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好一会儿, 格桑乌才闷声接了一句:“云大侠倒是会问。”
小半边脸隐没在木门的,格桑乌的声音又闷又轻,“那你呢?”
“你又是替谁来取药?”
在此之前, 格桑乌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可是今天她却格外地想听云照雪说清楚。
绿眸中有暗光掩不住的波澜,格桑乌向前一步, 走到了与云照雪脚尖相抵之处。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得她甚至能闻见,云照雪身上那拒人千里的寒香也融进了些许自己身上那带着暖融的梅花香。
“我嫉妒得很,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云大侠这般冒险?甚至……不惜被我强留此处。”
格桑乌的吐息几乎扑在自己的侧脸, 云照雪只觉得原本止水般的心间却莫名得有些鼓噪, 她既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格桑乌的靠近而心中不定,又想不通格桑乌究竟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只不过,在格桑乌身上的梅香越来越近时, 云照雪还是抬起了头,没有避讳地回答了她:“是……我的徒儿。”
得到回答后, 格桑乌却皱起眉头追问道:“是男子还是女子,多大的徒儿?”
“她尚未及笄。”
是……女子?
想着云照雪教人习剑的场景,格桑乌的眼尾逐渐露出了笑意,只不过嘴上还在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的徒儿也像你一样么?”
像自己一样?
是说出身,样貌,还是……心性呢?
只不过既然格桑乌问起,那她便也有些好奇, 自己在格桑乌眼中, 究竟是个什么样。
对上格桑乌含笑的眼睛, 云照雪缓声问:“那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
闻言, 格桑乌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心虚地回道:“嗯……目中无人,面覆薄霜,看起来是张薄情脸。”
然而,听完这句话后,云照雪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面露赧然或者羞恼之色,只是平静地追问了一句:“实际上呢?”
她的追问叫格桑乌愣了一瞬,眼中情绪也复杂了起来。自幼便在魔教摸爬滚打,她早已看尽百态,又怎会看不出云照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在云照雪那平静的目光下,她却不知为何尤其地不想回答。
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云照雪听见格桑乌含糊道:“是我胡诌的,我与云大侠终究不过是几日的相处,又怎知云大侠品性如何。”
格桑乌的话音中,除了不悦,还有些闹脾气般的不舍。听出她话中之意后,云照雪也愣了一愣,两人之间无人出声,屋外一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半晌后,云照雪才轻声回答了格桑乌一开始的问题。
“她不像我。”
她的话音极轻,可是格桑乌却敏锐地从话间捕捉到了云照雪的心意。云照雪并未回避自己的问题,这也许说明,即便只有短短十日的相处,她也愿意告诉自己有关于她的事情。
眸中有浮光闪过,格桑乌追问道:“那像谁?”
思索了几瞬后,也许是为了报复格桑乌方才的避而不谈,云照雪也刻意答非所问了起来:“她是我师姐的女儿,样貌自然更像我师姐。”
在表情凝滞好一会儿后,格桑乌突然轻笑出声,“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自然放松,没有了之前那些调笑的意味,有的只有觉得云照雪有趣之际的心思。
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云照雪问她:“笑什么?”
可格桑乌却不答,一直到最后她笑声停下了,她才擦了擦眼角,对云照雪说了一句:“多谢。”
云照雪素来寡言,不爱在言语上与他人纠缠,可是这已经是她在今日问的第二个什么了,“谢什么?”
看了一眼诚心发问的云照雪,格桑乌十分隐晦地答道:“第一天你闯进来时为什么谢我,我就为什么谢你。”
闻言,云照雪的眼中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日,她闯入这院中,先是将格桑乌误认为阿曼苏,又将白虎认成了狐裘。虽然闹了个乌龙,但现在看来,却也算得上有趣。
看着笑得十分放松的格桑乌,云照雪也带着笑意地转过头,默契地没有再多说话。
……
转眼间,云照雪便在这院中待了九天。九日的同吃同住,衔蝉奴早已把她当做了亲近之人,每日不到辰时便用湿润的鼻子来蹭她的手心,好催她起来给自己喂食。
而云照雪也在这样的日子里,找到了一套自己独有的作息。
每日天亮前,她会照例去霄云神殿和阿曼苏的院外打探消息,而等回去后,便会看到那白虎伸着懒腰从床上跳下来,甩着尾巴来蹭自己。等她梳洗好,喂完老虎,然后把饭菜抬到桌上以后,格桑乌才会舍得出来用饭。
今夜,是阿曼苏和呼延灼出关的前夜,教中上下都十分紧张,只有格桑乌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早早歇下了。
在确定格桑乌睡熟后,云照雪换上了夜行衣,再次来到阿曼苏院中打听消息。
与那偏僻的小院不同,阿曼苏院中灯火通明,即便主人在闭关,前院里还是有侍从点亮了地上的铜灯。
绕开门口两个手持长鞭的守卫,云照雪跃下檐顶,通过连接后院的厢房,来到了阿曼苏闭关的静室外。
静室在卧房西侧,而正对卧房的,是一块刻有钰龙神教石纹的石台。人定之时,其余侍从都退下休息了。
只有一个戴着面纱的侍从捧着漆雕锦盒,谨慎地走过了石台边。
格桑乌说的不错,阿曼苏院中的侍从确实都是西疆面孔,褐色的长发和深眼眶,而且有严格的分工。
据她这几日的观察,阿曼苏身边只有一位贴身侍从,就是眼前这位朝静室走去的女子。
自己即便能易容进去,恐怕也很难接近阿曼苏的身边。
那侍从在迈上台阶后,小心地四下观察了一遍,等确认没人在后院中了,她才缓缓地叩了叩静室的门。
敲叩三下后,见室内无人应声,那侍从于是抬手,缓缓打开了静室的门。
静室内并未点灯,那侍从却像根本不用睁眼看一般,熟练地将锦盒放在阿曼苏的桌台上,然后便再次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朝桌台后走去。
房中昏暗,连那侍从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但是没过多会儿,云照雪便敏锐地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声。
那响声不像是在卧房中会发出的声音,倒像是石壁与石门相摩擦的闷声。
云照雪浑身一凛,意识到那是开启暗门的声音。
主人在闭关,侍从却敢贸然闯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阿曼苏此时,并不在静室之中。
对阿曼苏的疑惑更添了一分,云照雪于是闪身靠近了屋门。
侍从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内,后院里也静得只剩风声,云照雪小心地打开了屋门。
静室内有毛毯和蒲团,也有木桌。方才侍从手捧的漆雕锦盒静静地放在桌上,可是那侍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室寂静和昏暗。
顺着方才侍从消失的方向,云照雪仔细地摩挲着。墙上,地上,凡是伸手可及之处,云照雪都一一试探过。
可是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就在云照雪蹲下再次探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身后几步外的地方似乎有古怪之处。只垫着一左一右两块蒲团,而最终正对熏炉的位置,不仅空无一物,而且在云照雪蹲下后还发现那毛毯中央,隐隐有些凹陷。
自己只听见一声闷响,说明那侍从可能怕接连两声会引来他人注意,所以并未关上暗门。
这样想着,云照雪静静地掀起了毛毯,然后发现,果然,那毛毯底下,正是一道暗室。
暗室顺狭窄的阶梯而下,一次只能下一人。
石梯下便是狭长的过道,惊讶于那过道的长度,云照雪谨慎地迈着步子,以防前方突然有人察觉。
昏暗逐渐被隐约的烛光取代,停在了最后一个不会暴露她身影的拐角前,云照雪看见了方才消失在静室中的侍从,她弯腰站在离自己十步外的地方,正向面前的人说着什么。而在她身前的木椅上,正静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她的面孔被石壁所挡,看不清楚,但是云照雪却清楚地看见她手上把玩的物件,正是那日取血用的琉璃盏。
那侍从的语气恭敬,语调平缓,不难猜出坐在她对面的,一定就是这静室的主人——阿曼苏。
因为半边视线被石壁所挡,云照雪于是缓缓地挪动了位置。就在那红衣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云照雪的眼中却出现了惊愕之情。
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妖异而危险的面孔,而是一张和格桑乌如出一辙的面庞!
同样是白发绿瞳,同样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可是在阿曼苏脸上,那一双眼睛却显得尤为冷冽。
难怪教奴会将二人混淆,难怪那日命丧虎口的侍从会说出“就算你不为阿曼苏考虑”这话。
在心中默念着两人的名字,云照雪难以置信地想,处境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竟然是双生姊妹。
震惊间,那侍从已将她进入暗室的目的如实禀报给了阿曼苏。
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侍从躬身道:“是左护法故意送来的消息。”
并不打算接信,阿曼苏把玩着手上的琉璃盏,漫不经心地问起:“说的什么?”
这个消息似乎让侍从十分难办,于是在斟酌了片刻后,她缓缓回道:“教主的吩咐是”
“……若是药成,无需再留格桑乌。”
话音落下后,云照雪的心中响起一道惊鸣,而阿曼苏把玩琉璃盏的动作也瞬间停了下来。
自知这话可能会惹怒阿曼苏,侍从慌忙将腰弯得更低。可是,过了几瞬后,阿曼苏却并没有动怒,甚至还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样子。
伸手接过那封信,阿曼苏冷嗤道:“他倒是眼馋,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个他,无疑指的是左护法。
格桑乌的血,是延年之物,混着药草调配,还可以使功力大增。然而这样的宝物,在整个钰龙神教中,也只有教主能享用。
现在,这左护法倒是会想。觉得自己是格桑乌的妹妹,便该把这个人情卖给自己,最后好跟自己也换一盏那延年神药。
读完了信,阿曼苏随手将信纸掷到一旁的火盆中,然后淡淡地对侍从说道:“明日,我会按约献上把药。”
两人是血亲姊妹,阿曼苏却将格桑乌看得比这封信纸还不如。饶是那侍从也被阿曼苏的决定给吓了一跳。
有些颤抖地抬起头来,侍从壮着胆子出言劝道:“阿曼苏,您……”
用食指抵住了侍从的嘴,阿曼苏寒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为司傩,受教主器重,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无用之人而有二心。”
“不必再同我说什么血脉相连之类的话了,我素来就没为一个废人挂心过。所以明日,我也会按约献药。”
松开了些手上的力道,阿曼苏用尽最后的耐心,向那侍从问了一句:“明白了么?”
明白了么四个字,从来不是询问,而是明目张胆的威慑。
颤颤地对上了阿曼苏的眼睛,那侍从张开口,颤声答了一句“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