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半下,火烧似的流光蜿蜒于远处的青山高塔之上,二人一高一低隔着阶梯对望,相顾无言。佛寺之中的暮鼓忽然响起,惊起一群昏鸦,它们盘旋着远去。

  李令月的视线始终放在上官婉儿身上,秾艳的阳光之下,上官婉儿已经不复少女时期的热忱浪漫,手中握着炙手可热的权力,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她的双眼沉定而冷静,像是一潭深深的池水,即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李令月也再看不到上官婉儿的眼底。

  李令月拾阶而上,裙摆在灰白色的石阶上拂过,她走到了后院深处的一闪小门前,从袖子里掏出钥匙打开了铜锁,随后伸手握住了门环。

  “公主。”上官婉儿的声音忽然响起。

  李令月停住手里的动作,回头望去,只见上官婉儿也已经站上了阶梯,立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她,一半面容隐匿在阴影之中,她有些看不清上官婉儿的神色。

  “公主,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上官婉儿的声音下是隐约的颤抖,“你先过来。”

  李令月回头朝着她微微一笑,“我们真的只是君臣关系吗?”

  上官婉儿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望着上官婉儿强自镇定的目光,猛地打开了门。

  上官婉儿的双眼蓦地睁大了,她冲上前去,想要把门合上,但已经来不及了。

  门内无数画像簌簌而响,像是在窃窃私语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又像是暗自叹息于一个痴愚之人的真心。

  上官婉儿的脸色忽然就变了。

  她避开李令月的目光,慢慢低下身子捡起那些画像,“公主请回吧,微臣明日自会去领罚。”

  李令月的兜帽被风吹下,乌黑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腰背挺直孤拔,透露出一股极其摄人的压迫意味。

  “你还是喜欢我的。”她淡淡下了结论。

  上官婉儿收拾画像的手指忽然痉挛起来,眼前的画像变得扭曲失真,整个脑袋轰然作响,过去与李令月生活的种种,全部井喷式涌上脑海,根本控制不住。

  那些快乐的,苦涩的,那些春风沉醉的,那些万物萧条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随着手中的画像刻印在了脑海之中。

  上官婉儿慢慢握紧了拳头,手里的画像被她揉捏得皱皱巴巴,人不成人,画不成画。她抬眼望向李令月,一双眼睛里冷光恻恻,犹如刀兵。

  李令月毫不退缩地直视着她。

  上官婉儿冷笑一声,扬手把画像丢了出去,几步上前死死捏住了李令月的衣襟。

  李令月猝不及防被她一扑,整个人骤然向后仰倒,发簪落地,三千青丝纷纷扬扬垂下,倒下去的时候在风中扬起一道惊艳的弧线。

  她们二人倒在了房间里一片柔软的毛毯上。

  上官婉儿低眉望着李令月,眉宇间是压都压不住的冷漠锋利,和忍无可忍的疯狂。她在这一刻终于在李令月面前显露出了一名权臣应有的狠戾与阴冷。

  “李令月,别试图挑战我的底线,”上官婉儿一字一顿地说,“否则,凭你是一个公主,你信不信我也有办法把你就此关在这里,你哪儿都去不了?”

  上官婉儿受够了,她没有办法继续忍受李令月无理取闹的行为,和她无穷无尽的戏弄了。一直在李令月面前压制得极好的暴虐的种子就这样呼啦啦地生长出来,缠绕在她们四周。

  也许她现在疯了,也许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

  为什么要逼我呢?上官婉儿默默地想着,我明明可以这样一辈子得忍下去,带着这种罪恶的爱欲在地狱里沉沦……你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呢?

  面对上官婉儿犹如疯癫的冷戾,李令月却并没有慌张,她慢慢握紧了上官婉儿的手臂,一把搂住了她的脖颈,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

  “我说了,我想清楚了,我确实是喜欢你的。”

  李令月说完,低头用力地吻住了上官婉儿。

  一阵穿堂风骤然吹来,房间内的纸张画像抖动着,发出细微的薄脆声响,她们身下的毛毯堆叠起来,像是起伏的山峦。

  二人沉重的呼吸在房间中回荡,李令月慢慢摸索到上官婉儿的衣带扣,玉带扣坠地,当啷一声,处于强烈刺激之中的两个人一瞬间滞住了动作。

  上官婉儿的眼睛里恢复一丝清明,她慢慢回味着先前李令月说的话,告白来得如此猝不及防,饶是素日冷静自持的上官婉儿也被这一次的变故给弄懵了。她微微支起半边身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李令月,“方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李令月眼圈还带着红晕,闻言微笑地看着她道:“我喜欢你。”

  “从南疆回来之后,我一直在思索你究竟还喜不喜欢我,毕竟我以前做过很多可能伤了你的心的事情,整天茶不思饭不想,你也对我很冷淡,仿佛真的把我抛在脑后了。”李令月抱着上官婉儿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某一天,我听到窗外有乌鸦叫,脑袋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命,乌鸦叫了,怎么办?婉儿肯定不喜欢我了。’等我回过神来,望着笔下满纸都是你的名字时,我就知道,完蛋了,我爱上你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心里更加忐忑了,我不敢质问你,只敢暗戳戳递拜帖,希望能旁敲侧击出些什么来,可是你总也不来,还老跟崔湜混在一起。”

  “我想,你肯定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李令月叹了口气,“直到前几天,我派去的工匠告诉我,你修建了一间神神秘秘的屋子,我有些猜测,便过来验证一番。”

  上官婉儿抬眼看着李令月,一点点用视线描摹着眼前人的样貌,从她不点而翠的双眉,到白皙如玉的下颌,仿佛要把眼前之人深深印刻在脑海之中。

  上官婉儿的手指慢慢插进李令月的发根,微一用力,仰头吻住了她。这一刻,她不再隐忍自己的欲念,不再小心翼翼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她无比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拥有着全世界。

  房间外,猩红的夕阳终于坠下,深青色的远山沉沉映射出绛紫的色泽,当最后一丝微光消失在高山之后,一弯钩月破云而出,带着清冷耀眼的光辉。池水荡漾,倒映着岸边的柳树枝条,柳条柔韧如绷紧的弓弦,但柔软的风拂过时,柳条却又酥软下来,点点绿叶随风而去,飘落在清澈的池水之中。

  当一切动静都安静下来时,上官婉儿慢慢站起来,从乱糟糟的衣服里找出自己的外衣,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她散着头发,侧身坐在了阶梯下,仰头看着天空中的月亮。

  她的手臂轻轻环抱着双腿,心绪纷飞,今日的事情实在太过跌宕,她到现在才有时间慢慢整理自己的思绪。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张目望月以冷静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回头望去。

  李令月穿着白色的深衣从房里走了出来,黑缎般的头发在月光下辉映出莹莹的光辉,她的眼睛有些湿漉漉的,带着还未散去的□□。

  简直像山间惑人心智的山鬼妖精。

  “你在想什么?”李令月走到上官婉儿身边,也跟着坐在了阶梯上。

  “没有,胡乱想些东西。”上官婉儿没敢多看她,含糊着说道。

  李令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伸出了双手慢慢捧住了上官婉儿的双颊,把她的脸扳过来。

  “我最怕你自己一个人胡乱想,很多事情经你一想,到时候便又要思考出一些神来之笔的变故,”李令月倒吸一口冷气,“我可经不起这样的猜疑变故了……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来问我,”她的双眼真诚热烈,带着坦坦荡荡的味道,“我保证对你所说的一切话,我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上官婉儿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低下头道:“我只是越发地想吻你。”

  李令月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凑过脸去轻轻吻住了这一道清冷的月光。

  “你没有事情要和我说,但我倒是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一吻结束,李令月伏在上官婉儿的颈窝处轻轻喘息着道。

  “什么事?”上官婉儿的手慢慢轻抚着李令月后脑的发丝,发丝间清幽的香气隐隐约约,她低声问道。

  “我是李令月,却又不完全是这个世界的李令月。”李令月组织了一下语言,随后道,“应该说,我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就像是所谓的夺舍,只不过夺的是自己的舍。”

  上官婉儿的手顿住了,她微微蹙眉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吗?”

  李令月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回到了这里,心里深知若是暴露出自己的异样,父皇母后必然会把我当成妖孽处死,所以为了自保,当时就想先灭口……没想到当时在掖庭的居然是你。”

  上官婉儿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语气中有些沉重,“痛吗?当时。”

  李令月微微笑了笑,抵着上官婉儿的肩窝摇了摇头,“我已经忘了。”

  上官婉儿有些懊悔道:“若早知如此,当初应当和崇俨叔学些卜算之术,也许能帮上你什么。”

  李令月道:“你不害怕吗?”

  上官婉儿慢慢搂紧了她,低声道:“无论你是人是妖,我都认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