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肆门口, 顾云缃倾身,看着好不容易见到的人,笑问道:“寒争对吧?”
而台阶下, 寒争站在秋望舒旁边,笑得十分伶俐乖巧:“云缃姨,打扰您了。”
听了这客套话, 顾云缃将人迎进门来,笑着说道:“不打扰,人多些才热闹。”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瞥了一眼略显不自在的秋望舒, 揶揄道:“对了,栗糕好吃么?”
听了这一句,秋望舒连头都要偏到肩膀后了, 可寒争却满脸从容地回道:“很香,多谢云缃姨。”
闻言, 顾云缃笑得更开心了。吃了啊,那看来这口是心非的臭小孩还是亲自去找人了啊。
于是,在暗地里地取笑了秋望舒一番后,顾云缃抱起手臂来,说道:“行吧,那既然吃了我的栗糕,要不要跟阿望一起来给我帮帮忙啊?”
“那自然是应该的。”
寒争应下了, 那顾云缃也就不再跟两人多客气了, 她俯身端出一个纸包来对两人道:“那你们帮我把这些送到崇明街陈家去吧。”
将纸包一股脑放到秋望舒怀里, 顾云缃转头对寒争笑道:“阿望认得路,就叫阿望带着你一起去吧。 ”
笑着点了点头, 寒争伸手就要接过那包书册,不过还是被秋望舒默默拦下,自己抱进怀里了。
即使被默默挡开了,可这也已经是这一个月来,她见过阿望同人相处时最自然的样子了。顾云缃在心里啧啧了两声,心里不由得对寒争更加好奇了。
“寒争,你与阿望是不是同岁啊?”
“嗯,是同岁。”
“那还真是难得……”
见顾云缃已然被寒争勾起了兴趣,秋望舒抱着书,在心中暗道一句“果然啊”。
还没来之前,秋望舒就知道顾云缃一定也吃寒争这一套。寒争站在那儿,就活脱脱一副谦逊无害的样子,再加上这会儿又笑得十足温柔乖巧,那顾云缃不就更是喜欢了么。
脚下不停地碾着地上的石纹,直到那石纹都快被秋望舒磨平了,她才不情不愿地承认道,寒争确实是有这个能耐,不管怎么样,就是叫人对她讨厌不起来。
“好了,看我这絮叨的。”
终于,顾云缃想起了还等着送出的书册,还有默默旁听的秋望舒,于是她拍了拍掌,结束了对话。
看向眼巴巴等着自己发话的秋望舒,顾云缃笑着对寒争交代道:“快跟阿望先去吧,送完书,刚好直接去吃午饭去!”
……
两刻后,秋望舒带着寒争顺利地来到了陈家门前。
朝里通报完,两人默默站在石兽旁等着管家出来回话。陈家管家上了些年纪,说话做事自然也就慢了些,所以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等了有小半刻了。
两人就这样百无聊赖地站着,站到了连陈家院门口的飞蚊都不能袖手旁观的地步。
感觉到认准自己,已经在自己耳边“嗡嗡”了两圈的飞蚊,秋望舒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啪”的一下,拿多余的纸狠狠拍昏了飞蚊。
干净利落地将纸叠了好几折后,秋望舒却听见了身旁传来的一声轻笑。
没好气地转过头去,想起寒争那句“因为觉得你有趣,所以想与你一起”,秋望舒不禁在心中奇怪道……她笑什么,自己打飞蚊也有趣么?
正凉飕飕地看着寒争呢,却见寒争笑着低下头去,手指翻动几下,便从腰间解下了一只素色香囊来。
那香囊上绣着青竹叶,纤长挺秀,竹叶下头还小小地绣上了“寒争”二字,一看就是自幼时起便贴身佩戴着的绣物。
可还没等秋望舒再细看,下一瞬,那香囊便被寒争推到了自己面前。
“我一直带着这个。”
将香囊推到她半握起的手掌间,寒争对愣愣看着手心的秋望舒温声道:“里面放了陈皮和藿香,你带上便不会招虫了。”
香囊贴着着她的手心,袅袅漾出一股熟悉的淡香,那是她在寒争袖间隐隐嗅到的味道。一想到这儿,秋望舒就跟碰到了床头烛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
“我不要。”
避过寒争询问的眼神,她支支吾吾道:“你,你好好带着就行,平白给我这个做什么。”
不同于她的慌张,寒争平静地眨了眨眼,随后看向了手中的香囊。
阿望是……介意这香囊是旧的么?可这只香囊明明是今年新绣的,是自己今日才特地从包袱里取出来带上的。
于是寒争对着浑身写满抗拒的人解释道:“这只香囊,是我今……”
可话还没说到一半呢,就听身后合上半天的院门突然发出了一声闷响,猝不及防地打断了寒争的声音。
来得好……!
以为是磨蹭半天的老管家终于出来了,秋望舒匆匆松了一口气,缩手回过头去。结果却发现门口根本没有老管家的影子,有的只是站累了,松松散散地靠到门上,弄出方才那一声的护院。
听见这一声动静时,寒争下意识和秋望舒一起看了过去,见管家并没有出来,于是她又不以为意地转了回来,继续探究起旁边这莫名不自在起来的人。
不过这下,她似乎找到了秋望舒方才那么抗拒的原因。
面前这人似乎也意识到了,所以才特意缩起脖子来,可是这样一来,她那耳根不就红得更明显了么?
也许是意识到了寒争的视线,也许是觉得需要说点什么来岔开话题,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没头没脑地提起:“对了,走前云缃姨同我说……说明日不用开店。”
秋望舒突然开口时寒争就不动声色地听着,就算知道秋望舒是故意要岔开话题,但寒争也没有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只是压着笑意垂下眼去,回了一声言简意赅的:“哦”
哦什么,自己都说到明日不用去店里了,这人是装作不明白还是故意戏弄自己?
仔细观察起寒争的表情来,几眼后,终于从寒争那无辜的眼神中挖到了愉悦兴意来,于是秋望舒皱起脸来问道:“你故意的吧?”
闻言,即使憋笑憋得很辛苦,可寒争还是把戏做足了道:“我故意什么?”
好了,这下秋望舒清楚了,寒争就是故意的。
明明应该闭嘴再不理这人的,可是一想到,距离这人离开濮州也没几日了,于是秋望舒撇了撇嘴,把弄着自己的手指嘟囔道:“还有几日你就要回去了。”
“明日不开店,刚好可以出去走走。”
就算秋望舒话里只有两分遮遮掩掩的不舍,可这不舍还是被寒争听出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寒争才出声问道:“好啊,要去哪儿啊?”
去哪儿这一句就问到点上了,来的路上秋望舒就在心里想过一遍了,所以这会儿也就像倒豆子一般倒了出来:“去看弄影戏也行,在铺子里扎纸鸢也行,去吃乳糕也……”
说了一大串还没说完呢,却突然感觉到寒争又用方才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怀疑她嫌自己幼稚,于是秋望舒停下来不满道:“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觉得她有意思啊,于是寒争脸不红心不跳道:“是羡慕你有意思的意思。”
“这算什么有意思,从前我在聆松镇推枣磨,斗草,击球,他们都输到最后没得输的,只能去我娘店里帮忙,那才有……”
说着说着,意识到自己下意识提起了秋臻,秋望舒神色一僵,蓦然停住了声音。
她不该提起聆松镇,不该提起娘的。伏春山之事已传开,再提起娘只会给自己惹出麻烦,尤其是不该在寒争面前提起来。
她并不晓得寒争的来历,也不晓得寒争心中所想。但是与其说她害怕寒争也会对那剑法感兴趣,不如说她更怕寒争继续追问下去。
因为秋望舒清楚,即使寒争半句不提,可她却清楚地探到了自己眼中的狼狈不堪。
正如秋望舒所想,自己这生硬的停顿,自然是引起了寒争的注意。
说起斗草和击球时这人还神采奕奕的,难得地将眉头扬了起来,可一提到母亲时一张脸却马上黯淡了下来,不消多问也清楚,她停住的话头一定就是她不离开伏春城的理由。
可是秋望舒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寒争没有再追问她停顿的理由,只是默默地挪开了视线,看向对面铺落一地的银杏叶,肯定道:“那是很有意思了。”
寒争说完这一句后,两人之间便沉默了下来。
护院靠在门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街上,院里的管家更是听不出有要出来的迹象。秋望舒不接话,一时间,四周就都安静了下来,只余周遭巷中零散的秋叶摇落声。
见秋望舒兴致低沉,略略思考后寒争偏过头来,没有刻意提起什么转移注意力的事情,她只是摩挲着自己指侧的薄茧,兀自开口说起了自己:“我在家时,不能像现在这般自在。”
“能做的事,只有日复一日地练……字。”
说到练字时,她的话音微妙地顿了一顿,不过,趁着话音还没落地,她却又自然而然地带过继续道:“鸡鸣时起自己练,辰时和老师练,日落前与其他人练。”
从鸡鸣时练到午后,这莫非是要养出个书圣不成?
从方才的沉默中回过神来,秋望舒抬起头来,默默看着神色自然的寒争,好一会儿后才半信半疑地开了口:“……你确定你说的是练字么?”
见秋望舒没有逃避自己的话题,甚至还接着问下去,寒争垂眼笑了笑,随即不假思索地道:“是啊。”
秋望舒的表情明显不信,但寒争也不多辩解,她只是看了几眼街对面,随即张了张口,骤然转换话题道:“阿望,我离开濮州后,你会来找我么?”
“不会。”秋望舒虽然答得斩钉截,可是见寒争满脸失望,她还是忍不住解释道:“我又不知道你家在哪儿,我去哪儿找?”
闻言,寒争面上重新露出一个笑来,她捏着手上那个秋望舒不愿接过去的香囊,正色道:“那我来找你吧。”
“不管你在伏春城还是在哪儿,我都能先找到你的。”
寒争说得这般认真,秋望舒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眨了眨眼,秋望舒故作不在乎道:“你这么能耐?”
“嗯,是啊。”
寒争看着秋望舒,回答中没有一丝犹豫。
她们会再见的,就算不会,自己也一定能找到她。
还不待秋望舒再说上点什么,门边就又传来一阵响动。意识到这一次,应该是老管家终于想起等在外头的人了,两人双双转过头去,随后便听见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和门闩被抽出的声音。
片刻后,那叫她们等候多时的管家终于从门后露出脸来,面带歉意地看向了秋望舒,缓声道:“哎呀,老头我腿脚不利索,抱歉叫你久等了。”
说着,就扶着门要将秋望舒迎进来:“快请进吧。”
见老管家都伸手来了,秋望舒下意识就要迈步过去。可是想到自己还要进去结那欠了几月的账,于是秋望舒回过头对寒争交代道:“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吧。”
说着,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有什么情绪在方才悄悄发生了改变,秋望舒张了张口,竟还有些不好意思地补上了一句:“可能会等久一些。”
秋望舒一贯对自己没什么耐心,所以她现在这幅样子倒是新鲜得很。诧异地抬了抬眼,寒争随即笑道:“就算要等一天我也等。”
“你快进去吧。”
哪会有她说的那么久,有些赧然地转过头去,秋望舒跟上了管家的脚步,几步走到了门槛边。
楠木门在护院手边朝外拉开,冉冉秋光也在秋望舒面前乍然铺开。
晖光斜穿于枝叶间,一时还晃得叫她忍不住偏头眯起了眼。
而在那晃眼的余光中,她看见寒争就站在檐下,像之前每一次那样安静地望着她,可是从自己的角度看过去,门缝中漏出的秋阳就刚刚好停在了寒争面前,一寸都不能再朝前,叫寒争就这样融进了一片蒙蒙暗光中。
这样的场景莫名地叫她有些不安,甚至在一瞬间竟萌生了让寒争和自己一同进去的心思。
见她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于是寒争往外站了一步,带着询问的目光朝她看过来。
不安归不安,可眼前还有正事要忙,将那些杂绪甩出,秋望舒摇头道::“没事,我进去了。”
说罢,便撇过头去跟着管家一道踏过了门槛,踏进了庭中。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缝中,护院也随之关上了院门。关门时正好掀起了一阵过堂风,自门缝中吹袖而过,还带出些院中摧下的银杏叶。
黄叶飘至裙边,但秋望舒的脚步声却在秋风中越送越远,直至再听不见时,寒争面上的表情才渐渐淡了下来。
理好横飘于眼角的鬓发,寒争静静看向了对面枝叶零落的暗巷中。
说好就在这里等着秋望舒,可是寒争却没有一丝征兆地抬起脚,跨过满地秋色,走入了她看了半晌的黄叶横斜的巷口。
自方才起,她便注意到,堆叠如漫波的银杏叶中分明掺进了几片格格不入的青绿竹叶,其中甚至有几片,几乎落到了几步前的石阶下。
若只是竹叶,那自然没什么稀奇。可是眼前这几片却明显不同于南边各处的青竹叶,因为那叶片上清清楚楚地用缕缕银丝勾出了细密叶脉——那是,在常年多雨的山庄中,独独植于她院前的银絮竹。
不动声色地看了半晌,寒争拾起叶片,对着空无一人的深巷笃定开了口。
“司遥,出来吧。”
话音落下,四周却并未有人应声出现,直至她再蹲下身,又捡起一片竹叶时,巷中才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动静。
寒争听到了不再掩盖的脚步声,一声,两声,渐渐地,从墙后与绿荫相接处缓缓走出了一个人影来。那是一个与寒争年纪相仿却神情迥异的少女,她着一身能融进幽潭中的黑,眉间尽是与年岁不相符的锐劲。
走到寒争面前,她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少庄主。”
喊完这一声后,被叫做司遥的少女才抬起头来,担忧看向了寒争。她赶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方才寒争将香囊递给秋望舒的那一幕。那自然而亲昵的相处,叫司遥心中生出了莫名担忧来。
她不由地想道,少庄主不该来这一趟的,濮州离山庄太远,便容易叫人生出些不够清净的杂念来。
此刻,看着面色如常的寒争,司遥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开口道:“我们已经等了您三日了。”
寒争自然听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可寒争却并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反而向她要求道:“那便再等我一日。明日一过,我便跟你们回吴州。”
闻言,司遥愣了一愣,可随后她便皱起眉头来为难道:“少庄主,等不了了。”
像是要印证她说的话一般,话音刚落,在寒争对面,那日光所不及的暗角处,便蓦然响起了一道清润却又隐含肃穆的声音。
那人肃声唤道:“寒争。”
声音响起的刹那间,寒争的全身有如被冻雪所盖,浑身僵直,脚步就这样顿在了原地。
朦胧暗光处,一个身着绿衫,挺秀高挑的女子自巷深处缓缓走来。
从幽暗处一步踏出,女子抬起手指拨开浮尘,动作间,指上细戒闪过流光,汇入掌下那晦暗不明的眼中。
到这一刻,寒争才明白司遥那句“等不到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眼看她逐渐站定在自己面前,寒争捏紧了指节,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她的眼中似乎涌上了许多情绪,有不情愿也有不服气。只是片刻后,那些波澜起伏还是归于了平静,寒争随后低下了头,像认罚的孩子一般,敛容沉声唤了一句:“……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