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顺着上官婉儿的视线也看向了那条发带,脸色微微一变。

  “改天我再送你一条,现在先回去吧。”

  上官婉儿没动,她缓缓伸手握住了那条发带,低声道:“你杀了他妻女是吗?”

  “是。”来俊臣承认得痛快,“沈封不认罪,还想扯武后下水,我只能这么做。”

  “可是她们是无辜的啊!”上官婉儿怒道,“你怎么能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开刀?”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来俊臣沉声道,“我不能留下一点儿后患。”

  上官婉儿诧异地看着来俊臣,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可是沈封只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她们算什么后患?”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来俊臣看着她道,“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

  “那我算什么?”上官婉儿指着自己道,“武后留下我,也是留下后患吗?”

  来俊臣不无讥讽道:“你以为武后留下你真的是因为你的才华吗?”

  上官婉儿看着他没说话。

  “明崇俨一直不让我跟你说,可在我看来,要是不和你说,你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什么被伯乐相中的千里马了。”来俊臣冷笑道,“我告诉你,天底下千里马多的是,你能在武后跟前,你以为是自己有才吗?呸!是因为他明崇俨与武后做了交易,逆天行事,以凡人之躯寻找天枢!”

  上官婉儿手里的发带飘落下去,“你说什么?”

  “天枢下落就连当初的天一道人都不知道,他如何掐算寻到的?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来俊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上官婉儿,我昨天便想说了,你不顾宫里规矩,随便跑上青楼,甚至还因为一些儿女私情心存轻生之念……可是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现在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啊!你知不知道别人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让你活下来啊!”

  “崇俨叔会怎么样……”上官婉儿呆呆道。

  “最多不过十年阳寿了。”

  上官婉儿脑袋里轰的一声,心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时间不多了,没时间让你继续在这里耗着了。”来俊臣看了一眼日光,拉着上官婉儿出门。

  她坐上了马车,但就在马车即将走动时,上官婉儿闭了闭眼睛,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的来俊臣道:“你不怕吗?你这是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造尽杀孽之后,你就会被武后毫不犹豫地丢弃……史书上有哪个酷吏有好下场了?”

  来俊臣笑了笑,道:“我观这大唐气象,武后将来必然要在这泱泱大唐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长孙俊臣只有这样的君王,才不算辱没了自己的姓名,将来就算是凌迟分尸而死,我也死而无憾。”

  马车慢慢走远了,将来俊臣的身影远远甩在了身后。

  上官婉儿慢慢握紧了衣袖,闭上了眼睛。

  我的命原不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命,上官婉儿自嘲一笑,眼神却慢慢坚定沉淀下来。

  开春时节,围猎谋反之案查清,乃是由于前太子李贤余党所为,高宗震怒,下令将李贤发配巴州。

  李令月走到了宫门前,捂紧了自己的披风。

  明明已经开春了,可这风依旧料峭,吹得人心头直冷。

  武后勒令,李贤谋逆,任何人不得相送,但李令月没理会这些命令,她在几天前就着人连夜织就了许多棉衣,等到今日李贤出发,便拿着棉衣在宫门前等着。

  李贤终于出了宫,他一头长发几乎全白了,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以往的精气神已经没有了,仿佛留在世界上的只是一块儿行尸走肉而已。

  他被侍卫推搡着走出宫门,天光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伸手遮了遮刺目的光,然后看见了一直等候在门外的李令月。

  “太平?”他像是有些不敢相信。

  李令月叹了口气,她慢慢走向李贤,却被侍卫拦住了。

  “公主殿下,武后下了死令,不许人送啊!”侍卫有些为难道,“您就饶了小的吧。”

  李令月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抖出一个荷包交给他,道:“一路艰险,还请你多多看顾哥哥。”

  侍卫拉开荷包瞥了一眼,随后整张脸笑开了花,他眉开眼笑道:“公主殿下,这是微臣分内之事,还请公主放心。”

  李令月用下巴指了指他拦住她的手臂。

  侍卫猛地把手臂收回去,别过脸看着别处,道:“公主殿下,别耽搁太久。”

  李令月没理他,几步走到了李贤身边。

  她走近了,才发现李贤身上的衣服单薄破烂,眼角也爬上了沧桑的纹路,李令月心头胀满了心疼和酸涩,张了张口,难以自制地带上了一丝哭腔,“皇兄……”

  李贤反倒笑了,看着李令月道:“你都嫁人了,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哭鼻子了。”

  李令月吸了一口气,把泪意憋了回去,伸手将手里的棉衣裹在了李贤身上,道:“我年纪再大,也是皇兄的妹妹,在你面前哭鼻子,不算丢人。”

  李贤赞同地点了点头,“这倒是。”

  李令月指了指身后的箱子,道:“皇兄,我给你们送了一些棉衣,还有银两留着你们路上用。”

  “我知道了。”

  “公主,时间不早了,”侍卫轻声提醒道,“我们该走了。”

  李令月垂下眼睛,然后吐出一口气,神色轻松了些,她看着李贤道:“皇兄,妹妹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此后的路,妹妹祝你山高水远,一路平安。”

  “说这么多怪矫情的。”李贤拍了拍她的肩,“走了。”

  李贤蹒跚离去的背影渐渐看不见了。

  他走过了曾经挥洒过汗水的跑马场,路过了曾经熟悉的娇滴滴的美人,经过了书写着大唐意气的明月楼。

  他走过长安,却好像回顾完了他的一生。

  “六哥!”

  有人在远远的山坡上挥手喊道。

  李贤张目望去,只见李显和韦香站在马边,随后李旦骑马赶到,他们遥遥向着李贤举杯。

  一杯浊酒遥祝一路顺风,从此平安喜乐。

  李贤低低一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进了船舱。

  而在雄壮的大明宫之中,观星台上。

  武曌望着高远的天边,身后站着宛然清丽的上官婉儿。

  “皇后娘娘,几位公主皇子都不在宫里。”

  武曌慢慢闭上了眼睛,她远远看着巴州的方向,轻声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无情之人,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

  上官婉儿垂下眼睛,她知道武曌并不真的需要她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武曌感叹道:“小时候,李贤常常要我和他父皇抱,在花园里看到了开得漂亮的花就要我们戴在头上,还不许摘……好几次,圣上不得不带着一头五颜六色的花跟大臣们议事。”

  一阵风吹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怎么一路往前走,我没顾得上回头看看孩子,就已经弄不明白他们心里想着什么了……现在的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皇后娘娘,”上官婉儿将武曌的手炉重新换了炭火,又用白绒绒的垫子裹了交给她,轻声道,“您今日还要与圣上议事,我们还是下去吧。”

  武曌擦了擦眼睛,将手炉抱紧后率先下了楼梯。

  李治的病已经到了几近油尽灯枯的地步,他躺在床上,每日睁眼的时间很少,头脑也常常昏昏沉沉,难以集中精神。

  “臣妾参见陛下,”武曌半跪着行礼。

  一阵猛烈的咳嗽声响起,一只枯瘦的手从帐幔之中伸出来,“平身。”

  武曌站起身,随后回头看着上官婉儿道:“你先出去吧。”

  上官婉儿低着头慢慢退出了大殿,随着殿门缓慢合上,整个大殿都沉入了寂静的深渊。

  “到朕身边来。”李治说完,又是一阵闷闷的咳嗽声。

  武曌伸手拂开帐幔,慢慢走近李治。

  这么些天来,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有机会端详李治。

  短短几天,他像是忽然被病魔蛀空了身子,两颊深深凹陷进去,脸色青黑,身上带着浓重的草药气息,完全是一副病入沉疴的样子。

  武曌不动声色,她坐在床沿上,用手探了探李治的额头,微微松了一口气,道:“陛下好像比前几日精神了些,想必这病很快就能好了,臣妾也好把手里的事情还给陛下,好好休息一下了。”

  李治听了这话,勉强笑了一下,“你还是这样会哄朕。”

  “陛下是臣妾的夫,是臣妾的天,臣妾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怎么能说是哄呢?”武曌真心实意道。

  “朕这些天总是梦见以前的事情,”李治嗓子里像是堵着一口浓痰,声音总是有些低沉嘶哑,“当初王家手握权柄,王皇后跋扈,后宫不宁,萧淑妃性子懦弱,做事犹豫不决,最后甚至打算背叛朕投靠王家,还是你坚定地站在朕身边,替朕扫除了一大心病。”

  武曌暗暗看了一眼李治,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就开始回忆往昔了,但她在李治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早已学会了从善如流地答话,“当初王氏暴虐,还是陛下心慈,护着臣妾不受伤害,臣妾自然应当投桃报李,报答陛下的。”

  李治叹息道:“你是个有心的,只是这大唐江山里,你这样的人太少太少了。”

  武曌看着莫名其妙不停给她戴高帽子的李治,一颗心慢慢提了起来,但为了配合天子的话,一双眼睛里慢慢盈满了泪水,她小心斟酌道:“陛下若是真的有心怜惜臣妾,便快快好起来,大唐江山还需要陛下啊。”

  乍看过去,倒真是一位忧心丈夫,忧心国家的大唐国母的样子。

  李治沉声缓缓道:“朕自己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清楚,如今已近大限将至之日了。”

  武曌握住了李治嶙峋的手腕,垂泪道:“陛下千万不能这样想,心伤者自苦,不利于陛下的病啊。”

  李治望着泪流满面的武曌,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在这个关头,朕还有一事放心不下,若是没有解决,朕就是死了也难以安心啊。”

  “陛下慎言!”武曌急急喊道,随后擦了擦眼泪问道,“陛下还有何事放心不下?”

  李治猛地咳嗽了起来,武曌连忙给他拍着背,让他倒过这口气来。

  “当初太子弘仁厚敏德,有着治国之君的能力,却偏偏早夭于洛阳,”李治喘着气道,“后来李贤又是个没脑子的,为了个奴隶居然胆敢造反……这东宫之位几度变迁,如今李显在这个位置上虽然也没什么大错,但到底稚嫩了些。”

  武曌幽幽望了一眼李治,从他的表情中猜测着他说这番话的目的。

  想了想,武曌道:“李显年纪还小,也没怎么管理过东宫之事,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然是很不错的了。”

  “可这远远不够啊,”李治喟叹道,“这大唐江山交给他我实在不放心。”

  “陛下,儿孙之事,我们操心得了一时,操心不了一世啊,”武曌道,“您还是放宽心吧。”

  “媚娘。”李治忽然叫了一句。

  武曌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个称呼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了。

  “我看这大唐江山还是交到你手里我才放心啊……”李治动情道。

  武曌头脑一轰,她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然后迅速跪在了床边,低头道:“陛下!陛下不可啊!这大唐江山始终是李姓江山,臣妾身为女人,万不可做这执掌江山之人啊!”

  李治的目光沉沉地定在了武曌的后脑勺上,谁也不知道他那个时候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过了很久,武曌的手都开始颤抖的时候,李治忽然道:“既如此,你便退下吧,叫内侍宣琅琊王李冲来见朕。”

  武曌猛一低头,“臣妾遵旨。”