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耽美小说>回廊风雨【完结】>第72章 19 雪与心事

  那是谢雨浓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春天,黑板上的粉笔字倒计时一天一天地减少,人的神经竟然也真的因为那些被轻轻拭去的粉笔灰而紧绷起来。班主任不再像过去一样叫大家劳逸结合,而是喊起一个又一个震耳欲聋的口号,不拼不累不是高三。

  张之泠背地里说教数学的老头现在像打了鸡血,去菜场买菜一定能吵过那些斤斤计较的老阿妈。宋林也没有闲心再教训他,只是叫他滚远点,别打扰他做题。

  至于闫立章,下半学期开学没多久他就回来了,艺术班和舞蹈班渐渐聚起了人,整个高三全体开始严阵以待高考。

  放眼望去,恐怕也就张之泠整日无所事事,只等着高考一结束就去学厨子。谢雨浓其实问过他是不是真的不读大学了,他松口说还是要读,就在江浙沪随便读一个,也不管是一本二本还是三本,不要耽误他学厨子就行。

  到头来,他依然是最洒脱的那个。

  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薄下去,眼看着就是要到穿短袖的日子。高三班里课桌上的书却越摞越高,上课的时候,老师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书堆后面谁是谁。人人心里都憋了一口气,就等着临阵一枪,命中不命中,好歹给个痛快。

  艺术班和文化班不同,他们会提早一些迎来自己的结果。各个学校艺考的合格证就是他们的高考通行证,每到那几个重点学校公布榜单的日子,总是能压死一大片翘首以盼的小秧苗。万幸的是,闫立章等到了他的通行证。

  他和胡因梦都收获颇丰,手捏几所重点的合格证,名次也都不低,只要高考不是考得太次,也就是临门一脚的事情。

  张之泠听见广播里表扬他们两个,又幽幽叹息起来:“唉,我们雨哥,唉……”

  谢雨浓懒得理他,倒是宋林骂了句:“怪叫什么。”

  “喏,”张之泠对着手里的花生皮吹了一口气,碎屑在空中兜了两个圈子,四散而去,他又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一口气,全吹散了……唉,你是个木头,你兄弟老婆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

  谢雨浓真怕他再胡言乱语些什么,赶紧踹了他一脚,眼神警告他:“你别发神经,什么老婆不老婆,根本没有这回事……”

  张之泠灵巧地躲过去,阴阳怪气地回道:“确实不是老婆了!以后,人家妹妹就是你心头的一片白月光了!求而不得!啊,好痛!”

  他捂着胸口演得像一出滑稽戏,弄得谢雨浓没脾气,只得说:“你再乱讲,作业再想抄我的,可别想了。”

  “别呀!雨哥!小的知错了!”

  宋林额角青筋直跳,丢了笔,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滚回去!”

  高三最后的日子,是在一阵鸡飞狗跳里度过的,张之泠的胡闹反而成为他们紧绷时刻的安慰剂,叫他们好放松一二刻。

  总算拼命捱到高考了,考试前一天良学全体放假,晚上住宿生要全部住回学校,除了很多来陪考的家长,走读生基本也都在学校旁边定了酒店,南园宾馆和南林饭店全部爆满,任你神通广大,也找不到一间空房。十全街上挤满了带着孩子吃饭的爸爸妈妈,滚绣坊的商铺沿街摆了小桌椅,碧色绸缎般浮动的河水中隐隐绰绰倒映出食客们的影子。

  三年了,有的家长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说不清是谁带谁吃饭。

  谢雨浓跟谢有琴和吕妙林通了电话,道过平安,再想看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越看越觉得自己好像会的还不够多,不够全。

  这一晚没有晚自习,张之泠和闫立章约了去打篮球,谢雨浓又看不进书,索性和宋林就去操场散步。两个人都是没话的人,默默走了一阵,忽然听见哨子响,一扭头,就看见雪花一样的纸片从教学楼里飞出来,好像一只只白色的鸽子,飞出灰色的水泥钢筋,奔往所谓自由的前路。

  欢呼声和哨子一道响起,保安追着那几个撕书的学生奔来操场,谢雨浓没来得及躲开,被那男孩儿撞了一下,他包里的纸片没防备雪片般抛洒出来,淋得他一身花白。谢雨浓下意识伸手去接那些纸片——心,好似也跟这些纸片一样飞了起来。

  茫茫的白雪中,他恍惚看见宋林正望着他,勾起了嘴角。

  谢雨浓眨了眨眼睛,心跳,好像漏了一拍。

  “臭小子!快回来打扫干净!”

  “自由啰!自由啰!哈哈哈哈!”

  纷纷嘈杂中,幸好手机忽然响起,把谢雨浓的魂给叫了回来,他收回目光,接起了电话。

  “喂……啊?”

  宋林看见他脸上的脸表情变了又变,最后是双眸一亮,接着,就看他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宋林愣了愣,心里好像隐隐约约有个答案。

  谢雨浓气喘吁吁地跑到校门口,左顾右盼都没看到人,正晕头转向,一扭头,忽然跌进一个怀抱里。他跑得面色绯红,抬头时鼻尖擦过对方冰凉的下颚,只是几个动作,目光交汇时却那样的惊心动魄。

  “你,你——”

  他浑身僵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任由对方抱着。

  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对于谢雨浓,见不到他的日子,永远像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好在一个世纪也有尽头,风吹过四季,也就回转。

  那一刻,谢雨浓恍惚以为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一种眷恋——是错觉,一定是错觉。

  他猛地回过神来,推开戚怀风,说话结结巴巴的:“你,你怎么忽然来了。”

  戚怀风穿一件白色的衬衣,袖子卷到手肘,下身是一套黑色的西裤和皮鞋,笑起来总有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俨然一副大人模样。谢雨浓逃避他的光芒,四顾间余光瞥见不远处停了一辆黑色轿车,不由瞩目望去——驾驶座里坐了一个戴墨镜的女人,黑色的长卷发和艳丽的红唇,白皙而纤长的手指夹着一支香烟,一段玉白的手臂就这样伸出车窗,垂落着。

  她像一幅美丽的拼图,谢雨浓只是粗粗看见几块碎片,就已经知道她墨镜之下的真容必然动人。

  也许是注意到谢雨浓的视线,那女人抿唇冲他笑了一下,谢雨浓心虚极了,赶紧收回目光。

  戚怀风扭头冲轿车打了个招呼,才回过头来解释:“那个就是那姐,她载我来的。”

  谢雨浓迟钝地点了点头,一时简直连四肢要怎么放都不知道,脑子里一团乱麻纠结着,话也不会说了:“哦,哦……怎么忽然来了?”

  戚怀风抱起手臂,不满道:“你就知道来来回回问我怎么就来了,一点都不高兴的啊?”

  “高兴高兴,”谢雨浓急急地说了两遍,又觉得自己不该说高兴,余光忍不住瞥向那辆车,胡乱扯了句,“你,你今年过年回来吗?”

  戚怀风被他惹笑了,忍不住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现在才六月!”

  他下手不重,但确实叫谢雨浓回过一些神。谢雨浓摸摸额头,明白是自己过分紧张了,他下意识别开目光,却瞥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

  “宋林……”

  戚怀风没听清,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那是一个戴着眼镜穿校服的少年,跟上次那位“同学”的感觉很不同,他看戚怀风的时候……是冰冷的,甚至带有一丝敌意。戚怀风笑了笑,故意走近谢雨浓两步,低声问道:“他是谁啊?”

  谢雨浓没防备他突然贴过来,整个人就要往后仰,被戚怀风一手捞住了。谢雨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戚怀风就要比自己高上一个头,以至于自己的体格与他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戚怀风抓谢雨浓,简直就是老虎抓小猫。

  谢雨浓心跳得发慌,下意识伸手去抓他揽自己腰的手,没想到反被他抓了个正着。

  戚怀风的手指是冰凉,而他的手心却是滚烫,如果这都不能出卖心事,怎么样才能出卖。

  呼吸,一寸一寸地靠近过来,眼看着鼻尖就要蹭到鼻尖,谢雨浓忽然打了个激灵,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他感觉到戚怀风的拇指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小雨,好好考,我在上海等你。”

  他说完就松开手,离开谢雨浓连着后退好几步,自信地扬起他的下巴,又伸出两根手指在额边点了一下,朗声笑道:“帮我跟你的同学问好!走了!”

  风,好像就吹向他。

  他不知道戚怀风是什么时候钻进车子里离开的,手背,还残留着那样冰凉的触感,他……谢雨浓忽然回过神来,往一边看去,宋林还是站在原地,却一言不发。一直到谢雨浓抬脚要朝他走过去,宋林却突然回过头,离开了。

  谢雨浓伸出了手,却还是放下了。

  他的耳边又响起欢呼和哨响,雪花似的纸片从教学楼的窗户里抛洒而出,是六月的雪。

  雪一下,纷纷心事落下,一切痕迹无从稽考,可是雪化了呢?

  谢雨浓怔怔地想,他好像淋到别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