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缓步行来的紫衣人, 乌月还面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呼延灼,这延年之血滋味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延灼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攥紧了自己的心口,全身的气血仿佛都被堵在了她的话尾,只剩下一股锐痛骤然袭来!
在教奴的低呼声中, 她逆光朝呼延灼走来,风中传来苍凉的鸟鸣,眼前是因为剧痛而颤抖的人影。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呼延灼杀入她的部族肆意屠戮的那天。
那一天, 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盖住了双生姊妹的呼吸, 呼延灼逆光站在门外,提着司祭的头颅,用捕猎一般的眼神寒声问她们, “你们二人,谁是格桑乌?”
而今日, 同样是跪在一旁的族人,同样是面目相同的双生子,只不过三人的处境却急剧倒转。
“达姆族双生圣婴,格桑乌之血可活死人,而阿曼苏之血毒万物。”
达姆族人那早已消失的怒嚎和哭喊仿佛从百里之外席卷而来,呼延灼大睁着一双眼,看着紫衣人带着嘲弄的嘴角在他眼前缓缓咧开:“你用我的血来延寿, 用她的血控制教奴。可你就没想过, 你从未认清过我们两人么?”
当日, 当阿曼苏对上司祭被攥在呼延灼手中的那双沉痛而不甘的眼睛时,她幼小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竟迸发出了滔天的恨意, 那恨意卷起了沉闷的长风,叫屋外呼啸不停,甚至让被她护在身后的格桑乌都流下了害怕的眼泪。可她却在听到格桑乌呜咽的瞬间冷静了下来,做了一个需要用十几年才能达成的决定。
她们想要的,不就两人身上的血么?
既然如此,那便叫他们尝尝,这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血的滋味了。
迎着密不透风的血腥气,年幼的阿曼苏抬起头,在妹妹惊恐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告诉呼延灼:“我就是格桑乌。”
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呼延灼。他的身体僵立在原地,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格桑乌,像是气极了,也像是被这真相震碎了所有思绪。
过了好一会,呼延灼那僵硬的表情中才露出丝毫裂隙。他缓缓抬起抽动的眼皮,嘴里挤出了最不甘心的骂声:“你这,你这贱人……我竟被你们两个蒙骗过去了。你这贱人才是阿曼苏!”
撇过僵直的眼珠,呼延灼用带着愤怒和震惊的目光回头看向蒙骗他多年的“阿曼苏”。
“我当日,当日就该像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你们!”
这句话,却叫格桑乌,哦不,却叫真正的阿曼苏脸上露出了笑意。
“可你没有。因为你贪心,才给了我们互换身份,筹谋多年的机会啊。”
她的笑意越来越盛,可是眼中情绪却越来越冷。
缓步靠近了呼延灼,阿曼苏沉声继续道:“所以我才能用这十余年,来给你种下饲魂血蛊啊。”
饲魂血蛊,本是呼延灼命”阿曼苏”做出来控制教徒的血蛊,可是今天,真正的阿曼苏却告诉他,真正的饲魂血蛊,被用在了他的身上。
呼延灼的力气,早在之前对乌月还发怒时便用掉了大半。他原本就是重病之人,此时,在这些尖刀般的真相上滚过一遭,他更是浑身发冷,甚至都无法用双腿支撑起自己。
“左护法……替我,替我杀了她们俩。”
呼延灼是糊涂了,甚至忘了左护法早已被他亲自处死在霄云神殿中。所以这会儿任他如何呼喊,他那曾经信任的得力护法,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在乌月还震惊的目光中,呼延灼终于喊累了,他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在发狂时做的事情,似乎想起了钰龙神教大势已去,于是他颓然地低下了头,动了动干裂的嘴皮道:“好啊,好啊,好啊。”
他连说了三个“好啊”,然后,才默默地自嘲道:“我竟把你这毒物当宝,喝了你这么多年的毒血。”
当年的双生子看起来不过是他脚底的蝼蚁,可现在看来,竟是他低估了这落后部族的血脉了。
呼延灼的嗓音像被钝刀劈过一般,发出了几声古怪的低笑。笑过,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怨毒的目光看向了两人。
“可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是么?”
不顾血肉翻腾的剧痛,呼延握拳运气,嘴里发出了嘶哑而骇人的声音:“我现在杀了你们,也不迟!”
说罢,他便转身,嘶吼着扑向了还在门边的格桑乌。
“小心——!”
呼延灼的功力,整个西疆的能人所不及。即便在内力只剩四成之时,只要杀意够重,他也可以轻易用掌力,破解一个剑客的所有内力。
那就更别说,没有内力傍身的格桑乌了。
呼延灼的掌风近在咫尺时,格桑乌屏住呼吸,抬起了藏在红衣下的匕首。那是之前呼延灼掷出的匕首,现在被她悄悄拔下握在掌心。
即便她不是真正的阿曼苏,没有役使鬼神之力,可她也是达姆族令人骄傲的女儿,绝不会任人宰割。
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手中的匕首,然而,在她的匕首刺进血肉之前,耳边便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口弦声,而呼延灼的动作也被生生定在了原地。
顺着口弦琴发声的方向看去,格桑乌怔怔地看见,她的姐姐阿曼苏,吹起了已有十余年没有听见过的曲子。
那是她曾经在若木树下教给自己的曲子,是达姆族真正的安魂曲。
只是这次的安魂曲里,裹紧了令人心惊的紧张和愤怒!
随着阿曼苏的口弦声,呼延灼的双手猛烈的颤动起来。
而一旁的乌月还,和后续赶来的其余圣使也瞬间摔倒在地,因为疼痛而翻滚起来!
原来从一开始,除了教奴之外,整个钰龙神教,便都在不知不觉中服下了阿曼苏的毒血。
安魂曲曲如其名,用极其悠长而低沉的弦音叫他渐渐沉溺其中,渐渐放松身上所有的力气。耳中只剩下这蛊惑心智的弦音,呼延灼慢慢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抵抗这曲调,只能随着这弦音缓缓抬起手掌。
她要对自己做什么?!
恨恨地瞪着自己的掌心,呼延灼不断挣扎着,企图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惜,他已不是全盛时期,光是喘气就耗尽了许多力气,有哪里还有抵抗的心力呢。
阿曼苏的脚步逐渐靠近,她口中的曲调也缓缓变急,而在这样的安魂曲中,呼延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一寸寸地靠近自己的胸口。
“唔——”
随着一声闷哼,呼延灼被自己的内力击中,像散架了一般翻滚进了屋内,重重地撞在墙壁上。这股力气之大,甚至将墙壁砸出了一个窟窿。
胸口的锐痛终于在此刻释放了出来,呼延灼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了自己卧房内的墙根处。
而门外的阿曼苏,终于在此时停下了吹奏,拉起了红衣上沾满灰尘的格桑乌。
呼延灼的鼻息已散若游丝,可是看见面前被拉长的纤影时,他还是费力地抬起眼皮,一边咳血,一边说着不合时宜的话。
“你们连个来钰龙神教时,好像也不过六七岁……”
虽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阿曼苏却并不相信他最后的话,会和忏悔有关。
也许是后悔没有斩草除根,也许是后悔不该贸然进犯中原武林,但总之,绝对不会有关他因为两人的奇血而对达姆族施行的践踏和凌虐。
“这么小就来了钰龙神教……”
呼延灼的目光空洞,他似乎在看两人,但似乎也像在看远处的什么地方。
“那你还会记得,你们的若木树在何处么?”
听到“若木树”三个字,阿曼苏和格桑乌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这些毒物邪物,仰仗的不全是那棵若木树么?”
“杀了你们的族长不算亡族,杀了你们的司祭不算亡族,但是烧了你们的若木树呢?”
说着,呼延灼咧开了一个艰难的笑容,然后将手伸向墙上的窟窿。
在两人没注意到的时候,那窟窿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拉环,或者说露出了一个一直在那里的拉环。
不好!这个拉环,很有可能与合虚幻阵相连!
意识到呼延灼可能要对石阵中的若木树动手,阿曼苏一边伸手阻止,一边再次吹响了弦音。
而身后的衔蝉奴也怒吼着扑向了呼延灼。
在方才的重创之后再次听到这蛊之音,呼延灼又再吐出了一口鲜血。寸肠似乎被紧紧绞在了一起,呼延灼的面色逐渐由涨红变得乌紫。
口弦琴弹拨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剧痛几乎将呼延灼枯瘦的身体撕裂,心间也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炸响。
呼延灼的手几乎没办法握起,可是,在白虎即将咬下他手臂的瞬间,呼延灼却用尽了所有力气抬起头来。
在阿曼苏紧张而愤怒的目光中,他用一个极其挑衅的表情,狞笑着按下了墙上的拉环。
拉环拉下的一瞬是无声的,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这不知真假的变故。
随着一声虎啸,衔蝉奴的彻底撕下了呼延灼的手臂,而在衔蝉奴跑过的地方,也缓缓地腾起了一阵烟尘。
原以为是因为虎啸而带起的烟尘,可是当阿曼苏凝神细看时,却听到了百里外,合虚幻阵中传来的一声闷响。
那声闷响并不震耳,可是这些最熟悉那片黄沙的人,却从风中嗅到了令人心惊的味道。
绝望而沉重,那是若木树燃烧时发出的味道。
面色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当年将云照雪带到阿曼苏身边的婆婆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指向了浓烟渐渐升起的方向。
多年之前,司祭便已预料到了神树受难之劫,当时的司祭坐在树下,拦着阿曼苏和格桑乌,对达姆族的族人们说,神树受难之时,便是达姆族彻底消失在世间之时。
而在多年后的今天,即便她们的双生神女手刃了达姆族的仇人,可是神树受难的预言,还是发生了。
“神树受难,达姆神也彻底放弃我们了……”
若木树,百年神树,尝遍了多少炽热和苦寒,庇佑了多少达姆族人,而今日却被呼延灼彻底付与一把火中。
老婆婆口中的哀戚之意感染了身边的族人,他们纷纷跪下,失神地望向浓烟之处,眼中有惊讶,有畏惧,而更多的,是希望才刚刚燃起,就又被熄灭的绝望。
在一片呜咽和唏嘘声中,彻底了结了呼延灼的阿曼苏却转过了头。
“起来。”
达姆族人听见阿曼苏这样喊他们。
“神树未毁,达姆族的福泽也并未消失。”
预言已经降临,为何阿曼苏还说达姆族的福泽并未消失呢?
十几年的折磨叫他们早已失去了重新开始的信心,甚至忘却了达姆神的指引。一些族人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清楚?”
她为什么清楚?
捂着胸口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阿曼苏,她总是这么冷静,甚至叫自己也觉得,无论成败,她总是能得到达姆神的指引。
是啊……达姆神的指引。
无论迷茫、灾祸、还是幸福,都是达姆神予以他们的试炼和指引。
这样想着,格桑乌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的震颤慢慢退去,她的眼中重新聚起了稀微的星火。
即便“生分”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忘记,她这只比她早出生半刻的阿姐,是达姆神最宠爱的阿曼苏。
她是达姆族百年以来最具天赋的神女,如果没有当年呼延灼引来的战火,她甚至可以成为达姆族最年轻的司祭。
如果说自己是得到达姆神得到达姆神垂怜的女儿,那阿曼苏就是这片天地之间最自由,最富有灵性,也是离达姆神的指引最近的女儿。
一片阴影投到那跪地的族人面前,阿曼苏蹲/下身,眼中的散漫早已被笃定和冷静取代,她将手伸到他们面前,一字一顿道:“凭我是阿曼苏,凭我生来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