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家仆散开, 露出了那气息奄奄的身影,可就在秋望舒想要向那身影走近时,她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片含混的白光。
紧接着, 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扭曲模糊起来,她还没看清屋内那张稚嫩的脸,眼前的明暗便都化为了一阵狂风, 直直朝她吹来!
等狂风终于平息,眼前也不复一片混沌白光时,秋望舒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片逼仄的庭院,只不过区别是这一次, 庭院里安静得只有燕雀掠过屋檐的叫声。
兀地, 屋内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将秋望舒又拉回了那血腥味弥漫的屋门前。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脚步踉跄地从屋内跑出,他的眼睛圆睁, 嘴巴张得老大,似乎在屋内看见了什么骇人的场景。
认出还是之前那间充斥着血腥味的屋子, 秋望舒心中一紧,拔腿就朝屋内跑去。
可等她真正迈进这间屋子时,她却睁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
还是昏暗的光线,还是罩在宽大衣袍下瘦弱的身形。
只是这一次,秋望舒眼前的人并没有被家仆按住,而是背对着自己, 一言不发地将瓷碗的碎片插进了一个高大男子的喉咙。
“你也会流血。”
稚嫩而平静的声音从秋望舒身前传来, 秋望舒定定地站在原地, 眼看着她漠然地将沾血的碎片一把拔出。
血腥味在四周翻涌,可她却只是好奇地看着那惊恐到了极点的男子, 好像真的只是在疑惑,明明他们也会流血,为什么却偏偏要取自己的血。
来不及发出的惨叫就这么消失在了喉间,之前拿金盏强行取血的男子瞪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缓缓跪倒在地。
他企图用手指去堵住那流出的鲜血,可是最后甚至连喉中漏出的嘶叫都遮不住。
嘶哑又不甘的低呼声被血滴溅在地上的声音所打断。
碎瓷片上的血珠不断地从虎口滑落,在地上溅开了一朵朵血花,可是秋望舒只注意到了她手臂内侧的血痕。
血痕上下还有旧伤,有的颜色淡些,但有的颜色深得可怖,所有的痕迹都是那双手臂被反复划开的证明。
层层叠叠的疤痕扎进了秋望舒的眼底,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手抬向那双疤痕遍布的手边。
在这些幻象里,秋望舒就仿佛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甚至没有任何人听到她拔剑的声音。
可是这一次伸手后,面前的人却像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转过了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秋望舒。
即便还带着些稚气的轮廓,可是那上翘的眼尾,明明就是秋望舒最熟记于心的弧度。
昏暗的光线折进那澄净的眼底,一阵战栗自脊背蔓延到头皮,秋望舒盯着那双眼睛,好似被惊雷劈中一般,脸色蓦然变得异常青白!
……她见过这双眼睛的!
她见过的!
十年前,伏春城,那雨声嘈杂的渡口边,她不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么?
旧忆如电光朝她飞驰而来,即便多年未曾回看过伏春城的记忆,可是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秋望舒心底却突然想起了那个当年将她淋了个彻底的伏春城,想起了一间替她遮风挡雨的书肆,最后她想起的,是当年西市的吵嚷声中,那个举着糖画,焦急地跑向自己的身影。
原来,原来她们这么早便遇到了彼此。
心中的酸涩不住地乱晃,秋望舒紧紧地揪住了领口,企图压住喉间泛起的苦涩。
所以……易君笙才会在仁远村的糖画摊前,又一次给自己买了一模一样的糖画。
虎口的血滴还在往下落,可是拿着碎瓷片的人却只顾着定定看着秋望舒。
她见过许多或觊觎或阴鸷的眼睛,可是却独独没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从没见过这张脸,可是剧烈起伏的情绪在告诉自己,她好像在替自己疼。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不用令人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为什么她不跟自己要那些人说“自己唯一有用”的东西?
“你也想要这个么?”
她很久没有主动开过口了,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伸出纤弱的手,指向地上打翻的金盏。
血色融入一片毫无波澜的暗色中,她也不管手上的伤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秋望舒。
这双眼睛不该是这样的,那里面该是一片夹杂着锋芒的笑意,而不是现在这样叫秋望舒心中钝痛的好奇。
吞下了喉中的,秋望舒艰涩地开口:“不……”
“我想带你走。”
“带我走?”
这句话似乎叫她十分想不通。
自她有记忆起,她便缩在这十步便可走完的院子里,她也一直以为外面的天地也不过这十步而已,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面前的人却说,要带她走。
为什么呢?
“不留在这里陪我么?”她疑惑地开口。
“不”
坚定地回绝了她,秋望舒伸出了手指,向她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我会带你去,属于你的地方。”
她不会被拘于这一方天地中,即使在自己并不知晓的过去里,她也遇到了悉心教导她的师君,拥有了属于她的惊丛剑,最后在惊澜台上以“涿光璧”之名,名动中都武林。
所以,无论这是什么样的幻境,自己都要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秋望舒即将碰到她的指尖时,耳边又突然响起了扰乱她思绪的嘈杂声。
分心的瞬间,那将她带来此处的白光再次出现,知道面前的场景很快又要消失,秋望舒急忙拉住了那双冰凉的双手。指尖结结实实地碰到了微凉的皮肤,秋望舒也迎上了一双写满惊诧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但秋望舒却从她紧张的双眼中看出了她的害怕……她在害怕自己的离开。
手心被攥得生疼,秋望舒想喊出面前人的名字,想告诉她“等着我,”可是无论怎么张口,喉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猛烈的白光剥夺了她指尖真实的触感,秋望舒清楚地感觉道握住她手心的力气渐渐消失,自己的周身再次被狂风给卷住。
急遽的狂风推搡着她朝前走,将她那留恋的脚步推离了原处。杂乱无章的动静如浪涌般袭来,眼前的场景再次飞速变换,风声变得含糊迷蒙,但秋望舒却在喧嚷声中捕捉到了一个令她惊讶的名字。
这一次,眼前的景象依旧混乱,甚至混乱到她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在后院的地步,可是秋望舒却清楚地听到从她身后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声音。
“云照雪,你当真想好了。你不惜与青临门为敌,也要带走一个……被你们山庄送来做我女儿药引的弃儿么?”
声音中带着令人作呕的威胁,而秋望舒也在这一瞬猜出了那是李慕舸的声音。
即便李慕舸早已死在了五年前灭门的火中,可秋望舒心中的恨意却还是在一瞬间掀起了汹涌的骇浪。
这十年间她心中最大的憾事有二,其一是没有在幼时将学剑坚持到底,其二就是,没有赶在青临门灭门前手刃李慕舸。
尤其是,现在她得知了易君笙身上的同心蛊,也是李慕舸的手笔。
可是她清楚,即便她在此处将李慕舸挫骨扬灰,这不过也只是幻境。况且……现在这幻境里,还有她更想确认的事情。
云照雪……默念着这个在江湖上失踪已久的名字,秋望舒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一道模糊的绿影与自己擦肩而过,她看见云照雪怀里抱着叫她心头狂跳的人,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青临门的影卫鱼贯而出,将檐上的铁箭和手上的长剑纷纷指向了云照雪,可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
“她是易闻英的女儿,是告水山庄未来的庄主,我今日就要带她走。”
“若是谁要拦我,便来问问我的剑。”
同样是一席从容的绿衫,可云照雪的声音中却有慑人的冷意。
冷峻的杀意瞬间扬起了衣袖,周围拦路的杂色尽褪,只剩云照雪身上那一抹孤冷的青绿。
这一次,秋望舒没有再追上去。
四周的狂风从未停歇,在云照雪跨出青临门的门槛后,秋望舒眼前再次飞速旋转了起来。
一股奇异的预感在秋望舒心中升起,心中鼓噪不停,秋望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能猜到下一幕再见会是什么场景了。
果然,白光散去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渡口。冷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木板上,却半点都落不到她身上。
眼前围聚着一群议论纷纷的船客,冷雨淋湿了他们的肩头,可是他们却面色复杂地看着被围在中间的一个绿影。
心间跳得越来越厉害,一股叫她心慌的熟悉感在心间漫起,秋望舒知道,蜷缩在那木板上的,是她本不该忘记,却因为她的愚笨而一直停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少女。
记忆瞬间被拉回十年前,秋望舒知道,那是第一次离开告水山庄,坐错船来到伏春城的易君笙。
告水山庄,依水而建,可易君笙却从未见过院墙以外的汪洋。
因为恶蛊缠身,她鲜少踏足庄外的天地。所以这是她第一次偷偷离开告水山庄,离开吴州。铺面而来的海风叫她喜出望外,叫她忘记了去确认这艘船驶向的地方,甚至也忘却了自己的喘疾。
直到在这陌生的渡口倒下时,她才感觉到了后悔与惊恐。
窒息感铺天盖地朝她袭来时,她却感觉自己被小心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人极其珍重地捧起了自己的脸,将药瓶送入了自己的唇齿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温柔地迭声安慰道:“不用怕,不用怕……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说到后面,几乎是无意义的字词了,可易君笙却不知为何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这怀抱温暖过一次了。
只是,不知为何当那些想紧紧抱住这人的话到了嘴边时,却化成了几句带着失落的:“不,你会离开……你不会愿意陪在我身边。”
“不……不是”
眼中的热泪终于混着冷雨流了下来,秋望舒颤声回复她:“我愿意的,我愿意陪在你身边的。”
这一张脸终于与十年后惊澜台上的绿影相重合,秋望舒心中的愧疚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因为当年她说过“不管你在伏春城还是在哪儿,我都能先找到你的。”
所以……所以惊澜台初见时,她才告诉自己,这是她们见的第二面是么……
是啊,她走了那么长的路,才如约找到了自己。那自己凭什么迟钝到……直到现在才将与她有关的一切想起来!
紧紧地握紧了那被雨淋透的手心,秋望舒终于在此刻,下定了决心。
她应该……她应该告诉易君笙,告诉她是自己蠢笨,以至于才让她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一个失望的回复。
她想告诉易君笙,无论是在伏春城还是在惊澜台上,自己都是因为遇到了她,才重拾起了信任她人的勇气。
是她想错了,比起牵绊,易君笙明明更像是她前行的勇气。连云山的破庙中,是她从梦魇中喊醒了自己,在伏春城时,也不是自己救了她,而是她从麻木的烂泥中拉住了自己。
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自己才想从伏春城走出去,她才拿起了她根本无法面对的更星剑。
无论自己记不记得她,无论自己何时回头,她都还是愿意和自己并肩携手。
那自己凭什么就因为那些原本就不值一提的顾虑,辜负这这样一个人的心意呢?
而就在秋望舒打算开口之际,眼前白光再次浮现!
只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眼前的场景没有再次变幻,而是在自己眼前飞快倒退了起来。
眼前只剩一片无边的灰白,四周那并无实感的冷雨也仿佛浸透了自己的视线,叫面前那张久违的面孔愈来愈模糊。
怀中的重量愈来愈轻,秋望舒慌乱地伸出手去,可是她的指缝中只能抓住不断流逝的白光。
在这一瞬间,秋望舒突然意识到,幻境可能要破了。
可是……可是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有来得及说!
汹涌的情绪冲破了那些一直阻滞喉间的东西,在这一瞬间,秋望舒向身前冲去!绿衫裙在风雨中与她的指尖相碰,秋望舒也终于喊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寒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