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入冬,天色暗得愈发早了起来,不过酉时天色便已经如墨一般了。

  整个天地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点火光不远不近的摇晃着。

  上官婉儿提着宫灯匆匆走过紫微宫后园的狭窄小道,却在半道上忽然听到男子的咒骂声和女子压抑着的抽泣声。

  她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阴暗角落慢慢皱起了眉,“是谁在那里?”

  那些动静戛然而止,犹如被掐灭的火星。

  上官婉儿慢慢走向那个角落,一个人忽然走了出来,对着上官婉儿拱手道:“上官大人。”

  上官婉儿将手里的灯笼抬高,在来人的脸上略微照了一下,心底微微有些诧异。

  “魏王?”

  武延基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不知上官大人来此,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没什么。”上官婉儿摆了摆手,觉得自己还是少管闲事为妙,转身欲走。

  但顿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头道:“是这样的,太平公主殿下与永泰郡主李仙蕙有些眼缘,今日想请郡主到府上相谈,还不知道魏王愿不愿意暂且割爱。”

  武延基闻言一愣,不由得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埋头哭泣的李仙蕙,待看到李仙蕙满脸泪水和伤痕的样子,眼中隐约划过一丝嫌恶,但当他转头看向上官婉儿时,这一丝嫌恶却又被他恰到好处地掩饰下来。

  他面上带着些犹豫,望着上官婉儿道:“郡主仪容有损,还是改日再去公主府上叨扰吧。”

  上官婉儿微笑着道:“天黑路滑,郡主孤身游园难免磕磕碰碰,公主那里还有上好的伤药,刚好能替她掩饰一番,否则过些天便是皇家祭祀之时,到时候郡主的样子怕是会惹人非议。”

  武延基呆愣了一会儿,只好点头道:“还是上官大人心细。”

  上官婉儿言笑晏晏:“魏王谬赞。”

  武延基拱手道:“那本王就先走了。”

  上官婉儿伸开手,笑道:“恭送魏王。”

  等武延基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上官婉儿嘴角边的笑意收敛了些,走到李仙蕙面前,将手伸到她面前,轻声道:“郡主,还能起来吗?”

  李仙蕙抓住上官婉儿的手借力站了起来,声音带着些哭腔,“多谢上官大人替仙蕙解围。”

  上官婉儿撑着李仙蕙的身子,慢慢往前走着,闻言笑了笑回答道:“小事一桩。”

  过了一会儿,上官婉儿忍不住问道:“魏王他……经常会像这样打你吗?”

  李仙蕙沉默了一会儿,又听见上官婉儿说:“我以前与你母妃交情不错,她的女儿有难,我总不能坐视不管,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李仙蕙喃喃唤了一句:“母妃。”

  上官婉儿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感觉到身体一沉,转头一看,李仙蕙双眼紧闭,已然晕了过去。

  “郡主的伤遍布全身,右腿似是曾经被重物击打,而后又没得到及时的救治,以致小腿骨错位,动辄疼痛不已。”

  “皮肉伤一共五十三处,其中严重挫伤三十四处,主要集中在大腿内侧。”

  “脖颈处有淤青,似乎是用手扼住产生的。”

  “另外……”

  “别说了,”李令月抬手阻止了秋简的禀报,五指张开慢慢支住了额头,不忍心地低下了头,“赶紧医治吧。”

  秋简却没依着李令月的吩咐转身离开,她看了一眼坐在李令月身边的上官婉儿,忽然开口道:“公主,还有一件事我们恐怕得找太医过来。”

  上官婉儿仿佛猜到了什么似的,她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道:“说吧。”

  “从永泰郡主的脉象上看,”秋简的神情上有些悲哀,颤抖着声音说道,“她大概要小产了……”

  “什么?”李令月猛然站了起来。

  “郡主日夜忧心,再加上这些天的折磨,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李令月转头看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抬头与李令月对视一霎,很快看向秋简道:“立刻去请太医,动静别太大。”

  秋简依言退下。

  李令月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怒斥道:“混账东西!”

  上官婉儿抬手摁住了李令月的肩膀,开口安抚道:“还是等太医过来替郡主看看吧。”

  李令月咬牙道:“我现在就去给七哥写信,要是由得武延基这样磋磨人,这孩子迟早被他弄死。”

  “令月。”上官婉儿叫了一声,皱着眉说道,“这件事情不在于武延基。”剩下半句她没有说出口,但李令月的神情显然表示她明白上官婉儿的未尽之言。

  这件事情不在于武延基,而在于那端坐于高台之上的女帝。

  武氏与李氏的矛盾已经愈发严重,二者争斗至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爆发点就可以掀翻整个朝堂,风口浪尖之时,武曌不会让李仙蕙成为这个爆发点的。

  李仙蕙好像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梦中是团团的云雾和层层的山峦,她乘风而去,遨游天地之间。

  天高地远,不知其边界之遥遥;命数盈虚,却识其方寸之隘隘。

  她缓缓睁开眼睛。

  对于自己小产且今后可能都不能生育的噩耗,李仙蕙很平静地接受了,她谢过上官婉儿和李令月的好意。

  转身上了回府的马车。

  此生已经是无力回天,不得翻身,前方亦是阴惨惨的,无望的将来,这沉重的无可奈何像一张钉床死死地压在她身上。而她别无选择,只能被钉在这残忍的命运之下,慢慢成为一株风干的植物。

  “真的没关系吗?”李令月皱眉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有些担忧地说道。

  “其他人帮不了什么,”上官婉儿心头逐渐升起些许悲哀,“这孩子自己也知道。”

  武延基不知从哪里得知李仙蕙不能生育的消息,他砰得甩开门,一双眼睛怒气冲冲地瞪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李仙蕙。

  镜子中的李仙蕙猛然回头望去,迎着外头冬日惨白的日光,她的面色愈发苍白了起来,呼出的白雾濛濛地捂在她消瘦的脸颊两侧,模糊了轮廓。

  武延基的身影在她的双眸之中变得越来越高大,他走到她面前了。

  扬起的巴掌接踵而至。

  混乱中,李仙蕙柔软的腹部被踹了一脚,她喉头忽然一腥,血沫从嘴角滴落,但骑在她身上的武延基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他在她身上驰骋着,以女人痛苦扭曲的面庞为代价,升上了极乐之地。

  来往的侍女对此情景已是司空见惯了,她们垂着眼睛快速地离开这里,害怕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就会变成下一个备受折磨的倒霉货。

  李仙蕙毕竟是郡主,武延基再怎么放肆也不敢真的弄死她,可她们这些如草一般轻贱的性命可就不一样了。

  惨呼声渐渐低落下去,李仙蕙双眼紧闭,冷汗涔涔,直到身上的男人发觉不对劲,扯着她的头发提起来一看,才惊得一跳,喊人去把大夫找来。

  半夜,李仙蕙从梦魇之中惊醒过来,冬日三更方过,整个房间里地暖烧得火热,她一身滚烫,两床沉重的棉絮压得她喘不过半口气来。

  胸口一股冷气源源不断散发出来,像是含着千年不化的坚冰,可身周却又热腾腾如火烧一般,两相煎迫,便入酷刑一般让人难以忍受。李仙蕙望着蜡烛上的一豆灯火明明灭灭,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她费劲地钻出被子,不顾四肢无力,硬生生走到了书桌边。

  远处是武延基寻欢作乐的声音,她充耳不闻,提笔蘸墨在信纸上稳稳落笔。

  张易之刚喝完酒,谢绝了武延基敬来的酒,转身独自一人出了房门醉醺醺在路上走着,他仰头坐在长廊栏杆边,冰冷的夜风呼啸而来,他却半点不在意,闭着眼睛小憩片刻。

  恍惚间夜风好像停了一瞬,张易之头脑有些不清醒,醉眼朦胧间,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位少女,她背着光,脸藏在阴影里,平静地望着他。

  张易之与少女对视着,仿佛被她眼中浓稠的悲伤所打动,他向着少女伸出手,似乎想说些什么。

  “易之兄!”

  张易之猛然清醒过来,周围静悄悄的,哪里有什么少女?

  一只手搭在了张易之肩膀上,他回头一看,是武延基。

  “易之兄,天色不早了,你得回宫了,女帝召见呢。”武延基在他耳边轻声说着,神色在微光下显得暧昧又猥琐。

  张易之被武延基说话间呼出的酒气熏得皱了皱眉头,但好歹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有礼地拱了拱手,跟着婢女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武曌端坐在桌案之后,见张易之入殿俯身行礼,她的神色放松了些,对着他招手道:“过来,来朕这儿。”

  张易之听话地上前,顺便将身上披着的外袍解下。

  就在此时,一封书信忽然掉落在外袍之上,张易之有些惊奇地蹲下去把书信捡起来。

  “这是什么?”武曌从张易之手里把书信抽出,不经意似的问道。

  张易之摇了摇头,“微臣不知,”想了想又说道,“可能是在魏王府上喝酒时,有人暗送情书,不小心送到我这里来了吧?”

  “哦?”武曌来了点兴趣,随手将信件拆开道,“那朕倒是要看看。”

  张易之没来由地心下一慌,鬼使神差地阻拦道:“都是些酸诗罢了,有什么好看的?陛下不如早些歇息,小心坏了眼睛。”他说完,看到了武曌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发觉自己的话属实是越矩之举,立刻跪下道:“陛下饶命!”

  武曌冷冷看了他一眼,抖开信纸读了起来。

  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这种寂静简直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窒息。

  武曌将手里的信反复读了好几遍,忽然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门口,吩咐道:“把武延基和李仙蕙叫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叫住了宫侍,“再把李重润也叫来。”

  张易之微微皱眉,趁着武曌没注意,他凑过身去,往那些信纸上看了两眼。

  就这两眼,他方才上头的酒意一下子清醒过来,仿佛一桶冰水从天灵穴猛地灌了进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这封信的确是一位痴情女子写下的,字字泣血,句句含情,她渴望逃离深渊,希望她的情郎能够带着她一起离开。

  这本来不是一件什么大事,他张易之只是一个男宠,武曌不会为了他这般愤怒。

  但问题是,也许是心情激愤难忍,也许是病痛磨损了这名女子的神志,在这封信中,出现了武曌内帷之事的描写。

  风乍起,最后一张信纸被风吹落。

  落款骤然出现在张易之的眼前,其上“李仙蕙”三字犹如刀尖,狠狠戳在了每一个人的视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