瓣已没有初时完整,结环的颜色也不复辜月节时鲜嫩,可是那花结的香气却半点都没有消退。
这分明就是那日,自己不小心从幻阵的石梯上丢下的花结。
那日,阵中昏暗,她原本以为这花结落到了洞底不知何处,可没想到秋望舒却找到了花结,并将它又重新递到了自己的面前。
秋望舒的话和这失而复得的花结让她的思绪彻底乱成了一片,愣愣地盯着那一片柔白,易君笙竟是一瞬都不敢挪开眼。
她这样的反应,秋望舒心中突然漫起了无边的心疼。明明两人都清楚彼此的心意,可是因为自己欠了她一个真心的回答,她才会像这般不敢置信。
如春雷般的心跳早已盖过了两人的思绪,既然普通的词语不足以表达她的急切与渴慕,那她便干脆用最笨拙的本能去表达吧。
颤抖的手心缓缓抬起了易君笙愣怔的面庞,在易君笙惊讶的眼神中,秋望舒倾身靠近了那汪不断翻涌的水雾,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覆上了那微凉的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