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暴平息后, 她们在大漠中度过了平静的一夜,然后在第二日正午赶到了距离钰龙神教百里外的一片沙丘。
身边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在沙丘旁走了一段距离, 她们便惊讶地发现,在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出现了一片错落有致的胡杨林。
往北是露出的风蚀丘,而胡杨林外是成片的沙丘。
掏出了怀中的图纸, 看到眼前景色与图纸上划出的红圈相符时,苏临镜心中逐渐激动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一反往常的激动,玉小茶有气无力地发问。
虽然这一路的风吹日晒叫人头疼不已,但一想到那诡秘莫测的幻阵, 玉小茶突然又觉得晒一点也没什么。
刚进西疆时, 有热心的村民给她们讲了些那幻阵的传言,还劝她们趁着还未至西江腹地及时折头。
村民描述幻阵时用的“吃人”和“有去无回”还在她耳边,玉小茶简直欲哭无泪, “又要闯阵了……”
林恣慕也有些紧张,但看到玉小茶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取斜眼道:“你不用怕, 幻阵惑人,蛊惑的都是人潜藏心中的妄念和贪念。你拿着棒槌当针纫,中不了幻境。”
听到“你不用怕”时,玉小茶还松了一口气,可听着听着,玉小茶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反应过来拿着棒槌当针纫是在骂什么后, 玉小茶气得抬手就要挠她:“你骂我缺心眼!”
林恣慕一边躲闪, 一边嘴硬道:“我可没有!”
在两人的打闹间, 几人已经走到了胡杨林中。冬日的胡杨林不复秋日的金霞,在这冬日的大漠中呈现出一片暗色的褐红。
如果她们没有找错地方的话, 合虚幻阵的阵门应该就在这片胡杨林中。
成片的胡杨伫立在黄沙之中,胡杨林中安静得很,只有拂过枝叶的风声。
在百余棵胡杨树中,易君笙的眼神静静地落到了其中一棵最为挺拔,树根最为盘绕的胡杨树上。
无言静立于苍穹之下,那棵约两合抱粗的胡杨树抖擞着褐红的枝叶,似乎在用沙沙声召唤着向她走来的几人。
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预感,易君笙走到了那棵胡杨树下,观察起了树干来。
除了看起来比其他胡杨树更显眼以外,这一棵树似乎也没什么玄机。不过在转头时,易君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晃眼的亮色。
蹲下/身来,易君笙打量起树根间那泛着玉光的墨色。
拨开手边的沙尘,易君笙清楚地看见,一点墨色格格不入地嵌在树根和沙土之间。
手指触碰到了坚硬的冰凉,她意识到,这是一块嵌在树根中的和田墨玉。
“是机关么?”
同样蹲下/身来,苏临镜皱眉询问起易君笙。
那墨玉不可移动,树干上又没有机关,易君笙思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回道:“应该是了。”
得到了几乎肯定的回答,苏临镜紧盯着树干问道:“那要不要按下试试?”
若是按下这墨玉后能有阵门出现那是最好,若是按下后出现的是暗箭机关她们也不怕,机关阵都闯过来了,难不成还怕这暗箭么?
“按吧。”
不知何时林恣慕也走了过来,打量过那块墨玉后,她笃定地对易君笙点了点头。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易君笙张开掌心,使劲按下了那块墨玉。
按下后,树林中没有任何反应。等到玉小茶好奇地准备发问时,树干中却凭空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声响。
刹那间,褐红的树叶剧烈摇动,地上的尘土也四散开来。而在那虬结交错的树根之中,有一道石门缓缓打开,等外头的日光照进去时,飞散的烟尘中便露出了一条幽暗狭窄的石梯。
看见那缓缓露出的石梯,众人脸上有几瞬的惊讶,不过毕竟连走尸都见过了,众人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观察起石梯来。
石梯两边是普通的石壁,石壁凹凸不平,并不像是有机关暗藏的样子。
看不出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苏临镜于是大起胆子来,对众人提议道:“不如我先下去探探路,若是无事,你们再一起下来?”
和机关阵不同,幻阵迷惑人心,不是用刀剑就能轻易破解的东西。所以先派几人去探探路,总好过一群人全都去扎堆冒险。
可说到底就算这幻阵凶险异常,但大家在一起时总归还能有个照应,毕竟……总有人不会被幻阵所惑的。
略略思索后,易君笙开口提议道:“幻阵通常不会设在入口处,不如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再决定要如何通过这幻阵。”
“少庄主说得对!”
不放心苏临镜一人去,玉小茶拍手表示赞成。
对于易君笙的提议林恣慕也没有异议,于是她轻咳了一声,背着破山骨跟上了苏临镜的脚步。
在大家的坚持下,最终几人还是一起探身走进了石梯。当易君笙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旁跨进阵门时,秋望舒也只能跟在队尾,矮身走进了这合虚幻阵。
等到从楼梯迈下,接触到了阵中的地面时,几人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这惊讶不是因为阵中构造太过惊奇,恰恰相反,是因为这幻阵实在是……小得令她们惊奇。
百影门的机关阵法扎根于石窟中,空旷开阔,但这传言“有去无回”的合虚幻阵却不过她们走下来便几乎走到了头的方寸之地。
甚至细论起来比惊澜台还要小上一圈。
不过,小归小,这合虚幻阵倒是有一点赛过了百影门机关阵。
那就是,当阵门在她们背后自己关上时——这里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虚虚地朝前摸了一把,没有摸到任何机关,只摸到了一片石壁,玉小茶茫然地开口问道: “……是我瞎了么?”
百影门阵中,她们好歹还能看见头顶的一线漏光,可在这幻境里,当真是连身旁人眼睛都看不见。
“嗯,瞎了。”
敷衍地回了玉小茶一句,林恣慕伸手对她说:“给我下火折子。”
“你又不带。”
抱怨归抱怨,但一想到闯阵是林恣慕的老本行,玉小茶还是老实地吹亮了火折子,小心地放到了林恣慕手上。
玉小茶动作倒是小心了,就是林恣慕收手收快了,火折子不幸掉到了地上。原本落地后,那火折子滚个几步差不多了,可等它落地后,那劲头不仅一直没停,而且还顺着什么凹槽一样的东西滚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滚到圆圈中心去。
苏临镜举着火折子凑进去看,当她看到脚下隐约踩到的图案时,她皱起了眉头诧异道:“这是……?”
地上似乎是有一圈一圈的纹路,但若要看清这个纹路,就得攀个高处。在四下打量了半天后,发现没有可以攀上的石块时,林恣慕似乎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架起了自己的破山骨。
“你们快退开些!”
在铁箭的裂风声中,几人灵活闪躲,而林恣慕也在箭端钉入石壁时,一跃踩在了箭身上。
接过底下秋望舒抛上来的火折子,林恣慕稳住重心仔细朝下看。
那地上确实不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水痕和刮痕,而是一幅精心绘出的图纹。一个圆圈,外面盘绕着连贯的石纹,像是古人所绘的拜月图,可是站到高处细看却能发现圆月外一圈圈凹进去的石纹,明明就是一条盘踞在圆月边缘的巨龙。
那龙身上生有鬣毛,犄角似鹿,昂昂踞于圆月旁,竟有一副吞月之象。
嗤笑了一声,林恣慕暗想道,钰龙神教倒是有野心,不仅敢以盘古之初的祖龙自比,还敢把进犯中原的野心刻在这阵中。
不过,也多亏他们当年这愚蠢的野心,叫她一眼就看出了这狭小幻阵的玄妙之处。
百影门的机关阵四通八达,但这幻阵就不一样了,如果林恣慕没猜错的话,这幻阵入口处如此狭小,其实是因为真正的幻阵就藏在……这圆月和祖龙之下。
“站到龙纹上去!”
向众人交代完这句后,林恣慕拔出了石箭跳下,笃定地按下了龙眼处凸出的石块。
在一阵轰隆作响的噪音中,圆月和龙纹竟然从连接处分开,逐渐变成了缠绕而下的石梯!祖龙的龙尾在黑暗中旋转而下,带着石梯不断延伸摇转,为了稳住重心,秋望舒只能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握住两边。
“我老天——!”
玉小茶的声音在转动声中变得含混不清,而在秋望舒的视线中,延伸的石梯逐渐触到了幻阵的尽头,无边的黑暗在眼中迅速倒退,火光明明灭灭,眼前也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平坦的空地!
双手握得更紧,秋望舒意识到,这石梯马上就要触地了。
又是“轰隆”一声,龙尾划破最后一截暗色,毅然冲向了脚下的空地!
从尾部传来的颤动一直传续到了龙首,震起一阵呛人的烟尘,而在那三魂七魄都快颠出大半的颠簸中,秋望舒却不知为何走了神,用双眼搜寻起不知站在何处的易君笙。
视线里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摇晃,而在看过一圈蜿蜒的石梯后,秋望舒终于在自己的斜上方看见了自己在找的人,绿袖在风中飘曳,她也一样蹲在石梯上,低头看不清神情。
颤动终于停止,一阵劲风铺面而来!等她们低头朝风口处看去时,她们才发现那空地的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石洞!从石洞中吹来的风异常冷冽,要是跌落那石洞中,指不定会落到什么暗河或者流沙中。
当她们将视线从石洞撤开,环顾起空地四周时,却注意到空地两边各有一道石门。如果她们没想错的话,那两道石门中的一个应该就是通往幻阵的入口了。
还好,这石阶虽然出现得突然,但好歹几人有惊无险地找到了入口。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林恣慕收回目光,认真地观察起了脚下的石阶。
即便建起有些年头了,但在方才颠簸中也没有散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林恣慕没好气地心想,虽然比不上百影门机关阵一根指头,但这石梯也勉强算得上稳固了。
试了试下一级石阶,林恣慕皱着眉头迈开了腿。
石梯狭窄,几乎只能一人通过,再加上两边中空,并无扶手,这石梯走起来就更令人紧张了。虽然说她们几人都站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但要是一个不稳,说不定也会掉下去崴了自己的脚。
“看好脚下!”
仔细地看着脚下的石阶,林恣慕举着火折子还不忘朝后面的玉小茶喊道:“尤其是那眼神不好使的,看好了再下脚!”
听见了林恣慕的声音,玉小茶没好气地想道,怎么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不忘损自己一句呢!
把石阶当做林恣慕踩下,玉小茶愤愤不平地迈着步子,可就在她踩到下一阶时,脚下却突然传来一阵松动。
坏了,忘了林恣慕这厮说好的不灵,说坏的最灵了!
在玉小茶撤脚的瞬间,那级石阶也彻底从中间掉落,“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而玉小茶虽然及时闪身,没有跟着石阶一起掉下,但是由于闪身时幅度过大,导致她失了重心,上身像在空中打转的烟尘一般摇晃着向一旁倒去!
“小玉——!”
在苏临镜失去镇定的声音中,玉小茶闭起眼睛愤恨地朝面上写满慌乱的林恣慕大喊:“林恣慕,我迟早要缝上你这张嘴——!
玉小茶的尾音划过了整个石梯,而就在她的双脚即将离地的时候,身后却突然跃下一席绿影,伸手紧紧拉住了她挣扎着想抓住石梯的手臂!
抓着她的手臂不住地颤动,玉小茶后怕地睁眼,看见了易君笙额角的冷汗。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勉强,却还在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将半个身子都倒在外面的自己拉回石阶上。
害怕地扶着易君笙站好,玉小茶抬起头来感激涕零地说道:“少庄主!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牢记心中!”
看玉小茶站好后,易君笙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开玩笑地回道:“不用记我的大恩大德,小玉姑娘记住小心脚下就行。”
直到两人都重新站稳,秋望舒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送完这口气后,她又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起易君笙的脸色来。
……她的脸色很差。
虽然喘疾没有发作,但秋望舒却忍不住心想,她的脸色,是不是因为她那从未与外人提起过的同心蛊呢?
或者说,是不是这同心蛊发作,才会牵动她的喘疾呢?
没有察觉到秋望舒的眼神,易君笙理了理衣摆。刚才去拉玉小茶的时候,易君笙的火折子掉到了下方,所以等玉小茶站定后,易君笙便低头去怀中打算取出另一只火折子。
可是当她将火折子取出时,那火折子的尾部却突然带出了什么东西。
眼前闪过一阵模糊的白,易君笙下意识伸手便去接那掉落的物件,可是在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易君笙的动作却突然一顿,手指也就这样擦过了那道掉落的白影。
“诶?”
几人都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只有秋望舒睁大了眼睛,瞳眸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即便只剩一片模糊的白影,可秋望舒却从那夹杂在白色中的绿色中辨认出来,这分明是那日辜月节上,易君笙郑重地递到自己手边的花结。
……她直到今天还带着那个花结么?
心中还有几分愣怔,秋望舒的手却本能地先一步伸出去。
可是易君笙站在自己斜上方,花结落下时离自己也还有两臂的距离。所以即便她伸长了手臂,那花结还是义无反顾地掉到了寒风刺骨的石洞深处。
“什么东西掉了?”
玉小茶关心地询问面色不定的易君笙。
在那花结落入洞中时,易君笙眼中似乎闪过一阵慌乱,可是很快又淹没在了融入昏暗的黯然中。
“没什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到嘴里她吐出的“无关紧要”四个字,秋望舒心里蓦然灌进了一阵冷风,好似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花结坠入了深渊中。
手指间只有无情穿过的冷风,秋望舒的心底一片茫然。她向来愚钝,可是此时她却从易君笙话中察觉到了无边的漠然和冷意。
看着易君笙透着疏离的侧脸,她愣愣地想,“无关紧要”一词,说的或许不是花结,而是她被自己辜负的心意。
秋望舒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视线,若放在之前,易君笙一定会低下头,向自己投来宽慰的眼神。
可是今日,在那花结彻底没入一片黑暗中后,易君笙却只是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收回了什么都没抓住的手,秋望舒察觉到了心间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那刺痛蔓延到了全身,叫她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太难看,秋望舒固执地用指尖抵住了手心。
这样也好。
秋望舒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么?
自己原本就不该有牵绊,兴许这花结掉的正是时候。
只是即便这样告诉自己,即便指尖已经抵住了手心,却还是克制不住那叫自己颤抖的刺痛。
易君笙和玉小茶的脚步声在身后再次响起,不想让易君笙察觉到自己的难堪,秋望舒低下头来遮住了眼中所有的起伏,僵硬地快步迈下了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