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玖小说>耽美小说>春日薄【完结】>第7章 叁·春雨足

  学生哭得可怜。

  宋慈听到耳边的泣声,沉默着。

  不知道哭了多久,沈裴秀渐渐平静下来,她慌里慌张地从宋慈怀里退开,拼命用手背去抹泪水,心里如同火烧似的,不敢去看宋慈的神色。

  余光一瞥,宋慈已经站起来,转身离开屋子。

  门被掩上了,留下沈裴秀一个人,羞愧自己的失态,她想,自己怎么能把眼泪滴到宋先生身上,太冒犯了。

  她越是想越是失落,又不敢贸然离开,干坐在原位,双目失神,散在作业本的字迹上。

  “沈裴秀,还在哭嚒?”

  宋慈去而复返,手里拿了一条毛巾,“擦擦脸。”

  沈裴秀眼底的惊诧太明显,她重复,“拿毛巾擦下脸。”

  毛巾她用滚水烫过,还有热意。

  “谢谢先生。”

  沈裴秀擦干净泪痕,“给你添麻烦了。”

  她还弄脏了宋慈的旗袍,也不知道对方气不气。

  宋慈显然是不气的,还问她:“会写钢笔字嚒?”

  沈裴秀一点都不迟疑,“会。”

  镜明学堂里没几位学生有门路买城里卖的钢笔用,学生才会统一写毛笔字,这不代表她用不起。

  宋慈打开书桌柜子,拿出一个长盒子,盒里装了一支款式时髦的钢笔。

  她说:“这支钢笔送你了,墨水我明天拿给你。沈裴秀,以后用钢笔字交作业,像我今天教你写的那样,从左往右写。”

  这样比写毛笔字轻松。

  沈裴秀感激,却认真地拒绝,“这太贵重了,宋先生,我不能收。”

  宋慈不知道想到什么,面露怀念,“不是什么新东西,我读书时经常用它来抄笔记,勤奋好学的学生值得先生的奖励。”

  她又说:“收着吧,没关系。”

  沈裴秀重新涌起泪,“谢谢先生。”

  宋慈没见过哪个女子这么多泪,她叹息,“又要哭了?”

  “没有哭了,”沈裴秀拿着盒子,看起来心情好了很多,她一脸天真,问宋慈:“宋先生,城里的学生都是用钢笔写字吗?”

  大城市的浮华世界,她见识过冰山一角之后依旧好奇,这份好奇心随着宋慈的到变得更加强烈。

  她是外来的人,一切都是新的,未知的,藏了好多故事。

  宋慈考虑一下,答得严谨:“青年学生、知识分子之间很流行,钢笔写字方便很多,”她犹豫了一下,说出后半句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进步思想。”

  沈裴秀果然这样问:“什么是进步思想?文章里写的‘闹革命’算吗?”

  这句话唤醒了宋慈的记忆,她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游行时讲演队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成排的警察对准人群开枪,一片慌乱之中被逮捕和牺牲的同学……又过了多久呢,记不清了,无数的校舍和平民百姓都在外国人飞机的轰炸下归于尘土。

  人间炼狱。

  她压住喉间的苦涩,唇色惨白,说:“千百年来,一直都觉得女子必须‘三从四德’,现在有了女子学校,秋瑾的《勉女权歌》,谋求妇女解放,男女平等的思潮,这些都是进步思想。进步思想是让女人是人,让民族独立强大,让国民平等自由,用好的代替坏的,新生的代替旧有的,在古木中燃起新火,在废墟上重建家园。”

  她们的关系是在那天下午开始真正走向亲近,很久以后沈裴秀才理解这场对话之于她、之于宋慈的意义,可惜太晚太迟,只能更加痛恨那玩弄人一生的命运。

  收了宋慈的钢笔,这位学生便时常惦记着回先生一份礼物,然而贵重的宋先生不能收,便宜的又体现不出心意,她左右为难,一拖就是半个月。

  朋友陈毓知道这件事,笑说她傻:“宋先生是外地人,你不如送她我们镇上好吃的特产,聊表心意。”

  沈裴秀觉得这话在理,问她:“你陪我去买吗?”

  陈毓笑着摇摇头,“我要回家帮我爹看医馆。”

  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沈裴秀一样是春莺,只需要快活地飞,自在地啼,不用考虑生计苦累的。

  沈裴秀没有勉强她,放学后自己去镇上卖糕点的林记。

  细雨缠缠绵绵,朦朦胧胧,点染长街和弯檐,沈裴秀在店铺门口收了伞,笑盈盈地往里走。

  “裴秀来了,今天放学那么早?”林记的掌柜林三娘站在柜子后边,热络地招待沈裴秀。

  “教代数的高先生请了假,我们就提前放学了,”沈裴秀站在柜子旁边,笑问:“三娘,雪片糕还有吗?给我称半斤雪片糕。”

  “你赶巧,还有一些,再晚可就卖完了,”林三娘奇道:“自己家吃?半斤够吗?”

  沈裴秀说:“不是我们家吃,学堂的宋先生是外地来的人,我想送她一份礼物,林记糕点可是长宁镇一绝,用来当礼物最合适不过。”

  林三娘当然知道她口中的宋先生是宋慈,她掩嘴笑:“嘴这么甜,三娘喜欢。”

  她扬声:“小六,给裴秀称半斤雪片糕,好好包装,别丢了我林记的脸。”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阿城为难的声音,“姑娘,你还差四个铜板。”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提着一盒包装好的赤豆糕,满脸羞红地站在高大的伙计面前。

  宋念记得自己是带够了钱才出的门,怎么偏偏弄丢了四个铜板?没有及时把糕点带回家,必定是要挨她娘一顿骂的,被发现少了分量,必定是要挨她娘一顿打的。

  恐惧从心里生出,她鼓足勇气,讪讪道:“可不可以……”

  “阿城哥,剩下的钱我来付吧。 ”

  宋念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见一位比她大一点的姐姐走过来。

  沈裴秀把自己买雪片糕的钱,和宋念少的四个铜板摆到柜面上。

  阿城收下钱,问:“秀秀,这你朋友?”

  沈裴秀一笑,“刚才不是,现在是了。”

  宋念怔怔地看着她,沈裴秀晃晃手里的糕点盒,拉起她往外走,“走啊。”

  宋念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没有再遇到过笑得和沈裴秀一样好看的人。

  “我怎么从来没有在镇上见过你?”沈裴秀撑着伞,和宋念走在雨中。

  宋念细声细语:“我叫宋念,不久前才搬来长宁镇,谢谢你,那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你,你叫什么?”

  沈裴秀笑了笑,“我叫沈裴秀。”

  灵光一现,她急切地问:“宋念,你姐姐是不是叫宋慈?”

  最近才搬到镇上的宋姓人家只有一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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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比谁都值得这份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