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饭时, 几人定好了明早趁村中人发现之前就启程离开,所以这会儿几人收拾好了行囊,都早早地熄灯睡下了。
人定之时, 村里静得只有轻悄的铃声和偶尔响起的犬吠声。
可言益灵的院中,却有人悄悄跳上了矮墙。
剑柄上闪过玄青幽光,辫子搭在背后, 这动静极轻之人正是悄悄溜出房门的秋望舒。
确认过易君笙已经睡熟,秋望舒拉好了遮面的黑布,悄悄起身。
这已经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了,她得趁着今夜, 去跟那老头确认几件事情。
弓身站在矮墙上, 正欲往下跳时,秋望舒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脚步声。
之所以说是一声,是因为这人故意掩住了气息, 只在靠近秋望舒时才故意露出了一点动静。
不用回头秋望舒都清楚,身后的人除了易君笙以外, 不可能有别人。
叹了一口气,秋望舒没回头道:“……少庄主在骗我这件事上,真是愈发熟练了。”
易君笙也跃上了矮墙,轻笑道:“我也只是想看看,秋姑娘今晚三番两次盯着我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秋望舒,易君笙试探道:“秋姑娘要去找谁?”
“王赵氏?族长?还是……刘婆婆的老头?”
料到了这人能猜出来, 秋望舒也就懒得多解释了。她只是偏过头去, 难得神气地瞥了一眼易君笙。
“别管是谁”
“我要去装神弄鬼, 你去不去?”
头发都束起了,易君笙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去?更何况, 是和秋望舒一起去做这等乐事。
拉起了面纱,易君笙莞尔道:“秋姑娘应该早喊上我的。”
说罢,便和秋望舒一起,跳下了院墙。
两个敏捷的身影穿梭于屋檐之间,不过小半刻的功夫,两人便找到酒老头的家门。
从檐顶跳下后,易君笙看着袖管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的秋望舒,小声问道:“秋姑娘准备怎么做?”
从袖管里掏出揣了一路的东西,秋望舒压低了声音道:“就用这东西喊他的胆。”
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易君笙愣了愣,轻笑道:“言大夫知道你把她铃铛摘下来了么?”
任凭铜铃在手中轻晃了一下,秋望舒理直气壮道:“我借用一下,回去就给言大夫挂上。”
铜铃被她给顺出来了,秋望舒原打算自己装鬼好从酒老头口里套点东西出来的。
可是现在少庄主跟过来了,她心里也就换了一番打算。
月光刺冷,少庄主这么披着寒光笑着,脸上简直写满了“不似凡人”四个大字。
权衡了一下两人开口的效果,秋望舒默默地将铜铃塞到易君笙手边。
“少庄主,不若你来?”
秋望舒说话时眼中隐隐透出了狡黠之色,她自己不知道,可易君笙却看得弯起了嘴角。
接过了秋望舒手中的铃铛,易君笙在心中好笑道,看来这人小时候应该没少干这种事。
清了清嗓子,易君笙偏头看向酒老头里屋的木窗。
铜铃的吊线晃动了起来,在秋望舒期待的眼神中,易君笙捏住了嗓子,幽幽地对着窗边唤道:“王问九……”
这声轻唤随着铃声钻进了里屋。
窗下,酒老头一个人缩在床上,将被子捂得死紧,只留一个缝来呼吸。
他这几日本就睡得不安稳,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开始担惊受怕,怕这几天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他甚至都把他老伴赶到了柴房去睡。
听到了外面叫的第一声时,他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攥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嘴里不断念叨着,“没有鬼没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自己吓自己。”
可是他再壮胆也没用,因为易君笙和秋望舒是打定主意要将这怪力乱神之事进行到底了。
“王……问九……”
“王问九……“
这接连的两声,一声比一声阴森,一声比一声缥缈,简直就像是黄泉鬼差来喊魂一样。
酒老头掀起一角被子朝窗上看去,这一看,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窗纸上原本只有外头的树影,可现在,却清楚地映出了一个拉长的人影。在悠渺月光下,人影不断晃动着,似乎马上就能透过窗纸,来到他面前。
知道自己今日多半是躲不过了,酒老头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蒙起了被子颤声问道:“……谁?”
可窗外的人却不答,只是抬起手来,又摇了一声铃铛。
“王……王五……?”
“……是你么?”
酒老头是吓得听不出这声音是男是女了,他盯着那默不作声的黑影,认定了那就是回魂的王五。
“王五……冤有头,债有主,你,你别来找我!”
“我,我只是跟你喝了壶酒,你就算来找,也该找害你的人啊!”
窗外没有回声,就在他探头想从窗缝中偷偷看去时,黑影却开口幽幽问道:“若是无愧……”
“看见我的棺椁你跑什么……”
话音落下时,夜风乍起,吹起了淹没山野的夜雾,也将窗缝吹得“哐当”作响。两人就这么站在夜雾中,黑衣诡谲翻飞,露出的小半张脸却在月光下白得出奇,从老头那儿看去,倒真有几分鬼魅的样子。
在窗缝中偷看的酒老头吓得惊叫出声,不清楚窗外何时又冒出了一个“王五”,他捂住嘴巴,手脚并用地跑下了床。
逃也似的跑到了院子后门,酒老头喘着粗气就要拉开后门。
可就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方才还在院中的“王五”却突然出现在了门后几步处,把酒老头吓得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酒老头一边念着求饶的话,一边在心中保留着一丝,只要他不睁眼王五就不能带他走的侥幸。
看见酒老头吓得这幅魂飞魄散的模样,易君笙轻笑了一声,知道现在问话,酒老头一定会老实回答了,于是她轻轻启唇,缓声道:“你睁眼看看,我是王五么。”
听见了这一声,酒老头才反应过来,这,这王五怎么是个女子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在指缝中睁开了眼,酒老头屏住了呼吸,看清了对面两位“王五”的模样。
一身黑衣,结伴而行,问遍天下冤屈之事,这……不就是民间所传的夜至凡间的夜游神么?
定定地盯着两人,酒老头两股战战地跪了下去。
合紧了不停求饶的手,酒老头颤声喊道:“夜游神啊!”
“仙君啊,仙君,饶命啊饶命啊!”
“苍天在上,我就是跟那王五喝了几杯酒!什么也没做啊!”
悄悄地和秋望舒对视了一眼,易君笙挑起眉来。
怪不得看着王五的棺椁吓成那样,原来王五死前,就是在跟他喝酒。
压着声音继续,易君笙眨了眨眼,继续问道:“喝酒……?”
此时对王五来讨债的恐惧已经被眼前这两位“仙君”压过了,酒老头眼泪都被吓出来了,只能以被吓破胆的语调坦白道:“就是,就是我从家门外捡到的茴香酒!我们真的只喝了点酒,吃了点我那婆娘炒的菜。”
“我那婆娘跟我说,我刚倒下,王五自己就走了,可,可谁知醒来,醒来就听说人淹死了啊!”
家门口捡到的酒?皱起了眉头,易君笙寒声追问道:“接着说那酒。”
即便鬼神当前,可是想到那酒,酒老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回味的表情:“那酒是,那那酒可稀奇啊……就喝,就喝一口就会做美梦,梦里什么美人,美酒,金子,都有!”
听了他这番颠倒混乱的话,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明白了那酒里大有蹊跷。
可是蹊跷的,也不只是酒。
有模有样地学着易君笙捏起了嗓子,秋望舒缓声问起了另一件事情:“真的不是你……往王五嘴里塞的铃铛么?”
“铃铛……铃铛!”
听到铃铛二字,酒老头浑身一颤,膝行了两步,“仙君,不是我呀,那是铃医仙子回来报仇,报仇了!”
闻言,秋望舒面上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很快,又成了一副料想之中的神色。
她一直觉得,比起因为感激而敬拜铃医仙子,这个村子更像是因为畏惧而祭拜她。迫不及待地想从这老头嘴里问清当年的事情,秋望舒急声追问道:“铃医仙子不是死于疫病么?报什么仇?”
可老头这会儿已经吓破胆了,甚至都没注意到,秋望舒已经换回了再平常不过的语调。
听见了“疫病”两字,酒老头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嘴巴里也发出了惊恐的嘶声。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语无伦次地回道:“疫病,疫病,那是吃人饮血的怪物!”
说着说着,这老头的四肢都跟不听使唤了似的,乱颤了起来,嘴里还更大声地叫道:“怪物——!怪物——!”
眼见这酒老头彻底吓破了胆,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叫,秋望舒眼疾手快地上前劈晕了他。
这下耳边安静了,就是两人的思绪轰然乱了起来。
吃人饮血的怪物?
除了船上她们见过的,像野兽一样啃咬他人的走尸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东西么?
虽然秋望舒对此隐隐有猜测,可是,真的从酒老头口中听见的时候,她还是震惊地屏住了呼吸。
十二年前,仁远村的疫病果真与这走尸有关!
看向了同样对此感到惊异的易君笙,秋望舒张了张嘴,道:“十二年前,这村里的疫病,就是走尸。”
走尸胸口有和秋臻胸口如出一辙的黑纹,这和林掌门说的服用饲魂草的后果相吻合。
她想告诉易君笙,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那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现在,这走尸都很可能来源于有人刻意散播的饲魂草。
“我们在船上遇到的走尸,可能只是开始。”
是有人,替十二年前死在疫病中的铃医仙子报仇的开始。
闻言,易君笙先是一愣,随即收敛了面上的神色,认真地朝秋望舒看了过来。
“我想,那你也已经猜到是谁让这一切开始的了。”
能将王五和酒老头串起来的有很多人,但会将王五和铃医仙子串起来的,也许只有一个看起来一直置身事外的人。
秋望舒刚想开口回应易君笙,可是两人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踩断枯枝的声音。
……有人!
如果是寻常村民看见她们两人的打扮,一定和酒老头一样吓得跌坐在地。可是身后之人却只是站在低矮的木门前,一声也不吭。
在月光所不及处,那人定定地站着。月光虽暗,但秋望舒却勉强能看见那人头上闪过的一抹鲜红。
一抹她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鲜红。
月影流动间,秋望舒眯着眼,看清了月光照过来后的半张侧脸。
……!
此人根本不是什么被惊醒的寻常村民,而是请铃医仙子神像那日,走在神像前摇铃的神婆——红姑。
半明半暗里,红姑抬起头来,对两人闷声道:“苏铃,并非死于疫病。”
“想问什么,就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