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抽抽噎噎的孩子, 是小她六岁的亲妹妹。小川曾一度觉得这个只会哭闹的妹妹是她的累赘,因为她的出生,自己挨打更多了, 还差点被卖给邻村满脸麻子的老头。
可即便如此,当她那畜生一样的爹打算将这个累赘溺死时,她却发了疯一般地抢过了襁褓, 跑出了村子,跑到了甚至她都不知道是南还是北的地方。
苏铃捡到她的那天,她累到了极点,原是打算带着妹妹往山下跳的。
可苏铃叫住了她, 不仅让她吃上了热汤饭, 还给她们重新取了名字。
于是她们便这样跟着苏玲,过上了漂泊却安心的日子。
到现在,只会在襁褓中哭闹的人也快长到自己胸口了。
只是, 即便已经九岁了,可这脾气软得一如既往地让她火大。
“……王, 王顺和贵祥抢的……”
王顺和贵祥不过两个矮墩子,遇见时往死里打就行了,可不管她教过多少次,宁宁最终都只会哭着回来求她去教训他们。
她每次都这样,仗着她自己是妹妹,就觉得小川该替她摆平一切。
“你又没还手。”
看着她膝盖上沾上的灰,小川下了定论。
用袖子抹了一把哭得通红的脸, 宁宁抽噎道:“我不敢……”
冷笑了一声, 小川硬声道:“那你就永远被欺负。”
听她这么说, 宁宁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明白,明明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明明姐姐总是会帮她的,可为什么姐姐却总是告诉自己,她不可能每次都帮着自己。
越想越委屈,宁宁一边哭一边想去抱小川,可是她刚靠近小川的裙角,却被小川不耐烦地推开了。
知道小川这次是真的对自己生气了,宁宁不敢再哭了,只能憋住了一声呜咽,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姐姐,我,我踢他们了,可是他们人太多了……”
宁宁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心地偷瞄自己,小川的脸色变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偏过头去丢下一句:“洗手去吃饭。”
虽然到了晚上小川也没有理宁宁。可是到了第二天,宁宁还是看见了贵祥和王顺遮遮掩掩的乌黑眼圈。
一路捂着嘴回家,刚见到了院中晒草药的小川,宁宁就笑着大叫道:“姐姐,姐姐!”
“你揍他们了!”
看宁宁兴奋得嘴都合不拢,小川压着笑意,故作冷硬道:“他们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
可她这样子怎么能瞒过宁宁呢,悄悄打量过小川眼底的笑意,宁宁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就知道,你会替我出气的!嘿嘿!”
说着,就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黏黏糊糊地抱上了小川的手臂。
甩了两下甩不开,小川没好气道:“我没有替你出气,自己的气,自己去出。”
“好好好好好!”
费劲地将宁宁拎开,小川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件来。圆形木条相互交叠,叠成了一个球形的圆锁。这正是之前宁宁被抢走的孔明锁,只不过之前那个是买的,这个做工粗糙些,是小川自己趁夜做的。
这是小川做的第二个了,第一个由于太过粗糙,已经被她悄悄揣起来决定永远都不给宁宁看了。
将孔明锁放进了宁宁手中,小川漫不经心道:“重新给你做的,里面写了你的名字。”
其实里面不止有宁宁的名字,以防那些讨嫌的人再把这孔明锁抢走,她还写了自己的名字,顺便加上了一句“谁偷我找谁”。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宁宁的头脑,爱不释手地抱着这圆锁,宁宁乐得忍不住要去和门口的小狗炫耀一番了。
可还没等她跑出几步,就听身后的小川凉飕飕道:“十天内要是你还解不开可就算我的了。”
闻言,宁宁抱着孔明锁跑得更快了,边跑边迭声道:“我解得开解得开。”
话还没说完,人就消失在院门口了,只留下小川抱着草药好笑地站在院中。
用过晚饭后,苏铃直到过了一更,才从医书中抬起头来。关上了记录病症的手册,苏铃小心地将盛放着兔子的木箱盖好,随后吹熄了灯,关上了药房的门。
她将沾有那病人血块的衣服盖到兔子的伤口上时,五只兔子都还活蹦乱跳的。可是,才过了七日,这些兔子便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今日,她又换了下淤血的汤药,如果这一只能熬过今晚,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径直走进了姐妹的房间,苏铃掖好了宁宁的被子,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走过院中时,药房旁边的小屋中,传来了那个病人低哑而古怪的声音。他似乎被苏铃用麻绳和手帕堵住了嘴巴,只能发出轻微的反抗声。
可听到他的声音,苏铃也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便像没听见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夜深人静时,仁远村中静得出奇。
可是苏铃的院子外,却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墙根下,一个头戴白巾,矮小黑瘦的男孩费力地抬着头,朝他架着的人问道:“诶,贵祥,真的要这么做啊?”
被叫做贵祥的男孩刚刚攀上墙顶,听他这么一问,立马就拉下脸来不乐意了。
“少唧唧歪歪,我告诉你王顺,你要是怕就赶紧滚!”
王顺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闻言,也回呛道:“我怕个屁,方才引开狗的肉还是我从我家铺子里偷拿的!”
他是不怕苏铃和那爱哭鬼的,他只是担心那个二话不说给他两拳的人。
想到这儿,王顺压着声音道:“我是不想那个母老虎来找我们麻烦。”
因为前几天被小川打了一顿的事情,两人对苏铃一家都是恨得牙痒痒的。两人本就臭味相投,在互相对上彼此青黑的眼圈时,他们就决定要狠狠报复苏玲一家。
于是,便想出了这个偷走苏铃药材,让小川急得跳脚的主意。
几个女的能找什么麻烦?
压着声音冷笑了一声,贵祥低头劝道:“怕什么,我爹不是一直看她们不顺眼么?她再敢来,我就找我爹编个借口,把她们一家都赶出去。”
这人倒怪会仗着他那族长爹行事的。斜瞟了他一眼,王顺咧嘴笑道:“行啊你贵祥。”
“那一会儿,你先翻进去。”
知道王顺是想让自己打头,贵祥小声啐了一句:“你爹可是屠夫啊,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胆小鬼?”
话语间,两人已接连翻过了墙,蹑手蹑脚地落到了院中。
对王顺使了个眼色,贵祥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苏铃的药房。
推开门后,那满屋的药柜叫两人傻了眼。
行吧,原本想要全部偷走的,现在看来只能偷走一半了。
抖出一个麻袋来,贵祥兴奋地催促道:“快点,能装多少装多少!装完我们赶紧走!”
两人翻箱倒柜倒了半天,最后还只倒了十几个柜格的药材,眼见再装那麻袋就背不动了,贵祥连忙迭声制止:“够了够了!收手走人!”
贵祥已经开始将麻袋搬出了药房的门,可王顺却被桌上的木箱吸引了注意。
“这是什么?”
听到木箱里属于小动物的吱吱声,王顺好奇地打开了木箱。等他看清了木箱中的东西时,却好笑地招呼贵祥来看。
“兔子?”
“她们养兔子干嘛?”
挪开了眼神,贵祥不屑道:“给那爱哭鬼玩?”
这只兔子看起来病恹恹的,原本王顺还不打算带走的,可一听爱哭鬼三个字,王顺立马来劲了:“那我要是把这兔子弄走了,她不得把眼睛都哭瞎啊?哈哈。”
王顺不敢大声笑,所以这会儿笑起来就像只鸭子一般沙哑。
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把兔子揣怀里的王顺,贵祥嫌弃道:“瞧你那点出息。”
这趟收获颇丰,王顺也不跟贵祥计较。和贵祥一起拉起麻袋,王顺开心道:“嘿嘿,走!”
蹑手蹑脚地拖着那麻袋走过院中时,两人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嗬嗬”声。
以为是王顺还在背后傻乐,贵祥回头小声骂道:“你有病啊,别出声了!”
“你放屁,我除了喘气就没开过口!”
闻言,贵祥回呛道:“那难不成是我?”
贵祥还没说完,王顺便像听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凛,“等等!”
“贵祥……你说的就是这个声音?”
仔细朝发出声音的房间听了一阵,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后,贵祥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
“那怕是之前染病在她这儿治的木叔!”
木叔?
之前从西疆回来患重病的木叔?
听说他的病像是失心疯,可怎么听着不像呢?
“木叔怎么这动静?”
摇了摇头,贵祥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不过他好久没消息了,难道是要被她治死了么?”
不行,他得看看!
木叔要真被她医死了,那他爹不就有更好的借口发落苏铃三人了么?
想到苏铃三人跪下求饶的场景,贵祥咧开了嘴,跃跃欲试地去推那间房的房门。
诶?怎么推不动?
奇怪地看着锁上的门,贵祥心里的好奇愈来愈旺盛。
见贵祥跟魔怔一样地凑前去开门,王顺小声劝道:“贵祥……”
可是来不及了,他出声时贵祥已经伸手推起了木窗。
“吱呀”一声。
这回,木窗倒是开了。
顺着昏暗的月光,贵祥眯起眼来往里看去。
他先是看见了窗下摆着的一本小册,上面是苏铃工整的字迹,不过他对这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刚刚发出声音的木叔到底在哪里?
在他忍不住将脑袋往窗里再探进去时,他却再一次听到了一声古怪而嘶哑的“嗬呃”声。
追着声音往右侧看去,贵祥和王顺依稀看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身形和衣着来看,很像是半月前来苏铃这儿看病的木叔。
“木叔?”
不明白木叔为什么被这样绑起,贵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一声呼唤,榻上的人动了动,似乎在努力朝他们看过来。
得到了回应,贵祥于是兴奋地又喊了一声“木”
可是这次,“叔”字还没喊出口,榻上的人影便突然暴起!上身几乎脱离绳子的束缚,贵祥和王顺从窗子里看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和大张的血口!
这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直把贵祥吓得魂不附体!手和脚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失了力气,贵祥只能惊恐地往后倒去。慌乱间,贵祥踩到了身后的王顺,王顺本就踮着脚,被他这么一踩,直接重心不稳地被推搡在地。
他倒地不要紧,可那怀里的兔子受了惊吓,慌乱间竟一口咬向了王顺!
“唔——!”
兔子咬人不算太疼,可是这一只咬上就不松口。
王顺痛得直打抖,可是怕惹出祸来惊醒几人,他只能咬牙憋住了一声闷哼,随即一拳砸向了不松口的兔子。
兔子本就病恹恹的,被他这么一砸,直接歪着头倒在了地上,看不出有没有气了。
他们这一闹,苏铃就是睡着了也被从梦中惊醒了。
王顺刚捂着胸口站起,院中两间屋子的灯就亮了起来。见状,贵祥不敢再看屋内的人,他嘴里嚷嚷着“恶鬼,恶鬼”,手脚并用地跑出了院子!
贵祥就这么不顾王顺死活地跑了。王顺害怕被抓个现行,也只能咬牙一瘸一拐地追了出去。
院中台阶上响起了三道焦急的脚步声,可是方才还闹出动静的两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只留下那一麻袋散开的药材,和地上奄奄一息的兔子。
一阵凉风吹过院中,吹动了苏铃手上慌张的银铃。而在一旁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窗后,书册胡乱地顺风翻了起来,直翻到了苏铃描述病情的几行字上,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第一日,饮食如常,无有显状。”
“第二日,高热,神志不清。”
“第三日,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前胸见黑纹”
……
“第六日,前胸,后背见黑色莲纹,畏水,怒躁。”
“第七日,见黑莲纹,患者神志全失,状似疯兽,欲啮血肉。”
“可相染,相染者,七日一发,病状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